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祖菁,从小到大我一直叫他小师叔。我在小时候就认识他的。”少女老老实实地说道。

“噢……原来如此,这样你就是我的世侄女了!”唐斗听到这里,快步走到祖菁的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亲热地说。

“世侄女……那么你是……?”祖菁扬了杨眉毛,心里在思索着唐斗的身份。

“如果你认识风洛阳,就该知道我。谁都知道我乃是他独一无二的结拜兄弟。”唐斗说到这里,趾高气扬的看了赌场里其他江湖人物一眼。

“我……我,小师叔以前上山学艺之时并没说起过你,对不起。”祖菁抱歉地看了唐斗一眼,柔声道。

“没关系……”唐斗一个箭步来到祖菁的面前,双手一摊,昂首道,“在下就是蜀中唐门现任门主,姓唐名斗。”

“唐豆?糖豆??”祖菁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噗嗤一笑,“好可爱的名字。”此话一出,赌坊中的唐门中人顿时个个汗毛直立,浑身发麻。唐斗初掌唐门之时,因为名字这个谐音,很受了一番羞辱,因此大开杀戒,将嘲讽他的武林人士杀得哭爹喊娘,最后江湖中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宵小之辈敢于如此直接地嘲笑于他。如今这个小姑娘直犯其忌,不死也要少层皮。

“哈哈,姑娘误会了,斗乃是斗争的斗,也是我唐斗毕生最大的乐趣。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高达庙堂和官斗,闯入绿林和贼斗,入到江湖和民斗,上到天庭和神斗,下落黄泉和鬼斗,西到昆仑和魔斗,东到沧海和龙斗……”唐斗说得兴高采烈,脸上完全没有恼怒之情,反而得意洋洋地一展折扇,“啪”地一声露出扇面上四个大字“其乐融融”,“……越斗越开心,就是我唐斗。”

“……哦,”祖菁将一只食指抵在尖尖的下巴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既然你是小师叔的结义兄弟,你一定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吧?”

“嘘——”唐斗猛地窜到祖菁的身边,用扇子掩住祖菁的嘴唇,施展传音入密对准祖菁的耳朵说道,“世侄女,老风此刻正在梧桐岭断头崖和魔剑孟断魂决斗。这里除我以外的所有江湖中人都希望他输,所以现在我们的形势万分凶险,一切都要谨慎小心,你必须用传音入密和我交谈,否则必有凶险。”

唐斗说到这里,抬起头,一扬手,高声道,“来人,给我世侄女拿张椅子!”接着他转回身,用传音入密对祖菁道,“世侄女,老风打败了孟断魂,自然会从正对着这里的山道下山,你对着门坐,可以第一个看到他。”

“太好了……”祖菁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处处为她着想的小世叔了。她蹦蹦跳跳地来到唐门子弟为她准备的椅子前,准备坐下。

唐斗箭步跳到椅子前,抬袖掸了掸椅子上的土:“世侄女小心,椅子有点脏。”但是在他这轻轻一拂之下,整张椅子顿时“啪”地一声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木片。

“啊!”看到这个景象,祖菁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哎呀,看来这里的椅子也和墙壁、门窗一样不结实。不用怕,世侄女,你坐到这张台子上,这台子又高,又结实,看得远,又醒目。老风从山上下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你。”唐斗一边拉起祖菁的手,将她拉到赌坊最中央的落注台,一边用传音入密道。

祖菁来到落注台前,看了看台两畔堆积如山的金砖和珠玉银两,不禁由衷地惊叹道:“这个台子果然醒目得很。”

“上去坐好,老风随时都会下山。”唐斗继续用传音入密道。

“好!”祖菁回了一声,身子一跃,矫捷地跳上落注台,用腿扫开满桌子的银两和东珠,盘膝而坐,身子侧斜,左胳膊支住大腿膝盖,一张俏脸枕在左掌上,平心静气地注视着山道的远方。虽然想要见到风洛阳的心情仍然急迫,但是她在天山上已经像这样等待了十年,若论耐心,她比这里所有人都强得多。

看到祖菁坐好了,唐斗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用手揉了揉脸,转过头来,一脸沉重地大步走到宋无痕等人面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少,可有何话说?”宋无痕微微一拱手,沉声问道。

