薄荷的清凉让人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但是过多的糖分使她有些发腻。

王氏看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酥糖上,如天底下所有同年龄的小孩子一样,唇角的笑意便就更深了。

“给三姑娘包些回去。”

谢琅看见妹妹开心,他也无来由地开心。

阮氏从旁咳嗽了一声。谢琬抬起头来,谢琅也立即收敛了笑容。

王氏一叹,说道:“琅哥儿跟兄弟们相处得怎样?”

谢琅看了谢桐谢芸各自一眼,讷讷道:“挺好的。哥儿们待我都很热情。”

“哼!”

话刚落音,已从谢桐鼻孔里冒出响亮的一声来。

谢琅脸上腾地一红,他再笨也知道王氏叫他们来是为什么了。

013 教唆

更新时间2014-6-24 9:07:38 字数:3091

 果然,王氏正了脸色,说道:“我听说桐哥儿和芸哥儿上你们屋里玩去了,这很好,你们兄弟之间就应该和睦才是。有什么东西好玩的,今天我给你玩,明天你给我玩,最后还是你们的。犯不着为些个不值钱的物事伤了兄弟和气。琅哥儿你才回府,按理说我不该说你,可你毕竟年长,凡事要懂得相让,如果自家人之间就谦让不起来,那将来去了外头,又怎么跟人打交道?你说是不是?”

谢琅被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袋直勾到了胸口前。

谢芸看着不忍心,想开口说两句,想起出门时母亲叮嘱的话,不免又闭紧了嘴。

谢桐很得意,到这会儿脸上的忿意才总算转成了讥诮,“不就是几条破鱼么?自己都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了,还拿它当宝贝!”

谢琬口里的酥糖嘎嘣一下嚼碎了。

与此同时,坐着的谢琅腾地站了起来,他是不谙人情世故,可不代表他是个孬种!谢桐是什么东西?他也配说他们寄人篱下?真正寄人篱下的人又是谁?!

可是他心里虽然分得清是非,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当下两眼瞪得滚圆,却是憋得两颊涨红。

王氏皱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看吓着你弟弟!”

谢桐是个奸滑的,听见这话,当即就扑到阮氏怀里哭起来:“母亲救我!二哥要打我!”

“你瞧瞧你瞧瞧!”阮氏一手护着谢桐,一手指着谢琅,尖声站起来,“他这是吓唬我呢!你是比我年长还是比我辈份高?!太太不过是看在你是哥哥的份上劝你两句让你让着弟弟,你倒好!这还来劲儿了!你这是闹给谁看呢!告诉你,我们桐哥儿也不是好欺负的!”

“你说谁寄人篱下?!”

谢琅粗着嗓子对谢桐吼。他变声期刚过,声音还有点嘶哑,这一吼,更加显得像是在咆哮。

哥哥好不容易有这么男儿气的一面,谢琬并不打算阻止。可是任由他这么热血上头也不明智,前世他不就是因为冲动而吃了大亏么?

她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他跟前,带着稚音清亮地道:“哥哥,什么是寄人篱下?”

谢琅脸红脖子粗,被她这一问,更是脸红得发紫。他瞪了谢桐半日,才道:“就是说我们住在别人家,受他们的施舍过活。”

“怎么会是施舍?!”谢琬扬高了声音,转过身望着王氏:“那天舅舅要带我们走,不是太太和老爷拼命留下我们来的吗?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谢家的人,不是齐家人,就是这样,我们才留下的。父亲本来就是老爷的嫡长子,哥哥是府里的嫡长孙,这府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丫鬟也是自己的,住的地方都是自己的,几时受别人施舍了?我们又不姓李。”

王氏的前夫姓李。王氏两腮微抖,握紧绢子别开了脸去。

阮氏脸上顿时也挂不住了,红一阵白一阵,像爿绸缎庄。

“琬琬。”善良的谢琅听见妹妹这么说,也觉得有点太过,连忙扯了扯她的手。

谢桐却有些不明就里,皱眉瞪着谢琬:“这关姓李的什么事?谁说他是嫡长孙?我大哥才是嫡长孙!”

谢宏一向以谢家人自居,自然不会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告诉给儿子。

谢琬睁大眼道:“大哥是嫡长孙?那大伯是谁的儿子呢?”

