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喜咸阳郊区,还有一些百姓,护驾大将军陈元礼命令军士进村搜寻食物,百姓或献粝饭,杂以麦豆,不但军士们甘之如饴,王孙辈也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玄宗命以金钱重酬,百姓多痛哭失声,玄宗亦挥泪不止。

  众百姓中有个白发老翁,携了一篮食物,军士纷纷向他拥去,他却推开军士,说道:“我这是要献给皇上的。”篮中所有,也不过是一些粗饭,军士道:“皇上哪里会吃你这些东西,还是给了我们吧。”那老翁大声说道:“我是要皇上知道甘苦,我还有话要奏禀皇上。”说也奇怪,那老翁衰颜白发,气力却是惊人,他昂然直走,兵士们竟给他推得东倒西歪。

  秦襄听得喧闹,走过来看,吃了一惊,说道:“郭老前辈,原来是你。”原来这个老翁名叫郭从瑾,少年时候也曾是一位名震江湖的侠客,中年之后,闭门隐居,传了一个徒弟,他的徒弟比他的名头更响,乃是与段珪璋、南霁云差不多齐名的金剑青囊杜百英。

  秦襄认得是他,问知来意,便道:“老丈请稍待片刻,容我先行奏禀。”

  玄宗听得有乡中父老来献食物,并求觐见,大为感动,说道:“寡人无道,重负百姓,流离之际,尚有父老雪中送炭,能不汗颜?”秦襄奏道:“得民者昌,民心未失,大唐之福也。”玄宗便令秦襄引郭从瑾来见。

  郭从瑾道:“这是老百姓日常所吃的糙饭麦豆,请陛下尝尝,愿他日升平,毋忘此时之苦!”玄宗哪里咽得进口,但为了笼络民心,只得假惺惺吃了一点,赞道:“有情白水胜美酒,这篮麦饭,是父老对朕的爱戴之心,实胜于大内珍馐!”

  郭从瑾涕泣进言道:“安禄山包藏祸心,已非一日,当时有赴阙若言其反者,陛下辄杀之,使得逞其奸逆,以致乘舆播迁。所以古圣王务延访忠良,以广聪明也。犹记宋璟为相,屡进直言,天下赖以安;然频岁以来,大臣皆以直言为讳,唯阿谀取容,是以阙门之外,陛下俱不得而知。草野之人,早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严邃,区区之心无路上达,事不至此,何由得睹天颜而诉语乎?”

  这番说话听得在皇帝旁边侍立的杨国忠和高力士等辈,面色全部变了。玄宗顿足嗟叹道:“此皆朕之不明,悔已无及。多谢老丈直言。”解下玉带,温言谢遣。

  铁摩勒向秦襄问知他的来历,待郭从瑾告退,便道:“郭老前辈,我送你一程。”郭从瑾认不得他,有点诧异,秦襄道:“这位铁都尉刚从九原来,月前尚与令徒百英兄在一处。”郭从瑾道:“原来如此,老朽也正想投往郭令公军中。”

  铁、秦二人将郭从瑾送出五里之外,铁摩勒告诉他杜百英在金鸡岭辛天雄处,临分手时又想起一事,再拜托郭从瑾道:“郭老前辈若是见到令公,请转告他我在长安曾见到贺崑,恭贺的贺,崑仑的崑,此人与宇文通往来甚密。请令公小心。”

  回来途中,秦襄听了铁摩勒细说贺崑之事,对宇文通也起了疑心,但叮嘱铁摩勒不要多言,暗中留意。

  过了咸阳,逃难的生活更是越来越苦,兵士逃亡,日有所闻,不消多日,十停中便已走了三停。这日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马嵬驿,忽然碰到了一场大风雨,打得旌旗零落,人仰马翻,车篷破漏,衣甲不全,无法再往前行,只好到树林中避雨,找到了一个破庙,给皇帝贵妃王子们栖身,士兵们则只好躲在大树底下任由雨打。

  这场雨一连下了数日,积水成灾,桥毁路坏,前行不得,后退不能,大队人马被困在马嵬驿。这时已是秋初时分,气候渐冷,兵士衣单,当真是饥寒交迫,苦不堪言!

  从长安带来的军粮早已吃光,沿途从民间搜索来的粮食有限,要留供御厨以及杨国忠等皇亲国戚享用,士兵们只好屠杀马匹,采摘野菜充饥,过不了几天,军马屠杀殆尽,野菜也难以寻觅了。将士饥疲,都怀愤怒,怨声四起。

  铁摩勒与士兵们同甘共苦,深知士兵们的怨愤,心中忧虑,难以言宣。这日幸喜雨已停了,但尚未放晴,铁摩勒上山打了两只獐子回来,晚上熬了一大锅肉汤与士卒们同喝。

  他们在林中燃起野火,那锅肉汤每人分不到一小勺,士兵们聚在一起,大发牢骚,十个有九个都在痛恨杨国忠,有的还骂到了杨贵妃!杨国忠的卫士也听到了,在群情汹涌之下,他们哪敢前来干涉,只有远远避开,佯作不闻。

  士兵们中有人叹道:“看来咱们已是注定要命丧他乡,这副骸骨,不知埋在哪个荒山野地?”愤气未平,乡思又起,也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顿时间呜咽之声四起,饶是铁摩勒这样的硬汉子,也不禁心酸。他既是伤心,又是忧虑,心中想道:“士气沮丧,一至如斯,若然碰到敌人,准得一败涂地!”