“嘘……”唐斗抬手一伸,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看了祖菁一眼,压低声音,哭丧着脸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大少,出了何事?这姑娘到底是何方人士?来这里找风洛阳做什么?”欧阳青云年纪越大,色心越重,本来他仍然在为爱妾被夺之事耿耿于怀,但是此刻看到祖菁的风采,顿时将吉如玉抛到脑后,一门心思打听起祖菁的身世。

“此女乃是风洛阳的师侄女,对老风最是崇拜敬仰。如今听说我和各位的赌局,为了师门的荣耀,为了风洛阳,她毅然决定以自己为赌注,押九百两银赌风洛阳赢。哎,此女风华绝代,谁知性子却也刚烈非常,无论我如何劝说,都执意要如此。可怜若是风洛阳不幸落败,她便要落在那个不知名的猥琐黑衣人手中,惨遭蹂躏。”说到这里,唐斗仰天轻轻叹了口气,一滴眼泪缓缓从他左眼滑了下来。

“这如何使得?”看到连唐斗也如此动容,欧阳青云更是勃然变色,“这样的绝代佳人岂能落入庸徒之手,实在暴敛天物。”看到欧阳青云激动的神情,慕容柳,宋无痕和谭衡都知趣地挑了挑眉毛,微微摇头,闭口不言。

“我也不想如此,但是现在小子自身难保,却也顾不得许多。”唐斗叹息一声,双手一摊。

欧阳青云再次看了祖菁一眼,发现这个少女的确稳稳当当地坐在落注台上,当足自己是一件押上台的物事,心中顿时贪念大起。

他猛然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盈盈的玉佩,塞到唐斗手中,沉声道:“这是我欧阳家家传的玉佩,价值千金,平时我绝不会离身。但是如今为了祖菁姑娘,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拿去抵过那九百两银子。若是风洛阳此战落败,她需跟我走。”

“好,欧阳老儿,想不到你也是个爱花人。以后你我倒要好好切磋一下。”唐斗眼中精光一闪,一把夺过欧阳青云手中的玉佩,转过头快步走到落注台前,将它交到祖菁手中,笑嘻嘻地说,“世侄女,咱们初次见面,世叔送你个好玩意儿玩玩。”

祖菁接过玉佩,顿时被玉佩精巧古朴的手工吸引住了:“哇,好精致的手工,一定是个古物,谢谢啦。”

唐斗微微一笑,猛地转过身,朗声道:“现在本赌坊本金已足,各位陪我一起好好等着比剑结果吧。”

孟断魂狂野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大开大阖的剑式宛如滔滔江水,狞烈而势不可当地冲刷着堤岸,青色的洪流吞没了断头崖上的一切,青松,翠柏,巨石,土丘,乱草无不遭劫。栖息在崖顶的山鸦被他散发出来的杀气震慑,还来不及飞到半空就失魂落魄地坠落下来,在他织就的死亡之网中碎成片片血污。

风洛阳在青色的浪潮中苦苦支撑着,拼命睁大眼睛,观察着孟断魂出剑的走向,三分不舍剑的剑式被催动到了十二成,绵密的剑光绕身而生,形成一个浑圆的光球,拼命抵挡着青色光流的冲击。

孟断魂的无常剑法因为天魔解体大法的运用而不必防护周身要害,本身拥有的威力被放大到十倍,剑剑都是攻势,无坚不摧,势不可挡。他唯一的破绽,就在于他的双眼,但是他的剑式将双眼之间的区域防护得密不透风,风洛阳的快剑无论如何也攻不进来。一个人周身都是要害,一个人要害只有一处,这场比剑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风洛阳的悲剧收场。

为了从孟断魂的狂剑中找到一丝生机,敌人出一剑,风洛阳至少要同时出两剑,一剑以粘字诀卸劲,一剑以推字诀推挡。有的时候,孟断魂来招过猛,他不得不同时出三剑,甚至四剑来卸劲,如果卸不开力道,身上便会多一条伤痕。

斗到分时,孟断魂长啸一声,魔剑上暴涨出一条长长的青芒,他抬手将剑在头顶旋出一个青盘,接着抖手一扬,一道魔龙般的青光划过丈余的距离,击向风洛阳的胸口。

这一招乃是剑术高手出剑到最得心应手的一刻,上悟天道,体内真气与天道合二为一,随之而喷薄而出的剑罡,也代表着激战已经到了最后的高潮。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剑罡,风洛阳拼力挥舞青锋剑在胸前连挡三次,但是激荡的气流太过猛烈,他的手臂一酸,长剑高高飞起,窜入空中,自己身子一仰,被残余的罡气推出三丈多远,重重撞在断头崖上幸存的一棵青松枝干之上,接着软绵绵地滑落于地。