“废话!当然是太太的儿子!”谢桐得意地睨了眼王氏所在的方向。

谢琬也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王氏,手指抬起点到下巴上,悠悠地道:“那不对。大家都知道我父亲的生母是老爷的元配杨太太,如今祠堂里都供着祖母的牌位呢。如果大伯是太太生的儿子,又比我父亲年纪大,那就是说太太在进门之前就有了大伯——啊,我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进门之前就有了孩子,要么就不是谢启功的,要么就是奸生子。这无论哪一样都够不上嫡长子的身份。这是常识,不要说王氏和阮氏听得懂,就是在座几个稍大的孩子也都听得懂。

王氏的脸已经黑得如锅底。

阮氏腾地站起身,虎着脸说道:“这是谁教的三姑娘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还不把三姑娘身边的人带过来?”

谢琬静静地抬头问哥哥:“我说什么不好的话了吗?”

谢琅双唇微翕,无言以对。她哪里曾说什么不好的话?简直就是说得太好,太滴水不漏,才会让阮氏如此不顾体面地跳脚。她们自然不会拿她如何,就只好将火气撒在她身边那些人头上。

“够了!”

王氏一声沉喝,唬得阮氏顿时跳开。谢桐也被吓住了,张大嘴盯着她。王氏缓下神色,瞥了眼阮氏,说道:“琬姐儿不过是个孩子,你跟个孩子置什么气?琅哥儿先带着妹妹回屋吧。”

谢琅闻言,连忙牵着妹妹走出屋来。

谢琬顺从地跟着他出了穿堂,到了左边游廊下,她忽然停住打量起了四周。谢琅道:“怎么了?”她竖起食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左边月亮门外的芭蕉丛。还没等谢琅反应,她已经趁着无人穿过了月亮门。

谢家兄妹走后,王氏便扶着额歪在了大迎枕上。

素罗连忙拿了薰香替她揉太阳穴,阮氏也陪着小心在旁递茶,一面挥手让谢桐谢芸退了出去。

王氏接茶喝了一口,又将之捧在了手里,说道:“我早先听说这三丫头被二房宠坏了,三岁的时候吃饭还连碗都不拿,平日里也十分的顽皮,何以这几日我看起来,她不但不顽劣,还十分地沉静乖觉?你们听听方才她说起这番话来,竟不慌不忙,句句把桐哥儿顶到了点子儿上,哪像是个八岁的孩子?”

阮氏陪笑道:“八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来也是知道现在没人护着了,知道在府里是太太作主,不比在外头逍遥快活,不能讨太太嫌,成心显摆邀宠罢了。”顿了顿,一面又说道:“我们棋姐儿就不同。没那么多花巧心思。”

王氏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捧茶喝了一口,又盯着地下出神。

在后头给她揉穴位的素罗扬唇道:“太太只记得三姑娘,如何竟忘了三姑娘还有个哥哥?三姑娘人小,二少爷可十三岁了。这些话从三姑娘嘴里说出来无妨,可若是从二少爷口里说出来就难免不像话了。”

阮氏听毕,神色一震:“对啊!三丫头她哪里懂得这些,定然是琅哥儿教的。”

她拍着大腿站起来,咬牙切齿地道:“好啊!这谢琅面上看着一副绣花枕头样儿,没想到竟然一肚子坏水,自己不出面,倒唆使起幼妹来给我们难堪!——太太,这事儿您可得拿出个章程来!要不然,这府里往后还不得被他们闹翻天了!”

王氏捧着茶碗半日不语。阮氏心急又不敢贸然催促,在旁憋气得很。素罗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又慢慢镇定下来。

“东跨院的潇湘院是不是空着?”王氏忽然偏头问阮氏。

阮氏立即道:“正是。”

王氏嗯了声,说道:“琅哥儿也大了,虽然是亲兄妹,也不好再在一院里住着。去告诉周二家的,把潇湘院收拾好,让琅哥儿搬进去。那里靠近藏书楼,也方便他静下心来读书。”

谢家太祖原先只是个佃农,家无恒产,穷得二十岁上还未成亲。也是天造姻缘,因为祖传的一副好皮相,那日偶遇镇上皮匠铺陈掌柜的独女,陈小姐即对美颜的谢家太祖一见倾心。

本朝开国之时,因为连年征兵打仗,河间保定两府人口锐减,而山西却因为不受战争困扰,又因风调雨顺少却天灾,故而人口稠密。

朝廷那会儿便就下旨山西,以钱粮奖励人口迁徙保定河间两府,陈家就这么从山西过来落户到了保定府。陈家很快借着朝廷发下的赏银在清河县做起了买卖,见女儿有了心上人,陈掌柜便就把谢家太祖招赘做了上门女婿。

