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铁摩勒正骑着那匹御马在大路上走,那匹马本是匹雄健的骏马,但经过千里驰驱,途中又缺乏水草,早已形销骨立,变成了一匹瘦马,疲累不堪了。铁摩勒爱惜马力,策马缓缓而行。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一彪军马驰来,前头打着一面大旗,绣着金龙,并绣有“大燕”二字。
铁摩勒初时以为是官军,待到看清旗号,方知不是。原来这“大燕”二字,乃是安禄山的“国号”,安禄山在攻陷洛阳之后,便僭号称帝,国号“大燕”。这支军队竟是安禄山的队伍。
铁摩勒大吃一惊,心中想道:“贼军在此出现,这么看来,长安是早已陷落了。”再过一会,那彪军马的距离更近,队伍前头那两个将军的面貌也看得清楚了。
铁摩勒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那两个伪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薛嵩和田承嗣,十年前铁摩勒在长安曾和他们交过手的。
铁摩勒慌忙离开大路,纵马向田野中奔跑,当真是“落荒而逃”!
相隔十年,薛、田二人已认不出是铁摩勒。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人烟绝迹的地方,却有一个少年骑马乱跑,当然会引起贼兵的注意。
薛嵩喝道:“你是什么人?过来,过来!”铁摩勒哪里肯听,跑得更快了。田承嗣道:“这人定是唐军探子,不必再问了!”一声令下,登时有数十骁骑,飞马来追,箭如雨下。
若在平时,铁摩勒真不会将这几十个贼兵放在心上,但此时他腹内空空,气力已使不出来,他挥剑拨打,打落了十几支箭,终于中了一箭。
贼兵追得更近,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叫道:“你们看我的箭法!”拉起五石强弓,嗖的一箭,便把铁摩勒的坐骑射翻。那军官哈哈大笑,纵马上来,抛出绳索,要活捉铁摩勒。另外两个贼兵,亦已驰马赶到,成了三面包围之势。
铁摩勒提一口气,在马背上纵身飞起,喝道:“你也看我的箭法!”正有两支箭射到,铁摩勒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接过了那两支箭,就当作甩手箭发出,登时也把贼兵的两匹马射瞎,把那两个贼兵抛下马来,他迅即一个“鹞子翻身”,又扯着了那军官抛过来的绳索。
铁摩勒虽然饿得头晕眼花,又受了伤,但他到底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一执着了绳索的一端,立即施展“借力反击”的功夫,但听得“呼”的一声,两人刚好对调了一个位置,铁摩勒落下地来,手挥绳索,却把那军官抛上了半空,摔得个发昏章十一!
隐隐听得有人赞道:“咦,这人好俊的身手!”声音似是熟人,铁摩勒茫然四顾,想要找那说话的人,忽觉一股热血冲到喉头,登时眼睛发黑,跌倒地上,人事不知!原来他的气力、精神也都己用尽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铁摩勒悠悠醒转,视力还未完全恢复,朦朦胧胧之中但见一个戎装佩剑的人,正俯着腰看他。铁摩勒翻了个身,想跳起来,可是力不从心,“咕咚”一声,又摔倒了。铁摩勒叫道:“薛嵩反贼,你杀了我吧!”
那人忽地伸出手来,掩住了他的口,低声道:“你别胡乱叫嚷,我不是薛将军!”
铁摩勒定睛一看,这才认出了这个人乃是聂锋。
原来出声称赞铁摩勒的那个人就是聂锋,他心肠较好,又爱惜铁摩勒的身手,因此便向薛嵩求情,救了铁摩勒的一命。聂锋是薛嵩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本领比薛嵩强得多,薛嵩的“战功”大半是靠他挣来的,所以即算撇开表亲的关系不谈,他也非给聂锋的面子不可。
聂锋将铁摩勒安置在自己的帐中,给他裹好伤口,又把参汤给他灌下。
当年铁摩勒在安禄山的长安府邸里也曾和聂锋交过手,事隔十年,铁摩勒已长大成人,聂锋初时也还认不出他,但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待到铁摩勒醒来之后,一开口便骂薛嵩,聂锋这才识破了铁摩勒的身份。
聂锋拉过了一张毯子,给铁摩勒盖上,笑道:“你可是铁摩勒么?你好大的胆子!听说你已经给唐朝的皇帝老儿当御前侍卫去了,怎的却又单身匹马,到这儿来?”
当年段珪璋夜闯安府救史逸如的时候,聂锋曾暗中庇护过他;后来他又曾想过法子,想把史逸如的妻子卢夫人救出去,这两件事情,铁摩勒都是知道的。当下也不再隐瞒,便直言道:“不错,我就是铁摩勒。我不惯拘束,不想做皇帝老儿的侍卫了,私逃回来,想不到在这儿撞上了你们,要杀要剁,随你们便。”
聂锋笑道:“你还是当年的那副倔强脾气。我若要杀你又何必救你?不过,你可不能胡乱骂人,要是给薛将军听到了,我也就无法庇护你了。”
聂锋又道:“你既不愿给那皇帝老儿当差,那就留在我这里吧。”
铁摩勒冷冷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你;你这样劝我,我却要骂你了!”聂锋道:“我这是一番好意,怎么反而该骂了?”铁摩勒道:“你叫我留在这里,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我是顶天立地的大唐汉子,岂能留在反贼军中?要嘛,你就杀我;要嘛,你就放我,没有第三条路了!”