第六章 十年,重逢

“嘿嘿,我这一剑比起剑神顾天涯的倾城剑法如何?”孟断魂一剑得手,得意洋洋将长剑在身侧转了一圈,剑尖一指风洛阳,笑道。

“什么……”风洛阳挣扎着爬起身,语无伦次地说。

“别说是你这个名不副实的天下第一剑,就算是当年那个姓郑的,在我面前也不过粪土一堆。”孟断魂说到这里,仰天大笑,得意之极。

“你说什么!?”听到他的话,风洛阳猛然爆喝一声,双臂一撑地,身子猛地窜入云霄,一抬手抓过从半空中落下的青锋剑,右腿后扬,重重一踩身后的青松枝干,身子仿佛一道灰白色的匹练冲杀过来。青锋剑在风洛阳的手上仿佛一枚纺锤一般沿着中心轴旋转,刮动着猎猎的劲风朝着孟断魂的头顶卷去。孟断魂对于这一剑视如不见,手中长剑一立,一道青芒绕剑而生,他一推臂,以十万横磨之势斩向风洛阳的腰腹。

风洛阳等到长剑在孟断魂的头上滚过,立刻一个千斤坠,单膝跪地,身子前弓,右手收回长剑,剑刃轻翻,接着一扬手,整条臂膀连同长剑仿佛一匹锦缎,迎风抖了开来,姿势飘逸,仿佛一位风流秀士,临风挥袖,对酒欢歌。

孟断魂的青色剑罡擦着风洛阳的脊背狠狠刮过,他甚至可以听到风洛阳全身骨骼嘎吱吱地作响。即将获胜的喜悦充盈在他的心间,令他满脸得色,就在这时,他看到眼前闪烁起数点寒星,仿佛夏夜横空飞过的流萤。他还没看清寒星的走向,突然间一阵刺痛从眼部传来,眼前的一切顿时变成漆黑的一团。

“啊!”孟断魂松手放开长剑,用手紧紧捂住眼睛,一头躺倒在地,痛得浑身痉挛。触手所及处,他感到刺入眼中的是数根冰凉的尖针,仿佛就是自己决斗之时刺入脑上诸穴的骨针。在他混乱一团的脑海之中,突然出现了刚才风洛阳纺锤一般旋转的一剑。

“原来这一剑,以滚动之势依次挑起了我脑上插着的六根骨针,再以绵劲将它们粘在剑刃之上,他最后那看似毫无意义的甩剑,正是以此剑式射出骨针,刺向我的双眼。一挑,一粘,一甩,何等轻灵绝妙!”

在孟断魂漆黑一片的眼前,刚才的那一剑由头到尾重演了一遍,风洛阳长剑飞扬,身形流转,蜷曲变换,飘逸若神,令人心旷神怡。在这一刻,他只感到心头一松,浑身的力量在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

风洛阳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东倒西歪地走到孟断魂跟前,颤巍巍地用剑指住孟断魂不断痉挛的躯体,颤声说道:“没……没人敢这么说郑前辈,没有人!”

“嘿……嘿……,好……好剑法!”孟断魂拼命抑制住全身的痉挛,颤声道,“只……只有那最后一剑,才……才勉强有点天下……天下第一的……的样子。不枉我……我……”说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嘴喷出一口污血。

“你……你怎么样?”看到孟断魂命悬一线,再无威胁,风洛阳长长松了一口气,双脚一软,跪倒在孟断魂身前,“我不知道天魔大法到底如何,不过,姜神医或许……”

孟断魂颤抖地抬起胳膊,摆了摆:“你……刚才在我催动魔功之时,挑起骨针,此刻魔功失控,反噬自身,我……我命不久……矣,姜神医怕也是回天乏术。”

“我即刻带你下山!”风洛阳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就要将他扛在身上。

“你听我说……”孟断魂猛地抽开自己的手,“太……太晚了,不用管我。我……我只是他们的……先锋。他们会陆续……陆续有来,你……你自己……自己当心!”说到这里,他猛然张开嘴,狂喷出一口宛如墨汁一般的黑血,头一歪,躺倒在地,气绝身亡。