之后谢家太祖便接手皮匠铺做起了少掌柜。此人竟十分机敏,短短几年工夫就把皮匠铺张罗得红红火火。手里有了点余钱,便又投资了点别的小买卖。

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日子过得舒坦,陈姑娘三十岁上偶感了一回风寒,不过个把月,便就丢下一双儿女走了。陈老掌柜夫妇老年丧女,不久也相继过世。

本来招赘三代后子嗣可以归宗,可是谢家这位太祖因为再没有了陈家人束缚,那一年便就把儿女们的姓氏公然改回了谢氏,如此便等于是白得了陈家一份家产。

如此这般几代下来,谢家发了家,这段久远的历史也渐渐不予人知,加之不知哪代起,谢家忽然出了个进士,于是开始从行商往耕读的路子上发展,掩埋这段家史更加成了重中之重。

随着谢琬的太爷爷中了举后,谢家不但时常接济乡里,又广开宗学,更在府里特地建了个藏书楼,收集了数千本藏书,并定于每月初一对外开放阅览,于是,谢家渐渐在清河拥有了殊然的地位,而这段历史自然也就也无人再提及了。

014 妙计

更新时间2014-6-25 9:08:35 字数:3021

 阮氏听说王氏要把谢琅搬到潇湘院去住,脑子转了个弯,便就禁不住欢喜起来。

藏书楼的位于整个谢府的东北面,自开一门面向大街,除了初一并不开放。潇湘院就在藏书楼南面,院子虽然修得精致,可是因为太过偏僻,而且又因为藏书楼每月初一要开放,所以这一天必定喧哗吵闹得很,所以一直空着也没有人住。

谢琅若是搬去那里,就是有再好的天赋也会被这喧哗搔扰影响到的吧?

谢家到底是读书人家,将来府里子弟都是要往这路子上走的,如今谢荣已经入了庶吉士,大房总不能一直这么闲着下去,长子谢桦和次子谢桐将来自是都要去考个功名。老爷又是个最重学问的,如果能因此把谢琅给挤下去,让他在老爷面前越来越碍眼,岂不是好事一件?

以阮氏的脑子,她只能从王氏的话里领会到这些,当下就欢笑道:“儿媳这就吩咐下去!”

后廊子下刚好容得半个大人的夹壁里,贴墙站着的谢琬想的却没有这么简单。

王氏有没有相信她是受谢琅教唆的不好说,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不管他们兄妹是谁在影响谁,王氏都不愿他们再呆在一起。

分开他们有两个好处,一来分化他们之间的感情,分开两处容易拿捏。二来他们俩若不住在一处,那么身边的仆人必然也要分成两部分。各自身边的人少了,自然就更多见缝插针的机会。

这样一来,二房的中馈庶务就必须会由谢琅来管,交给谢琅,那就等于是把产业白送到了王氏手上。虽然王氏尚且不可能知道谢琬想做什么,但是她这招却恰恰歪打正着,使得谢琬无法顺利做到躲在哥哥的影子背后发号施令,来操持二房的事务。

这才是最大的不利。

偏偏王氏拿出的理由也如此正道,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谢琅在正院门外正等得心焦,见得谢琬从月亮门内无精打采地拐出来,不由飞步迎了上去:“好歹出来了!我们快走,被人看见少不了有麻烦了!”

“哥哥!”

谢琬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忽然又站住。谢琅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她脸上:“怎么了?”

谢琬知道,她只要跟他开口撒娇说一句她不要跟他分开、要跟他住在一起,哥哥就是被打死也绝对不会让王氏的计划得逞,她在这个时候把他唤住,也就是正想这么做。可是当她看见年少的哥哥温润如玉的样子,她忽然就说不出口来了。

她并不是真正还只有八岁大,她知道就像她可以为哥哥拼了全部一样,哥哥也可以为保护她而付出一切,她的撒娇装痴粘住哥哥虽然可以干扰到王氏的计划,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真正益处。相反,她还要连累哥哥因此去跟谢启功争吵,从而恶化谢启功对二房的印象。

如今谢启功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她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打垮谢家,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的事,她必须要稳打稳扎,仔细计算好每一步的得失。

“哥哥,我们回房再说。”

她又拉起他的手来,飞跑着往丹香院去。

谢府做为大地主,占地丁点儿不小,人又不算太多,所以东边这片一连四五个大小院子全是三房的,西边这片五六个院子全是长房的。

可即使这样,剩下的庭院也还有许多个,从正院到丹香院就要绕过两三个穿堂,四五道游廊。丹香院位于东跨院,如果谢琅真的搬去位于东跨院的潇湘院,那她只怕一个月还见不上他三两回。

谢琬拉着哥哥进了门,让银琐守着外头,然后坐在炕桌旁,说道:“王氏如果要把我们分开住,哥哥愿意吗?”

