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襄走后,铁摩勒不觉一片茫然,这生活的转变实在是太大了,他是在绿林中长大,又是在江湖上闯荡惯了的,如今进入皇宫,就像飞鸟被关进笼子里一样,想起今后处处要受拘束,心头闷闷不乐。
铁摩勒一人独自吃饭,他本来是不大会喝酒的;为了心里愁烦,也喝了一壶,颇有了几分酒意了。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忽听得秦襄哈哈大笑,和一个黑脸汉子走了进来,说道:“这位尉迟将军听说来了一个少年英雄,他也赶着要来见你了。尉迟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们今后,可以多多亲近。”
铁摩勒一看,认得就是以前和他交过手的尉迟北,不觉也大笑起来,说道:“尉迟将军,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会面,你还认得我吗?”
尉迟北怔了一怔,定睛瞧了他一会,搔头说道:“咦,铁兄弟,咱们以前在哪里见过的?我却怎么忘了?”铁摩勒笑道:“八年前在明凤门外的那家酒楼上,我和你曾狠狠地打过一架,多谢你那时手下留情!”尉迟北拍手大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娃娃,长得这么高了。”
秦襄问道:“这真是不打不成相识了。你们是怎样会打起来的?”尉迟北道:“你还记得当年青莲学士醉倒明凤楼头,后来被召进宫赋诗的事么?那一天恰巧我也到那酒楼喝酒,青莲学士醉醺醺的被太监扶下酒楼,他似乎不大愿意离开,还在一步一回顾的唠唠叨叨的和他的一位朋友说话。他这个朋友也很特别,是个身穿粗布大衣,脚踏麻鞋的穷军官,相貌却很威武,一看就知是非常人。那一天羽林军令狐达这一班人也在酒楼上,青莲学士走了之后,令狐达忽指那军官是叛逆,打了起来。安禄山手下的武士田承嗣、薛嵩等人也在场,他们都帮忙令狐达打那军官。铁兄弟和另一个中年汉子却忽然走来帮那军官。铁兄弟,你那时至多是十五岁的大娃娃吧?站起来还不及我的肩膊高,却打得真凶,一刀将令狐达伤了。我那时不明底蕴,只好将铁兄弟抓起来,摔到楼下,好不容易才停止了那场打斗。那中年汉子的剑法精妙无比,连伤了几个羽林军军官和侍卫,我去劝架的时候也几乎吃了亏。却不知他是谁人。”
铁摩勒道:“他是我一个长辈亲戚,或许你也曾听过他的名字,他就是段珪璋段大侠;那个军官则是后来成为我的师兄的南霁云南大侠。我这次入京,他们也曾托我向你问好,并为那次打架的事情抱歉。”
尉迟北哈哈大笑道:“幸亏那时我心里想道,青莲学士的朋友总不至于会是坏人,所以令狐达指他们是叛逆,我是不相信的。因此虽然和他们交上了手,却还有惺惺相惜之意,未曾真个将他们当叛逆来办。不过话说回来,以他们的本领,就算我用了全力,他们也仍能从容脱身的。”
铁摩勒道:“令狐达和那田、薛二人乃是好友,那次的事根本就是对我南师兄的诬蔑。”
尉迟北既然提起旧事,铁摩勒不免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知道,秦襄听得安禄山陷害史逸如,段珪璋、南霁云仗义救友等等事情,都不禁翘起拇指连呼 “壮哉”。铁摩勒讲完了大闹安府的往事后,又道:“你们的人和安禄山有交情的似乎不少,有一个字文通本领很高,那次也帮忙安禄山,他率众追捕我们,几乎要将我的段姑丈置于死地。”
秦襄面色一变,说道:“铁兄弟,我本来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现在,这个好消息却变成坏消息了。皇上封了你一个官职,但你却得在字文通的手下做事!”
铁摩勒怔了一怔,问道:“我听得郭令公说,御前恃卫都是归你统管的,怎的现在却变成了字文通是我的上司?”
