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敏感的唐甜看出了这点。

  所以她要铁根秋替她做事,易如反掌,因为唐三千一直是她的奴婢,自小到大,从她三岁起就曾剪断唐三千的裙子,要她当众出丑,当她知道爱漂亮时,就用“蛤模俏”泼在唐三千脸上,使她成了麻子。

  ——而唐三千从不敢忤逆她一次。

  唐甜跟唐方在一起的时候,黯然失色,同样是笑,一个灿若花开,一个甜如蜜浆,就用筷子在自己颊上刺,却没有刺出酒涡来,她觉得可能要冒险用唐三千一试,所以她就趁唐三千睡着了,先在她脸颊——故意刺上一点,免得真有酒涡时便宜了唐三千——刺在她“颊车穴”上,从此唐三千颊上一个深孔,而右目看不清楚,大大影响了她发射暗器的能力,所以她才苦练以暗器的多量取胜,即是闻名江湖的“三千烦恼丝”。

  ——当然后甜的“酒涡试验”失败了。

  唐甜千方百计要模仿唐方,可是唐方的很多气质,不是模仿可以得来的。

  酒涡,还是唐方才有。

  唐甜只有甜。

  那胖子商人走人一家雨伞店,跟那老板仿佛很熟,聊起天来,那雨伞一张一张在店里地上,晾着晒于,唐三千和铁恨秋都恨不得去拿一把来遮太阳。

  这要命的太阳!

  “唐甜搞什么鬼,叫我们来跟踪这胖嘟嘟的家伙,真是活见鬼!”

  唐三千也咕噜道:“我宁愿去打黄天荡,总比在这儿跟人尾巴走的好。”

  铁恨秋听唐三千与自己同感,很是高兴,道:“是呀,我们‘刚极柔至盟’,在黄天荡那一役,将那一票土匪头子,七擒六杀,在江湖上可有名得很呢!”

  “别多嚼舌了,小姐又要……”

  话未悦完,她脸色已变了。

  他们只说过四句话,一人两句。

  可是四句话尚未说完,回望那店子里,只有雨伞和那掌柜,那胖子却不见了。

  铁恨秋一步就抢入了店门,一手就把老掌柜衣领揪起来,凶狠狠地问:“那人呢?”

  那老掌柜吓得帽子罩住了脸,好半天才弄清楚这个凶神恶煞问的是什么,嗫嚅指着街口道:“刚……刚走了……”

  铁恨秋不顾一切,摔下他就去追,唐三千早已在街头街尾,找过几遍了,两人相对,都一摊手,心里都同时浮起一个人的脸孔:

  没有笑容的唐甜!

  两人在太阳下汗流如雨,又找了好几遍,两人在庞大的街市行人中挤来挤去,早令人怨恨连天,恶声叱骂,两人哪有心情理会”,不管怎么找,那胖子还是杳如黄鹤。

  唐三千、铁恨秋两人无奈,齐声叹了口气,在一处大宅石阶上蹲了下来,两人心里都想着:回去怎么向唐甜交代呢?

  铁恨秋懊丧地道:“三千,这次我们……”唐三千忽然轻叹一声,十分紧张地抓住铁根秋的手腕,又叹了一声。

  铁恨秋不禁也紧张起来,问:“什么事?”

  唐三千握他的手却紧了紧。“嘘——”然后指向刚经过的江湖相士。

  铁恨秋开始时不明所以,忽然眼睛亮了一他从唐三千手指所示,看见了江湖相士那篱绿色的靴子。

  ——江湖郎中,怎会穿靴子?

  ——而这靴子,正是刚才所跟踪的脖子商人所穿的!

  一难道这江湖相士就是那胖?

  ——如果是,在这片刻之间,那胖子竟如此迅速地易容,岂能是等闲人物!

  待那江湖相士走出约摸三四丈远,两人相顾一眼,才回过神来,一齐窜起,跟踪过去,两人心中都想,自己运气不差,恰好蹲下来瞥见江湖相士的鞋子,要不然,这次肯定是追丢了!

  两人就待跟去之际,忽听背后宅院的黑色木门,咿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熟捻稳的声音暖了一声,铁恨秋、唐三千二人俱是一憎,返身护体,回头一望,只见门内探出头来的,竟是唐甜!

  唐三千、铁恨秋二人都吃了一惊:唐甜不是在那茶店里吃东西吗?怎么变成这巨宅的主人了?

  铁恨秋忙探头过去看那宅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唐三千已急着指向正要远去的江湖相士背影,道:“小姐,那江湖相士就是……”

  唐甜冷笑,她自宅子内窜出,身侧跟了个萧七。“那礁夫才是。”

  唐三千大为错愕,唐甜、萧六等已掠出文外,她慌忙拉住比她更震愕的铁恨秋,追了过去,向江湖相士去处相反的方向,掠了十七八丈,就见到一个樵夫,正背着两捆木柴,吱吱呀呀地往前吃力地走。

  唐三千心里大急,掩上前拉扯唐甜的衣袖,正想告诉唐甜那江湖相士靴子跟那胖子相同的事,避然一瞥,只见那樵夫,竟也穿着暗青色的鞋子。

  唐三千示意铁恨秋看去,两人都暗叫“惭愧”,差点给人以“调虎离山”之计引走了,而原来唐甜等一直在附近,自己这下子的跟踪,可谓丢到姥姥家去了!