谢琅一愕:“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住的不是好好的吗?你听到什么了?”

谢琬顿了顿,把刚才王氏她们在屋里说的话一字不漏传给他听了。“哥哥怎么分析这事?”

近来的谢琬十分的冷静,而且时常吐出让他都觉得不可能会用到的字眼儿,这让他很有些不适应。不过,他还是想信书上说的“经一事长一智”,妹妹这是成长了蜕变了,这是大好事。于是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说道:“王氏说的,字面上也挑不出什么错。”

谢琬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说道:“当然是挑不出错。可是你不觉得她这样做很不符合她性格么?”

谢琅揪眉想了半日,咬唇道:“难道是要分离我们?”

谢琬道:“还有呢?”

他摇摇头。

谢琬本来就没希望他能看懂这里头的蹊跷,也就无所谓失望了。“我们分开住了之后,你不但要读书奋进,还要分出精力来打理庶务,持家经营上你什么都不懂,势必要占去你大部分精力,这是其一。其二,你生性单纯,想不透这些机巧,王氏却不同,她随便花点什么小心思就能让你大乱方寸。不说别的,只要我这里随便出点什么事,你能不慌张么?如果万一王氏拿我来要挟你做点什么,你干不干?”

谢琅目瞪口呆,舌头都打起结来:“这,这不会吧?她哪有那么大胆子?”

谢琬冷笑:“她胆子大不大,你只要想想她一个继室竟然敢霸占元配的嫁妆就成了。”

谢琅额角沁出汗来,呆呆坐了片刻,他忽然捉紧膝盖,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落单!”

“我也不想跟哥哥分开。”谢琬道,“所以,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谢琅疑惑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做?可不要冒险!”

谢琬浅浅一笑,说道:“哥哥,你的任务是振兴我们二房,使得父母在天有灵能够安心瞑目,你责任重大,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引开了心思。不如我们立个约定吧。如果这件事我能够不损毫发地办好,你就把我们的中馈和庶务都交给我来打理,你只管安心读你的书,考你的功名,怎么样?”

“那怎么行?”谢琅拂袖道:“我虽不懂持家之道,可你才八岁,更加不懂!这是父母留下来给我们赖以生存的资本,万一一个不慎就会断送在我们手里。我不能拿这个当儿戏!”

谢琬淡然道:“那哥哥有什么好办法阻止王氏?”

谢琅噎住,回头看着她,无言以对。

论起才学,自然他胜一畴。可若论心思,他的确不如妹妹敏捷跳脱。加之男女天性不同,他从小接受的是圣贤之道,对于这些勾心斗角的把戏从未接触,哪里会听其音而猜其意的手段?

他蔫蔫地坐回炕沿,浑身都充满着颓丧的气息。

“那你又有什么好办法?”他嘟囔道。

“山人自有妙计。”谢琬道。“原先母亲在时,我日日跟随在她左右,见她处理家里事务也见得多了。未必就比哥哥还不如。哥哥只说我说的这个事,你答不答应就是了。你若是答应,我不但让王氏偷鸡不成,就连罗管事那里,我也想办法替你把他留下来。”

谢琅坐着不动。

谢琬爬过去摇他:“哥哥!”

谢琅无奈看了她一眼,转过了身去,拿起桌上一本《三字经》看起来。

谢琬扬唇,知道他这是默许了。遂招手唤来银琐:“去把罗管事请过来。”

罗升很快来了,以为是为着黄石镇上那些下人们去留的事,遂进门便禀道:“都照姑娘的吩咐安排下去了,今儿夜里大伙便开始收拾东西,小的已经让吴兴拿着册子去看着了。玉雪玉芳明儿一早便会进府来。”

谢琬点头,“方才没来得及。等会儿用过晚饭,便让吴妈妈把该发给他们的银子带过来给你。”

又想起宅子闲置久了容易坏,多数人家空出的宅子都租了出去,但是因为提防着王氏,她从来没打算把宅子租出去,所以道:“往后每隔两个月派吴兴去那里敞门住两日,打扫打扫。”

罗升对此没有意见,他还有别的事要禀:“李二顺执意要娶玉雪为妻,只怕还会求到二少爷面前来。”