秦襄道:“铁兄弟你有所不知,御前侍卫也是分为两种的,一种是在皇上身边的扈从,名为龙骑恃卫;一种则是随驾保护皇室的,名为散骑侍卫。除了这两种御前侍卫之外,还有一种名为宫中宿卫,那是在宫中轮值,担负晚上的守卫之责的。尉迟兄、宇文通和我都是龙骑都尉,但却各有专责,我统管龙骑侍卫,尉迟兄统管宫中宿卫,字文通统管散骑侍卫。”
秦襄说明了各种侍卫的职责之的,然后把刚才面奏皇上的情形告诉他道:“皇上见你是郭令公保举的人,本来有意授你为龙骑侍卫之职,那时字文通和尉迟兄都在场,尉迟兄没有说话,那宇文通却启奏皇上,说是你来历未明,为了慎重起见,不可马上就安放你在皇上的身边,所以将你改任为散骑侍卫。皇上听从了他的主意,我也无法改变了。不过皇上现在封你作‘散骑千牛’,这个官职,在散骑侍卫之中却是最高级的。”
秦襄说了,神情有点不安,原来散骑侍卫是要比龙骑侍卫较低一级,而且不似龙骑侍卫那样接近皇上。
铁摩勒皱了皱眉,说道:“我不稀罕什么官职,皇上信不信任于我,我也不在乎。只是要在字文通的屋檐底下低头,我却甚不甘心。”
秦襄道:“你且暂忍一时,将来立了功劳,我自会替你设法,将你调到我这儿来。不过,现在你却要立即去见字文通报到,我可是有点为你担心。”
尉迟北道:“事隔多年,我都认不得铁兄弟了,那宇文通也未必就认得他。”
铁摩勒道:“他认得又怎么样?他曾和安禄山称兄道弟,我正要把他的底细抖出来。”
秦襄吃了一惊,说道:“铁兄弟,你切不可鲁莽从事。你要知道,安禄山在未反之前,最得皇上宠信,那时和他称兄道弟,甚至自认干儿的人,不知多少!这些人只要他现在不投降安贼,我们就不可动他,免得牵连太广,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再迫反许多人,那就更不得了!而且若认真追究起来,贵妃娘娘就是第一个包庇安禄山的人,你那些话一说出来,可就要犯了大忌!”
铁摩勒摇了摇头,说道:“这也不可,那也不行。好吧,那我只好认命了,随那宇文通如何发放我吧!”
尉迟北大声说道:“铁兄弟不必担心,我陪你去见宇文通,要是他认得你,你直认无妨。他倘敢将你难为,我老黑就先赏他一顿鞭子!”
原来尉迟北乃唐初开国功臣尉迟敬德的曾孙,唐太宗李世民在未即帝位之前,有一次统兵伐魏(李密),在五虎谷与李密的悍将单雄信相遇,被单雄信追至断魂涧,几乎被俘,幸赖尉迟敬德救了性命。李世民因他救驾有功,赐了他一根金鞭,作为传家之宝,故此尉迟北有恃无恐。
秦襄正是要他这句说话,大喜说道:“尉迟兄,有你同往,谅那宇文通不敢将铁兄弟难为。”
宇文通本来无须在宫中轮值,但因皇帝的车驾明天便要启行,因此在这出发的前夕,不论龙骑侍卫,散骑侍卫,和宫中宿卫都己在宫中分头聚合。宇文通和他统率的散骑侍卫驻扎在延庆宫,和内苑仅是一墙之隔。
当下,尉迟北陪铁摩勒去见宇文通,秦襄也带了手下,到宫中各处巡查。
这时已是将近二更时份,月色甚为明朗。尉迟北带领铁摩勒,从神武门进去,穿过皇宫的外花园。月光之下,但见山石玲珑,奇花烂漫,异草粉垂,亭台楼阁、绣栏雕栏,在山坳树杪之间隐隐浮现。铁摩勒出身草莽,乍进皇宫,如入仙境。但铁摩勒郁闷难消,却是无心欣赏。
御花园的景色虽美,但在这走难的前夕,却似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铁摩勒一踏进了园中,便听得假山石下,花木丛中,处处有啼哭之声,原来都是些宫娥,自知不能蒙恩携走,故此到处哭泣,听得铁摩勒也不觉心酸。尉迟北摇了摇头,说道:“管不了这么多了,铁兄弟,走吧!”