  有个擅于吹笛子的小兵,吹起了家乡的曲调,又有一个军中的小主簿(掌管文书的官儿)用嘶哑的声音,唱起了杜甫的一首诗: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这诗是杜甫咏怀古迹诗五首之一,说的是南北朝文人庾信的故事,他在南朝的梁亡之后,流落于西魏北周,终于老死他乡,曾作有《哀江南赋》表达乡思,充满了故国兴亡之感。杜甫此诗借古迹咏怀,以庾信自况,也是自伤飘泊的。

  唐朝诗风最盛,尤其李、杜二人的诗篇,当时差不多人人都能吟诵,士兵们纵使不知庾信其人其事,也略解侍中之意;纵使不解诗中之意,也听得出诗中那种愁思。“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这两句诗一唱起来,叹息声与啜泣声便此起彼落了。

  铁摩勒不忍再听下去,悄悄离开,忽地在个宫女从林中闪出,说道:“铁都尉,我正在找你,公主有请!”

  铁摩勒怔了怔,道:“夜已深了,这个时候去谒见公主,怕不便吧?”那宫女道:“公主不在‘行宫’,她在后面的林子里等你,有紧要之事与你商量,你快去吧。”

  皇家有皇家的规矩,这时虽是逃难之际,皇帝住的也是座破庙,但依然要尊称为“行宫”。在“行宫”周围的数十丈方圆之地,除了是龙骑侍卫之外,其他随从将士,都不许踏进,破庙后面的一片林子,也列为禁地。铁摩勒不是龙骑侍卫,但他官封“虎牙都尉”,是散骑侍卫的副统领,又是皇帝特别指定他护卫公主的,所以可由公主的侍女将他引入林子。

  铁摩勒听说公主有紧要之事,心头一震,他是奉命要听公主调度的,只得不避嫌疑,跟随那个宫女去见公主。

  日间雨势已收,这时云开月现,下了将近十天的雨,今晚方始再现见光。铁摩勒踏进林子,月光下,只见公主衣裳淡雅,孤独一人,立在一棵老松树下,向他招手。那宫女早已悄悄地溜走了。

  铁摩勒屈下半膝施礼禀道:“铁铮参见公主,不知公主何事见召?”长乐公主伸出纤纤玉手,说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必拘礼。”便要扶他,铁摩勒着了慌,连忙站了起来,闪过一边,说道:“多谢公主厚待,但君臣之礼,不可废了。”

  长乐公主秀眉微蹙,幽幽说道:“在这时候还说什么君臣之礼,你难道不可以将我当作朋友看待吗?我最不欢喜你在我面前拘拘束束的。”

  铁摩勒只得与她并肩坐下来,长乐公主道:“这些天来,你们是受尽了苦楚了。”铁摩勒道:“但得皇上和公主平安,我们受点苦算不了什么。”长乐公主叹了口气,说道:“都是我家害苦了你们,唉,在这种乱世,生在帝王之家,也真是不幸。铁铮,我倒是真羡慕你在江湖上的闯荡生涯呢!倘若我不是公主,我也想到四方走走,随你闯荡江湖,那有多自由自在呀。就不知我的本领可够得上在江湖闯荡吗?”

  铁摩勒心中一跳,低头说道:“公主说笑了。”长乐公主正容说道:“我这才不是说笑呢,铁铮,你不懂我的心事的。”

  铁摩勒定了定神,问道:“听说公主有什么紧要之事?……”长乐公主打断他的话道:“你们受尽苦楚,这还不是紧要之事吗?”铁铮勒不觉又是一怔,一时间未明其意。长乐公主叹道:“你忠心耿耿,受冷抵饥,毫无埋怨,士兵们可不见得都似你那样忍受得了吧?铁铮,我把你当作心腹之人,你也得把实情告诉于我。”

  铁摩勒道:“士兵们遭受风吹雨打,且又衣食不全,少少的埋怨,那自是难免的。但他们也明白,这都是朝中出了奸臣的缘故。”铁摩勒讲得很谨慎,也没敢直指出杨国忠之名。

  长乐公主叹道:“你不要瞒我了,何止少少的埋怨,那简直是怨气冲天,他们对杨国忠是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

  铁摩勒颇感惊奇:“公主,你已经知道了?”

  长乐公主道:“今日河源军使王思礼从前方来觐见父皇。父皇问他前方军情,他就先哭起来。他说自圣驾离京之后,士气更为不振。父皇问他:‘是埋怨朕抛弃了他们吗?’王思礼说:‘那倒不是。他们说,皇上以万乘之尊,离危城,幸西蜀,保国脉,图久安,那是应该的。只是有些深受皇恩的大臣,在这危难之际,却不敢挺身抗贼,只图保全一家富贵,甚至倚恃圣宠,还在作威作福,军士们却是心有不甘。只要皇上赏罚公平,有功者赏,有罪者罚,士气自能振作。’我父皇听了,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谁,黯然无话,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说道:‘朕知道了,卿家忠直,堪为栋梁。’即加封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但对于他要赏罚公平的奏请,却不置一辞!”