谢琬心头忽然闪过丝厌恶。“这件事你不要管了。等他来了再说。”说着她喝了口茶,顿了顿,然后道:“我听说太太面前银珠的嫂子在大厨房管小灶,这两日跟管事娘子庞胜家的有些不对付?”她才醒来几天,哪里知道大厨房那点事,不过是觉得她当众把银珠暗地里想把庞胜家的从大厨房换出来的事情抖露出来后,庞胜家的肯定不会容得下银珠嫂子罢了。

罗升因为先前已见过了她锋芒初露,又有意想试探她的深浅,所以虽然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也还是斟字酌句地把话往细里说:“银珠的嫂子叫林四娘,当初能担上管小灶的差事也是因为银珠在太太跟前的面子。如今银珠被责打,太太那边又没曾有半句话示下,林四娘这几日确是先后受了庞胜家的几顿斥骂。今儿早上还因为给三奶奶的药膳里放少了水而被罚了半个月月钱。”

015 现实

更新时间2014-6-26 9:06:15 字数:3109

 如果谢琬没有记错,前世庞胜家的在被林四娘挤下来之后,翌日夜里就因为被丈夫数落了几句而觉失了脸面自缢了。可见这庞胜家的是个心眼儿十分小的人。这世虽然因为谢琬而避免了这个命运,可未必将来不会在这性格弱点上吃亏。

她说道:“罗管事能不能帮我放个话到大厨房去,就说银珠那日之所以被打,全是因为被我不小心看到了银珠在挑逗哥哥。”

谢琅本就生得英俊,又到了初露风姿的年龄,是府里几个少年里目下最为瞩目的一个。银珠不过十三四岁就已懂得那般装扮自己,自然于男女事上知事得早,平日只怕没少与人眉来眼去。而谢琅又是公知的举止有礼,这么一说,便是没人信十分也能信得八九分。

丫鬟勾搭主子是大罪,重责发卖轻则惩打,话若是传到大厨房,林四娘首先会沉不住气。

而后就是庞胜家的。心眼儿小的人十个里头九个半有疑心重的毛病,庞胜家的听了自然去告诉叔叔庞福,庞福知道了又哪有不告诉谢启功的道理?

“三姑娘,这——”

在谢琬说起来如同喝稀饭一样稀松寻常的事情,却让罗升和谢琅同时跌掉了下巴。

“这,这恐怕不太好罢?”

他知道这事传开可以说压根找不出什么漏处,那天谢琬被打的事他也听说了,他直觉谢琬是在说谎。这一点在之前见过她那么冷静的安排事务之后就更确定了。

银珠再刁钻,怎么敢对谢琬动手呢?

他没觉得谢琬这样有错,如果她不这样,那银珠暗地里想把庞胜家的拉下马来的事情又是怎么被她知道的呢?自然是她嘴上不严。他觉得谢府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太好的规矩,借谢琬的小手段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于他们将来也是好的。

所以,如果按照眼下她说的去做,就是有人因此怀疑她当日诬陷银珠谎称被打也没啥大不了,毕竟她也有八岁了,接受的又是正统的闺阁教育,怎么看得过眼一个丫鬟当着自己的面在房里**自己的哥哥?就是撒谎让银珠挨打,也没什么过份之处,反倒让人觉得谢琬知耻明礼。

然而正是这层认知令他觉得不那么妙,既然她所接受的教育都十分端正严格,那为什么她个黄毛丫头还会懂得“挑逗”这样的字眼儿呢?他记得二爷**奶在时,在这位三姑娘身上投入的关爱可是压根没比二少爷少。

“这有什么不好?”谢琬淡淡地道,“难道你以为以太太的智慧,就真的丝毫不会怀疑银珠是否真的打了我吗?与其等她来找我,不如我先给她个理由。”

先前在廊下听到王氏对她的怀疑时,她就想到疑心王氏已然想到了这上头,如今见罗升忽明忽暗的脸色,便更有数了。

连罗升都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王氏怎么可能会不起疑心?危险来了,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先发制人。她重生再回来可不是为了等着王氏再欺压她第二回的,该用手段的时候,一定要毫不吝啬地用。

至于她不符年龄的锋芒会不会吓到罗升——还是那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既然要放胆用这个人,那就少不得要甩些真本事出来。就当是赌一把好了!