  只见那樵子背后,早有两人跟踪着,唐甜等这时已追近樵子,那两人回身,向唐甜一点头,唐甜打了个眼色;——人便挺身拦住了樵子。

  那紧蹑追踪瞧夫的两人,却正是方觉闲和容肇祖。挺身截住的是“打鼓书生”容肇祖。

  只见容肇祖虽然截佐那人,但神态十分恭谨,抱拳一揖,说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大水冲着了龙王庙,敢问和升的是什么火?”

  那樵夫给这没来由的一问,一楞,半晌才田出一排哨牙,满脸狐疑地问:“哥儿是谁?

  依不识字,却来问依?这……”

  容肇祖脸色一变,失声跺足道:“糟了!”

  那樵夫犹在莫名其妙,容肇祖“咳”地掠到唐甜身前,道:“不是他……”

  唐甜、萧七脸色也变了,萧七迟疑了一下,道:“会不会……”

  唐甜却忽然大悟的样子。“对了!”

  “到伞店去!”

  唐甜、萧七、唐三千、铁恨秋、容肇祖、方觉闲赶到了伞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地上的伞仍是晾着,唐甜一进去,就往地上晾晒的伞瞥了一跟,萧七抢过去,踢开了几柄伞,就现出了血迹。

  那制伞的老板就在伞下。

  唐甜向铁恨秋疾道:“刚才你揪的人,就是凶手。”

  铁恨秋的脑袋,一时摆不过来,事情发展得太快,他想:那老掌柜,杀了老掌柜……

  他还设想透彻,神也没会过来,唐甜的身形在他身边掠过一阵急风,丢下了一句话:

  “快!回到茶楼去!”

  茶楼上高朋满座,生意兴隆,街上喧哗热闹,人潮熙攘,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唐甜的双眼,却如利剑一样,刺在街角处那卖桔子、枣子的老太婆处。

  那老太婆显然已十分老迈,她正秤着一斤桔子,给她的客人。

  她客人是一个少年,只看得背后,只觉这少年在闹市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铁恨秋莫名其妙,他不认为老太婆和少年人的买卖有什么看头,但连一向骄傲沉着的萧七,脸色都有些惊疑不定,除了方觉闲一直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其他的人,脸上都呈紧张之色。

  ——在灭黄天荡,攻打黄八婆老寨时都未曾有过的神色!

  铁恨秋忍不住要问,唐三千却扯了他一把。

  唐三千显然要比铁恨秋聪明,她很快地贴在铁恨秋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们未跟踪那胖商人前,那少年已在买核子付钱,那老婆婆已在秤桔子斤两……现在回来,他们的姿态还未变更。”

  铁恨秋觉得唐三千贴在他耳边讲话,耳垂子痒麻麻的,十分好受,而且声音很是好听,一时迷糊了,也役弄清楚唐三千讲的是什么。

  在唐三千跟铁恨秋说这句话的时候,唐甜却敏感地返过头来,狠狠地横了唐三千一眼,那眼色充满了在看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讲话的那种鄙夷和不屑……

  唐三千连忙垂下首去,站得离铁恨秋远远地……

  容肇祖看了一会儿,额角渗出了玲汗,道:“好厉害。”

  铁恨秋引颈伸望,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萧七点了点头,道:“厉害,老太婆的秤、站姿、桔子,甚至地上的箩筐,全是杀着,只要少年稍一疏神,就要千洞百孔,血流遍地。”

  唐甜却道:“那少年更厉害。”就没有说下去了。

  这时一向寡言和置身事外的方觉闲,却说话了:“那少年能牵制住老太婆的杀着,不足为怪,但他还能维护街上全不知情的行人,这才了不起,而且不容易。”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恐怕连我也没办法做到。”

  铁恨秋这才捏了一把汗,原来两大高手在川流不息的行人大街中作一场静默的厮杀,而街上的人全不知情。

  就在这时,唐甜忽然低低说了一声:“正点子来了。”

  “正点子”才要来?难道这一身杀着的老太婆和能拒泰山胆气的少年,还不是唐甜要等的人?

  ——这次康甜要自己做的会是什么事?等的是什么人?

  铁恨秋心里有着这些疑问。

  来人是椎?