  铁摩勒道:“朝廷赏罚,我不敢妄参未议,但据我所知,即在羽林军中,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愿皇上大振乾纲,去奸佞而任贤臣。”

  长乐公主道:“王思礼在我父皇眼前,还不敢说得很明白,后来他临行之时,与护驾大将军陈元礼密议道:‘杨国忠召乱起衅,罪大恶极,人人痛恨,除非即杀此贼,否则天下离心!’陈元礼说道:‘兹事体大,容我缓图。’陈元礼是碍着杨贵妃,投鼠忌器,不敢下手。他知道我得父皇宠爱,大约也还隐约知道我对杨家有点不满,暗地里来见我,将王思礼的话都告诉了我,叫我设法为国除奸。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父皇宠爱我,更宠爱杨贵妃,我一在他跟前提起杨国忠,他就摇头叹气,不准我再说下去。如此犹疑不决,只怕大唐江山,就要断送在杨家手上。”

  铁摩勒听得热血沸腾,冲口说道:“公主若有用到小人之处,小人万死不辞!”刚说到此处,忽听得那侍女在林里边一声咳嗽,公主瞿然一惊,低声说道:“有人来了。你,你想个法子吧,但切不可轻举妄动。”公主扶着侍女,躲入林中,就在此时,便听得有人哈哈大笑。

  铁摩勒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宇文通。宇文通笑道:“铁都尉好闲情逸致,独自一人在这里赏月么?”铁摩勒道:“我是来巡查的。”宇文通道:“哦,你是来巡查的?可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躲在林中么?我似乎听得人声,咱们去仔细搜查一番吧!”铁摩勒忐忑不安,他问心无愧,但却怕公主受人闲话,忙说道:“不劳宇文将军费心,我已搜查过了,并无可疑的物事。”宇文通哈哈大笑,忽地压低声音道:“铁都尉,你是在等人吧?你真的没有发现什么?我倒见着一个影子,像是长乐公主的侍女。”铁摩勒知道他还未发现长乐公主,大着胆子道:“宇文将军休得取笑。怕是你眼花了吧?我怎么没有见着。”

  铁摩勒生怕宇文通定要搜查,哪知宇文通忽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道:“铁都尉,既然你不是等人,那就随我去吧,有人在等着见你呢!”铁摩勒还以为他说的是公主,含嗔说道:“宇文将军,别尽管开玩笑啦,我,我……”他想说的是:“我是奉命护卫公主,公主若要召我,自会遣内侍前来。”但他刚说得一句,宇文通便打断了他的话,正容说道:“谁和你开玩笑,相国命我请你!”

  铁摩勒大吃一惊,讷讷说道:“什么?杨,杨相爷要等着见我?”宇文通大笑道:“你是受宠若惊了吧?哈哈,你这小子真好造化,快随我来!”一副亲热的神气,拉着了铁摩勒。

  铁摩勒惊疑不定,蓦地把心一横,想道:“最多不过一死,我怕他杨国忠作甚?他要见我,我就正好相机把他杀了!”

  杨国忠住在古庙的后座,另有门户出入,铁摩勒随着宇文通,从侧门进入,只见两廊之下,布满杨国忠的亲兵。杨国忠坐在堂上,宇文通便上前禀道:“铁都尉来了。”

  杨国忠一脸奸笑,说道:“好,好,好!铁都尉,你是护驾有功之臣,我只因事忙,不然早就想见你了。免礼,免礼,来,来,来,请到这边坐下。”

  铁摩勒面对奸臣,不由得满腔怒火,便要下手除奸,忽地想起公主“不可轻举妄动”的吩咐,心道:“不错,天下人都痛恨杨国忠,但要平民愤,那最好是由皇上明正典刑,再不然也该由军士们光明正大地声讨他的罪状,将他处死,这才能消得众人的怨气。有宇文通在此,我未必便能把他杀了;即便能把他杀了,民意无由上达,也还是便宜了他!”要知铁摩勒虽是热血汉子,却并非鲁莽之徒,他深思熟虑之后,便冷静下来,向杨国忠行了一个军礼,问道:“不知相爷见召,有何吩咐?”

  杨国忠道:“我最赏识年轻有为之人,铁都尉,你武艺超群,又有保驾的大功,只要好自为之,定卜前途无限,目前这个职位,还是委屈了你啊!”

  杨国忠皮笑肉不笑的双眼斜睨,见铁摩勒动也不动,毫无表示,不觉有点尴尬,宇文通的座位与铁摩勒相邻,连忙用时碰了铁摩勒一下,说道:“铁都尉,相爷有意提拔你,你还不道谢?”

  铁摩勒淡淡说道:“多谢相爷美意,铁铮来给皇上当差,保护圣驾,那是份所当为。蒙皇上额外加恩,封官赐爵,已是自觉非份了,哪里还能说得到委屈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