“孟断魂——!”风洛阳一抬手,想要将孟断魂的遗体抬起来,仔细观看他身上出现的症状,但是一股浓烈的腐臭突然在他的尸体上冒了出来,熏得他手一松,身子一仰,连退数步,坐倒在地。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孟断魂的身躯已经浸在一片棕黑色的污水之中,渐渐腐烂变质,化为乌有。数息之后,他的整个身躯都消失在了断头崖的碎石黄土之中,仿佛这个志比天高的诡异青年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梧桐岭风鸣如涛,幽咽婉转,如泣如诉,令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风洛阳坐在青松之下,青锋剑倒插入土,勉强支撑住上半身,恍恍惚惚地望着缓缓升入天际的朝阳。血红色的朝霞涂抹在断头崖上,犹如壮士的鲜血。一切显得平静而安详,刚才如火如荼的厮杀和搏斗,似乎是一场初夏的清梦,此刻已经随风去远,充盈在他心头的,唯有一丝莫名的悲伤。

这十年以来,只有在决斗之后的片刻,他才能享受到短短一刻的平静:他可以软绵绵地靠在树干上,静静地听着风过松间,松针索索的鸣响,听着树上燕雀的细语,看着天边随着晨风舒卷的云朵,脑子中空空如也,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有浑浑噩噩的悠闲。

浑身剑伤所产生的阵阵刺痛,腰腹间断裂肋骨上传来的肿痛,令他浑身肌肉不可抑制地抽搐,这些熟悉的伤痛感觉令他从混沌中醒来,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饥饿。

他伸出干涩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皲裂的嘴唇,抬手从腰间系的一个小蓝布袋中掏出一枚红棕色的茶叶蛋。他将大拇指抵在挂着三五片茶叶的蛋壳上,食指和中指轻轻转动着蛋身,蛋壳轻柔地撞击在他的指盖上,化成细小的碎片,星星点点跌落地上,淡褐色的蛋青逐渐显露出来。风洛阳随手将青锋剑放开,双手捧起蛋壳尽去的茶叶蛋,将头深深埋下,大口大口地咬食着,似乎恨不得一头扎入从茶叶蛋上弥漫出来的清香之中。

整颗茶叶蛋下肚之后,风洛阳的舌头仍然贪婪地舔食着唇间留下的些许残渣,不断地捕捉着那缥缈不定,转瞬即逝的一点甜香,直到茶叶蛋最后一缕香气完全在风中消散。

一股温暖的能量在他的小腹中缓缓升起,风洛阳感到自己体内再次有了一些支撑下去的力量。他一把握住青锋剑,用剑刃支撑着身体,踉踉跄跄站起来,缓缓转过头,望向断头崖峭壁边上稳稳当当摆放的孔明灯——传说中的扬名灯。

江湖一流高手决战,择一深山野岭,荒无人烟之地,战于山空人静,万籁俱寂之时,胜者成名,败者失势。在高岗当风处放送一只孔明灯,灯上写胜者之名,昭告天下风媒,传诸各派耳目,决斗胜者遂名扬天下,是为扬名灯。

十年来,风洛阳仿佛在做着一个不断重复,没有尽头的噩梦,无止无休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扬名灯上,时至今日,他感到自己已经快要筋疲力尽。

“但是这个名头既然已经到我身上,我就要一直背下去……”风洛阳沉沉地叹了口气,在扬名灯前沉重地跪倒在地,弯腰拿起灯旁的笔,在雪白的灯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左手拎起灯,右手朝着灯底一推。一阵清风拂过,灯底燃烛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火星。风洛阳轻轻咬住下嘴唇,再次奋力一推右手。热风拂面,灯底燃烛冒起一丝淡淡的青烟,却无火星冒起。风洛阳咽喉一甜,张嘴喷出一口鲜血,顿时将雪白的灯罩染得半壁血红。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朝四周看了看,见四下无人,随即从怀中掏出火戳子,迎风一扬,待到火苗窜起,便朝灯底凑去。

“扬——名——灯——起啦!”凤凰赌坊眼尖的江湖中人看到断头崖上的闪光,顿时大声吼了起来。唐斗,宋无痕,欧阳青云,慕容柳,谭衡等人不由分说地窜出赌坊残破的大门之外,拼命仰起头,朝着杨名灯升起的方向望去。

“是谁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