  原来便是那个胖商人。他不知是从哪儿忽然钻出来的,看见他的时候,他已挤身在少年与老太婆间——脸上仍是笑态可掏,只是腋下多夹了一把油纸伞。

  他蹲下来选桔子——跟一个要买水果挑好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他这一笑嘻嘻地蹲下去,老太婆全身的杀气,就像一只破了气的球,气都漏出去了,她很快地将秤好的水果递给少年,那少年接过,也付了几文钱,一场厮杀,消解于无形,而大街上,来往行人,无一惊动。

  然后那胖子忽然一抬头,眼光竟穿过街上所有的行人,向茶楼的窗户上,正在探头注视的唐甜等人一笑。

  这一笑,令唐甜都笑不回去。

  然后胖子和少年宏动着的嘴唇,似在对话,老太依然在胖子的背后,仍在卖她的桔子。

  可是唐甜等人都看得出,那胖子是跟老太婆一伙的,因为没有人能把自己的背后卖给个满身杀气的老人婆。他们不禁都有些为那少年担心,不过那少年一点也没变,他依然背向茶楼,看不到脸目,只是在街市上的背影看来,他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的一个少年。

  唐甜在那胖子一瞥后,抽回了头,忖思了一下,毅然道:“他发觉我们了。”

  萧七道:“换个地方,继续监视。”

  唐甜道:“最好近一些,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六人付过茶钱,迅速而不惊扰行人地,自街角那边折过去。再自横街转出来,闪过两条小巷,又回到了那热闹的街口,只不过片刻工夫,已折到了胖子、少年、老太婆的侧面。

  他们就在街角的牌坊下,摆摊子的地方,仿佛选购东西,卖杂零东西的老板,也正在露出一口黄牙,向他们兜售货品。“这是狐皮的呀,是这一带所没有的,远自灵河山户运来,据说为了猎这一张皮,七个猎户,苦等了七天,还有一个在冰崖峭壁下在送了性命呢……姑娘大姐儿你穿上去,一定出落得花俏动人,少年哥儿谁不眼光看个发直,我王八麻子……”

  他极力推售这张红狐的眼通红,因为他看出唐甜的身家正可适合这张价值不菲、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买下来的狐皮。至于时其他鸡零狗碎的货品,他倒用不着多费唇舌来兜销。

  唐甜外表正在留连、羡慕、讨价还价,但她的一双耳朵,却能透过街上所有繁琐嘈杂的声音,岭听那微弱的、细微的、但最重要的——少年、胖子、老太婆三人对话的声音。

 

 

第八章 文士与老僧

 

  “……以你这等身手,到‘龙王庙’来,不出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乐而不为哉,小兄弟,你多考虑考虑。”那胖子笑眯眯他说,这是诱之以利。

  “不。”

  胖子说:“小兄弟,凭你这身绝活儿,大江南北走遍了,能动你寒毛者,确没有几人,在人神共愤的老欧阳那儿做跟班,正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投的辱没了自己一生前程……

  人往高走,水往低流,你学了欧阳老怪的武功,再来学老夫的,老夫也没皱一皱眉头,刀尖要两面利,哪有光磨一面的道理?”这是劝之以理。

  少年摇首。

  胖子道:“我跟你,不知怎的,也许是投缘吧……一直不想出手伤害你,想保存你,栽培你,让你日后在江湖上,大放异彩……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出身太相近之故吧!我从前也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倔强少年……”这是动之以情。

  少年连头都不摇了。

  胖子道:“如果你真的不识抬举,真个动起手……你知道,我手下从没有人能走得过十招,‘十方霸主’也对我眼服帖帖,就算你师父和公子襄来,只怕也要敬我五分……你小子虽是要得,但撞在我手里,一旦动上了手,你有手有足的,恐怕就要变成半残不废了,那样多不好啊………其实你又何苦来哉?宁折不弯是有种,但勘不过时崩断了,哭爹哭娘可就来不及了。”这是威吓了。

  少年冷笑。

  胖于可谓把好话歹话说尽,最后将脸色一沉,唐甜等都以为他要发作,只听他道:“拿下!”

  就在这时,摊子的老板、老析娘、哭叫的小孩、没法子的姐姐、拧丈夫耳朵的老婆、被老婆拧的丈夫、六个人,骤然出手!

  老板的红孤皮,突然喷出一阵白雾,罩向唐甜!

  老板娘手中的针线盒,忽然射出三道白光,飞打萧七的脸门!

  那黄脸婆的手,不拧丈夫的耳朵了,她十指又尖又利,飞插容肇祖的后头!

  那被拧耳朵的拧得一直“雪雪”呼痛的丈夫,也不抚耳大叫了,反而一低头,撞向方觉闲后背后!

  同时间,那小孩,那小姑娘自袖中抽利刃,已抵在铁恨秋、唐三千二人的后心、背门上!

  任何人——就算是老手,杀人之前总会先露出一下“凶相’’,就算没有凶相,至少也会有一些特别的表情,诸如不怀好意的笑容,脸色铁青,目露凶光之类,这一类“杀人的预兆”,若使人感觉得出来,而发生颤栗、提防,就叫做“杀气”。

  一个一流的杀手,可能因为他杀人太多之故,故往往使得他全身布满了“杀气”——这“杀气”之浓之烈,足可令被杀者因畏惧而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但一个一流的杀手,更擅干将自己的“杀气”隐藏起来,教人防不胜防,只有到最后一刹那才现露出来,慑敌之心,再一举而杀之。

  无疑这几人都是一流的杀手——他们在行凶的刹那间,才现出了“杀气”。

  却就在这刹那之间,唐甜虽全神倾注在听胖子和少年的对话里,但这电光石火间的一瞬,她已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