罗升长吸了一口气,看向一旁俊脸已涨红成猪肝色,偏又口拙而说不出话来的谢琅,再回头看向沉静如水的谢琬,心里堵着的一团乱麻忽似顺畅了几分。

三姑娘看来并不是光有几分小聪明,而是有真谋略的,二少爷性子绵软是众所周知,三姑娘虽然过于老成了些,可是有这份机敏,对如今的二房来说却是大大的幸事。

如今且看看她葫芒里卖的什么药,也是好的。

“小的这就下去传话。”

谢琬暗地里吐了口气,看着他如来时一样躬身迈过门槛。

潇湘院久未住人,收拾起来至少得两三日,有这段时间也就够了。

晚饭后谢琬让谢琅开箱子拿了银子和契书出来,好把宝墨他们打发走。谢琅对于她诬陷银珠毁了自己的清誉而耿耿于怀,背朝里躺着不理她。谢琬便让吴妈妈把秋桔宝墨唤进来,二人一进门便哭倒在地,一味表忠不肯离去。谢琬也不做声,就抱着个布偶坐在旁边看着。

谢琅终于顶不住,板着脸取了契书,还有几两银子,打发他二人走了。

谢琅等他们走后便长舒了一口气,看模样又还有些不忍似的,瞪着谢琬生闷气。谢琬从容地喊来吴妈妈,坐在旁边看她裁衣服——八岁的女孩子不就是做这些事么?大多数时候,她总还要装得像个黄毛丫头的样子才是。

“宝墨其实还挺机灵的。”谢琅不甘心地辩解。

谢琬头也没抬,悠悠问他:“那你昨儿腕上戴的那串黄玉哪去了?”

谢琅一愕,肩膀垂下来。

谢琬冷笑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整理小衣裳的碎布。指望她不知道那黄玉又被宝墨给哄走了?方才他趴地上哭那会儿,她都从他脖子根儿里看到了!他前世既然能被王氏用钱买走,这世当然也不会不爱钱。偏哥哥还为这样的人的求情!

她如今是气性儿平顺了,早已不会见人就撒火气。要搁前世二十来岁那会儿,宝墨今儿要不把哥哥身边缺的东西一样样给她留下来,他就别想出这个门!

才看着吴妈妈把小裙子裁好,吴兴就进来了,谢琬当着吴妈妈的面把剩下的银子指给他:“这是他们的两倍工钱,你现在就拿去黄石镇,就说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让他们明儿一早就走,然后府里的东西你都要仔细看好了。”

吴兴收了银子出门。

谢琅问:“我不用去吗?”

谢琬道:“当然不用去。”去了好让那李家母子有机会缠着他把玉雪嫁给他们家么?

谢琅皱眉:“这样会不会不好?他们到底服侍过我们双亲。”

谢琬扬唇:“所以我多给了他们一倍工钱。对他们来说,钱才是最实际的。”

谢琅睁大眼:“琬琬你怎么这么现实!”

谢琬扬眉摊手,他悲愤地跑出了门。

吴妈妈看着谢琅的背影,再看向谢琬,眼里的宠溺显而易见。“姑娘真真长大了。少爷一向疼爱姑娘,不会真的怪你的。”二少爷一向有着文人清高,自然觉得谢琬的话俗气。可只有她们这些在外讨生活的人才知道,谢琬的话才是真理。

谢琬娇笑着抱住她的腰:“吴妈妈也疼爱我!”

翌日早上王氏那边便来人通知谢琅三日后搬到潇湘院去,理由自然是以他们兄妹大了不宜同住为由。谢琬平静地接受了,谢琅在妹妹的嘱咐下,欣然接受之余还让来人代为向王氏致谢。

早饭后宝墨秋桔走了,而玉雪玉芳也紧跟着也来了,还带着谢琬素日的衣衫和用具。

两厢见面自然少不了会有番话说,谢琬正要喊吴妈妈带她们下去安顿,罗升进来了,谢琬特意让玉雪玉芳留下。

罗升道:“话已经照姑娘吩咐的传过去了,今儿早上,庞胜去了找庞福。”

谢琬点点头,对玉雪她们道:“你们才回府来,自然要先去太太面前打个招呼。太太问起的时候,你就说,二少爷习惯了你们在房里侍侯。”

“姑娘!”

玉雪玉芳的脸刹时涨成了茄紫。吴妈妈也有些尴尬。只有罗升在听过了比这更惊悚的话从她口里出来后,而表现得相对镇静。

谢琬淡淡笑开,左臂搭在炕桌上看着她们,说道:“去吧。只有这件事办成了,我才有办法帮你摆脱李二顺。大家一起努力吧。”

一听到李二顺,玉雪的神色就僵滞了。

天知道在罗升去传话之前她有多么害怕二少爷和三姑娘会同意李家的求亲,早上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爬上了吴兴的马车,从李二顺的堵截里来到三姑娘身边的,如今三姑娘既说想办法帮她摆脱那个无赖,想必是有主意了!