聂锋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说道:“大唐天子仓皇辞庙,狼狈而逃,困处一隅,偏安西蜀,亦难久存,你又无官守,却去做什么大唐的忠臣?”
铁摩勒冷笑道:“只是做官的才有守土之责么?聂将军,你看错了。皇帝老儿虽然抛弃了百姓逃难,百姓仍然是要保护自己的家园的,现在大河南北,已是民军四起,你还不知道吗?何况郭令公已兴兵于太原,太子亦督师于灵武,你们现在虽尚能肆虐于一时,亦不过回光反照而已!”
聂锋连忙摇手道:“摩勒,在这里你暂且莫谈国事,咱们只论朋情。你愿意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就安心在这里养伤,伤好了我自有分数。”
铁摩勒翻了个身,说道:“我的伤倒没有什么,我只是为你可惜。”
聂锋睁大了眼睛,想要禁止他说话,但想了一想,却又不自禁地问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铁摩勒道:“段大侠也曾和我谈起你,赞你是个有血性的男儿。想不到你竟然同流合污,甘心为虎作伥!”
聂锋满面通红,过了好一会子,方始叹口气道:“段大侠果真这样赞过我么?这倒使我羞惭了。摩勒,这些话请你不要再谈了,日久之后,心迹自明。”
铁摩勒试出了他的心意,也就含蓄地说道:“将军如此,我也就放心在你这里养伤了。”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有人走来,未曾揭帐,便大声问道:“那小子可活得成么?”正是薛嵩的声音。
聂锋大吃一惊,连忙走到铁摩勒的身边,手掌在他伤口的旁边轻轻一抚,接着又在他的面上轻轻一抹,然后低声说道:“你切不可胡乱说话!”
铁摩勒最初莫名其妙,但心念一动,便即恍然大悟:“他把血污涂花了我的面,那是要叫薛嵩认不出我的本来面目。”
聂锋方才应了一声,薛嵩已拉开帐幕,走了进来。
薛嵩向铁摩勒扫了一眼,说道:“这小子可伤得不轻啊,简直象个血人!”聂锋道:“还好,受的只是外伤。他体魄强健,调养个十天半月,想必也会好了。”
薛嵩皱眉说道:“这小子武功不错,医好了他,倒是个有用之材,只不过在行军之中,却是难以伺候他啊,医药也不方便!”他横掌如刀,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如“咔嚓”一刀,将他杀了算了。
聂锋忙道:“你猜这人是谁?说起来还是咱们的乡亲呢!”薛嵩道:“哦,是吗?说给我听,看我还记不记得?”
聂锋道:“他是我姑妈的疏堂侄子的外婆的孙子,就是那给人放牛的王老头的孙子,名叫王小黑的。你说巧不巧?”
薛嵩自小离开家乡,哪记得这些缠七夹八的亲戚关系,不过,他有一个“好处”,对同乡还肯照顾,聂锋就利用他这个弱点,乱说一通,他也居然相信了,说道:“嗯,那可真是巧了。那就留他在军中吧,不过要拨出专人来照料他,却也还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聂锋道:“小弟已想出个法子了,反正这里离长安不过两天路程,我就派人送他回去,让他在长安好生安养,痊愈之后,再来投军,那时还要请你多多照顾。”
薛嵩道:“对,你这个办法很好,就这么办!我身边正缺少有本领的人,他好了之后,可以做我的卫士!”
聂锋道:“王小黑,还不谢过薛将军?”铁摩勒故意嘶哑着声音,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多谢,请恕小人不能起来叩头。”
薛嵩笑道:“你正在养伤,不必多礼。哈哈,今天我还几乎把你当作唐军的探子宰了你呢!”
薛嵩说了一会闲话,兴尽告辞。聂锋抹了一把冷汗,说道:“好,幸亏你没有胡乱说话,现在你可以起来吃点稀饭了。你饿得太久,暂时只能吃点容易进口的东西。”
聂锋早已给他准备了一锅粥,还有半条蒸得烂熟的羊腿和一碗肉麋,铁摩勒也不客气,把稀饭和菜肴都吃得干干净净。他所受的伤,不过是摔倒之时,给尖利的石子割损了一些皮肉,并无大碍,吃饱之后,登时精神大振。
聂锋坐在一旁陪他,见他神色转好,大为快慰,说道:“摩勒,看来,你在明天便可以起程了。咱们相聚之时无多,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听说在皇帝老儿逃难的前夕,曾有人入宫行刺,那时,你可在场吗?”
铁摩勒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刺客便是精精儿。他是你们这边派出去的,难道你还不知?”聂锋道:“正是因为不见他回来,所以想打听一下。”铁摩勒说笑道:“他已被他的师兄揪回山去,最少在三年之内,他是不会在江湖露面了。”当下,将那次精精儿行刺的经过说给聂锋听,只隐瞒了王燕羽背叛精精儿的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