走了片刻,将要穿出花园,忽见在一块假山石下,藏着一个宫娥,露出半边脸孔,尉迟北毫不在意,铁摩勒眼光一瞥,正好与那宫娥打个照面,却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宫娥”相貌好熟,铁摩勒再瞧一眼,可不正是王燕羽是谁?
铁摩勒“啊呀”一声,方才叫得出口,王燕羽身形一起,在假山石上一点,已似箭一般的向前射出!
铁摩勒虽说本心不愿意给皇帝作保镖,但他乃是个最重言诺的人,既然答应了南霁去和秦襄要尽忠职责,便自然而然的起了警惕之心,一惊之下,猛地想道: “她是王伯通的女儿,我也不能太过相信她了,她三更半夜,偷人禁中,纵使非关行刺,我也得查个明白!”心念一动,立即向前追去。这时尉迟北亦已发觉,大声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尉迟北的本领略在铁摩勒之上,轻功却有所不如,铁摩勒起步在先,转眼之间,就把尉迟北抛在背后。
铁摩勒发力一冲,距离王燕羽已只有数步,连忙叫道:“王姑娘,你到此何为?”王燕羽头也不回,只是反手向后一招,跑得更加快了!
王燕羽向他招手,那自是叫他跟随前往的意思,其实在此时此际,即算王燕羽不作如此表示,铁摩勒也非穷追不可!
王燕羽的轻功又比铁摩勒稍胜一筹,两人如风驰电逐,飞过了御花园的高墙,穿过了万寿宫前的长廊,前面有座金碧辉煌彩楼,楼中传出了兵器碰击的声音。
铁摩勒方自吃惊,就在此时,忽听得王燕羽一声长啸,停下步来,楼上随即有人扬声叫道:“王姑娘,快来!皇帝老儿就在这儿!”
铁摩勒大怒,长剑出鞘,一剑刺去,王燕羽一闪闪开,忽地低声说道:“傻小子,刺客在上面,你还不快去护驾!”
铁摩勒怔了一怔,随即“啊呀”一声,赶紧舍了王燕羽,直奔彩楼。
但见有一僧一道和一个红面老人,正自攻上彩楼,和宫中的侍卫展开了恶战。侍卫虽然众多,但却是显然不敌,他们逐级争夺,负伤叫喊之声震耳欲聋,有好几个侍卫从楼阶的大理石级上直滚下来。
铁摩勒认得那红面老人乃是王伯通的副手褚遂,其他一僧一道他不认识,想来亦当是安禄山或王伯通的手下无疑。铁摩勒只怕还有刺客已上了楼,一急之下,奋不顾身,立即施展“一鹤冲天”的绝技,身形向上一拔,手掌一按栏杆扶手,箭一般的便窜入楼中。楼门口布满侍卫,慌忙把刀砍他双足,铁摩勒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在他冲进去的时候,长剑已自展开夜战八方的招数,同时使出秋风扫叶的连环腿功夫,长剑磕飞了几般兵器,飞腿又踢倒了几个侍卫。
但见彩楼的正中,有一个身披龙袍的老人,他的左手边是一个珠圆玉润、宝光夺目的艳妇,右手边是一个衣饰淡雅的清丽少女,老人和艳妇都慌作一团,直打哆嗦;那少女的神情却还颇为镇定。铁摩勒心知这老人和艳妇定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只不知那少女是谁?
楼内还有许多侍卫,他们早已将皇帝和贵妃团团围住,这时猛见铁摩勒冲来,发一声喊,便有几个人上前迎敌,铁摩勒大叫道:“我不是刺客,我是来保驾的!”侍卫们哪里肯信,钢鞭铜锏长枪短戟,各种各样的兵器拼命打来!
正在斗得不可开交,陡然间忽听得一声尖锐刺耳的笑声,竟是精精儿的声音在大笑道:“皇帝老儿,你享福几十年,也该享得够了!宝座该换一个人坐坐啦!”正是:
何堪风雨飘摇际,又见深宫刺客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