她看看一旁同样惊愕中的玉芳,再看向雍容端穆地坐在炕上的谢琬,忽然怀疑自己有些眼花——印象中的三姑娘固然聪明乖巧,可是眼前的她看起来却远不止这些,似乎除了聪明,她还能给人一种坚定的信念,让人在看到她这番端凝的神情之后,就会不知不觉信赖上她。

可她明明才刚满了八岁!

玉雪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往炕上看去,——没错,这是她们的三姑娘,那个总爱赖在**奶身边撒娇的小姑娘,可是现在在她粉嫩的小脸上,她看到的不是稚气,而是超乎她年龄许多的沉静和睿智。

这样的三姑娘,要她误导太太是为什么呢?

罗升在旁观察了片刻,见玉雪二人满脸疑惑,知道她们也和自己当初一样,对面前的谢琬充满了好奇。他也摸不透谢琬想做什么,虽然他相信她这是在保护二房的利益,可是也极想知道她接下来会怎么做,于是冲玉雪道:“照姑娘交代的话去做罢!你们都是二房的人,自然凡事以主子的话为尊。”

玉雪偏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冲谢琬道:“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好。”

谢琬笑了笑,说着往她手上套了只晃眼的赤金镯。

016 通房

更新时间2014-6-27 9:06:49 字数:3091

 王氏听管事们回完事,便就与阮氏一同到了花厅。

“你说银珠是因为对琅哥儿有了不轨之心,被琬姐儿撞见了,所以便诬告她打人过来告状?”她接过素罗递来的茶在手,两道精致的柳叶眉拧成了麻花状。

“这还有假?”阮氏倾着身子站在她面前,说道:“现在外头私下里都传遍了。早上丹香院不是遣走了两个下人么?据说话头就是从那叫宝墨的小厮口里传出来的。宝墨嫌这回琅哥儿打发他走时并没赏他什么东西,心下不忿,就把这话吐露了出来。”

王氏盯着门外,面色渐渐凝重,半日才嗯了声,说道:“难怪我觉得这事总有些不对劲,银珠好高骛远是有的,说她有打主子姑娘的胆子却是不敢有。”

“正是!”阮氏连忙道:“这兄妹俩手段可真毒,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他二少爷一个男的又不见得吃什么亏,却害得银珠被老爷打得皮开肉绽!想当初银珠在太太面前可是——”

话说到这里,素罗忽然背过脸去咳嗽了声。阮氏连忙把话头打住了,跟王氏陪了个笑坐了回去。

王氏淡淡道:“银珠的事,再不要说了。莫说银珠口风不稳乱嚼舌根已犯了规矩,就是敢**主子少爷这条,已是罪无可赦!就是告到老爷面前,老爷莫非还会为了给个丫头撑腰而责罚姑娘?”

阮氏一记马屁拍在马腿上,讪然噤了声。

“太太,丹香院那边来了两个丫鬟,现在过来给太太请安。”这时候,丫鬟走进来禀道。

王氏一抬下巴:“让她们进来。”

玉雪玉芳紧随那丫鬟步伐而入,到了堂中央,双双跪地磕了三个头,说道:“奴婢给太太请安。”

王氏嗯了声,打量了她们两眼,说道:“你们原先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的吧?宅子里现如今怎样了?”

玉芳道:“回太太的话,奴婢们原先正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过的,后来玉雪被拨去侍侯了二少爷。宅子里的人除了奴婢们,其余人都让二少爷打发走了。”

“侍侯二少爷?”王氏眉头微微蹙起来,“二少爷跟前不是有小厮么?”说完,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头一动,再细细打量了她二人一番,然后道:“为什么单单把你们俩留下?”

玉芳望着玉雪,玉雪半勾着头,说道:“回太太的话,二奶奶年初把奴婢给了二少爷,二少爷此番说习惯了奴婢在身边侍侯。三姑娘身边又缺人,所以让人把我们俩接了回来。”

王氏听得一惊,去看阮氏,阮氏眼内也是一派愕然。

“拿几个银锞子来。”半日,王氏才回神,吩咐丫鬟道。

玉雪二人道了谢,双双退下。

王氏盯着玉雪的背影看了半晌,手扶着额角喃喃道:“老二夫妇一向遁规蹈矩,对儿女们更是宝贝得紧,琅哥儿才十三岁,可老二家的怎么会这么早就——”余下的话就断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谢家数代子嗣单薄,于养生上很是讲究,府里子弟有成亲之前不近女色的规矩,如果丫鬟敢偷爬上爷们儿的床,那下场不死也要变残废的。谢启功如今后头虽有三房姨娘,可是自打生育无望,他便已多年不曾亲近过,二房自恃是谢府的嫡嗣,谢腾那人又甚是规矩,怎么可能会在独子身边过早地安置通房?

可是从玉雪口中吐出的话又让人不得不信——又不是才进门不懂规矩的新人,怎么敢在这事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一要是谢琅矢口否认,那回头害得不是她自己吗?

王氏回想起玉雪回话时的模样,果然是恭谨中带着几分羞涩的样子,手腕上还带着只明晃晃的赤金手镯——如果不是成了谢琅的人,她哪里来的这么大体面佩戴这样的首饰?

想到那沉甸甸足值四五十两银子的镯子,她的心又刺痛起来。又回想起先前阮氏跟她说的银珠的事,愈觉愈有影了,但还不能放心,她唤来素罗:“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素罗称是,抬步出了门槛。

阮氏见王氏歪在榻上已闭上了眼睛,遂也起身道:“我回房去瞧瞧棋姐儿。”

阮氏出了正院,抬眼见素罗去了二道门,忙疾走几步赶上道:“素罗姑娘慢走!”

素罗闻声站定,回头笑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阮氏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元宝来,说道:“上回承蒙姑娘在太太面前给我解围,今日又提点了我,姑娘是我的贵人,这点银子就算是我报答姑娘的,你可莫要跟我客气!”说着,拉起素罗的手,将元宝重重放了上去。

素罗垂眼看了那元宝一眼,笑了笑,将它推回到阮氏手里,“大奶奶看得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好意思收大奶奶的银子?我还有事要去给太太办,就不陪大奶奶说话了。”

也不管阮氏还在,她已扭身出了二门。

阮氏被晾在那里,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棋在屋里临窗做针线,见得母亲念念叨叨地进来,也不知说的什么,便就问:“娘你怎么了?”

阮氏没好气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母亲!你怎么老跟那些泥腿子似的娘啊娘的乱叫!还有没有点规矩?!”

谢棋无端被骂,将手上的绣活儿一甩,也负气坐在了炕沿。

阮氏本是进来跟女儿倒苦水的,这会儿见得罪了人家,弄得一肚子话是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便只好先矮了几分声势,从腰间取了帕子,叹气抹起泪来:“你娘也就比看着那些丫鬟婆子看着风光些,实际上,只怕连丫鬟婆子还不如!”

谢棋冷声道:“你这又是从哪里受了气来?”

阮氏放下帕子,指着正院方向道:“太太面前的素罗,在我面前竟拽得跟什么似的!我好心提携她,看在她上回因着你桐哥儿的事在太太面前偏帮了我一回,今儿过去便特地带了个五两银子的元宝想拿过去给她,谁知道她不但不收,还丝毫面子不给,掉头就走了!你说我气不气?”

“五两银子的元宝?”谢棋拔高声音,冷笑道:“过些日子就是任夫人的寿日了,我昨儿让你拿三两银子给我置套新衣裳你都不肯,你居然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打发给个丫鬟?!”

阮氏语塞,食指戳上谢棋脑门骂道:“新衣服新衣服!成天就只知道新衣服!你就是天天穿新衣服那任三公子也瞧不上你!”

“你胡说!凭什么他会瞧不上我!”谢棋大嚷起来。

“任家是南源首富,家里钱多的发霉!你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空担了个谢大爷的名声,将来家产都分不到半分,你没嫁妆,拿什么嫁到任家去享福!”

阮氏也很气闷,她忽然觉得心口又揪疼起来了。

当初父亲费尽心思把她嫁到谢府来,图的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她也满心以为嫁进来就是现成的大奶奶,是宗妇,却不料谢家里头水这么深,谢宏虽是继子,府里的产业对他来说没份,只要王氏一死,他就必须得分出去单过!他一无差事二无产业,拿什么养妻活儿?又拿什么去跟高门大户攀亲?!

她觉得她这一生就毁在父亲手上了,偏生她还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公婆面前要尽孝,丈夫面前要陪小心,下人面前还要摆出大奶奶的架子!

这日子,她也过够了!

“你胡说!你胡说!太太那么疼父亲,将来我出嫁,她一定会给我办嫁妆的!”

谢棋嚷嚷着,泪水流出来,她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跟任家三公子认识了那么多年,他们打小在一起玩耍,现在母亲却说她没有嫁妆,配不上他!

“我要去找太太!”她冲阮氏大叫,扭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