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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窦令符道:“还有怎样?你那位史大哥和他们走了,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家,于是到村中每一家窥探,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你们。”顿了一顿,冷冷说道: “要不是我还认为你有几分亲戚的情份,我也不敢来见你了。好吧,我所见的我都说了,放不放我走,那就由得你了!你若是要拿我去给安禄山作见面礼,就请动手吧!”

  “动手”二字,刚从窦令符口中吐出,猛听得段珪璋大叫一声,箭一般地射出门口,窦令符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你、你当真是……”他只当段珪璋当真要去告密,对他不利,急切间无暇思索,也赶忙逃出段家。

  他这句话未曾说完,脚步刚刚跨过门槛,衣角已被窦线娘拉着,只听得窦线娘大叫道:“三哥,你好糊涂!”

  窦令符道:“怎么?”窦线娘道:“要是他要对你有所不利,还不亲自动手吗?岂有在这时候还去邀人,难道他不预料到你们会马上逃走?”

  窦令符的江湖经验比妹子丰富得多,窦线娘所说的道理简单明白,他当然也会想到,只因一时惊俱,故而失态,如今一想,果然是自己的糊涂,遂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铁摩勒正在拔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对准窦线娘的背心,原来他以为窦线娘不顾兄妹之情,要将他的“三叔”留难,故此准备在必要之时,便与窦线娘拼命。

  窦令符喝道:“摩勒,住手!”“六妹,你说,你说!三哥的性命交付给你了!”

  窦线娘笑道:“三哥不必着慌,听我细说。”剔亮了红烛,将丈夫与安禄山结仇的经过,段、史二家的关系,相约逃难的事情……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都对窦令符讲了。

  窦令符与铁摩勒这才完全明白,只听得门外鸡啼,已是五更时分,卧室内那初生的婴孩也啼哭起来。窦线娘的话刚好完毕,笑道:“我该给他喂奶了。这孩子倒乖,一睡就睡到天亮。他也该出来见舅舅了。”

  窦线娘给孩子喂饱了奶,抱他出来,窦令符道:“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学武的好材料。”孩子出来,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但每个人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忽听得一声长啸,段珪璋的声音朗声吟道:“宝剑欲出鞘,将断佞人头,岂为报小怨,夜半刺私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弹剑悲啸,宛若龙吟,大踏步走上台阶。

  这时已是曙光微现,但见他须眉怒张,双眼火赤,窦线娘从未见过丈夫这等神态,吓得呆了。她尚未开口,铁摩勒却忽地抢上前去,一声:“我错怪了姑丈了!”咚、咚、咚,就给段珪璋磕了三个响头。

  段珪璋将铁摩勒扶了起来,仰天笑道:“好,你爱憎分明,不愧英雄本色!”

  窦令符也过来赔礼,段珪璋却侧身避开,沉声说道:“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客套。三哥,我有一件事情,要重重拜托你了。”

  窦令符笑道:“你我亲戚上头,怎用得上拜托二字,你才说不要客套,你自己却先客套了!”他见段珪璋如此神情,情知定有非常严重之事,因此故意打个哈哈,缓和各人紧张的情绪。

  段珪璋指着他的孩子道:“三哥,请你照料他母子二人,天一亮就带他们走吧!”“线娘,你要好好教养孩子,长大了将我的剑谱传给他。”

  窦线娘本来就想带孩子到母家避难,并因此与丈夫龃龉,想不到丈夫突然应允,她隐隐感到不祥之兆,颤着手儿,不敢接那剑谱。段珪璋叹了口气道:“拿去吧,以后也许你我不能见面了。”

  窦线娘道:“段郎,你要到哪里去?”其实这时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

  段珪璋道:“我去寻史大哥去。”

  窦线娘道:“你到史家看过了?到底如何?史家嫂子和她的女儿呢?”

  段珪璋道:“都给安禄山的爪牙绑架去了。”

  窦线娘“啊呀”一声叫将起来,“真的?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段珪璋道:“这是意想中事。昨日我一时疏忽,避入史家,安禄山当然把史大哥当作我了。”

  窦线娘道:“史大哥是个进士,他怎的不会分辩?”窦令符接着道:“我听得那田承嗣说给官他做,妹丈,我看,我看,人心难测,你、你……”

  段珪璋剑眉一竖,立即打断他的话道:“线娘,别人不知道史大哥的为人,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为了要保全我,故意顶着我的名字去了!”

  “我到了史家,屋子里鬼影都不见一个。在卧房里我嗅到有残留的迷香气味,在书房里我找到史大哥所写的这封信。你拿去看吧!”

  “你看,史大哥是何等苦心,他为了敷衍那田承嗣,故意和他说一些鬼话,难道你会相信他向安禄山求官?

  “你看,史大哥是怎样信托咱们,遗书叫他的妻子找至亲好友照顾,他写这张字条的时候不便言明,这至亲好友除了咱们还有谁人?

  “线妹,事情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窦线娘是绿林世家,对黑道上的伎俩,当然明白,恨恨说道:“这田、薛二人,以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为却这般卑劣。连妇人孺子都不放过!”

  段珪璋道:“是啊,史大哥一家,都受了我的牵累,你说,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窦线娘心如刀割,她明知安禄山帐下高手如云,丈夫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但事已如斯,她哪里还能够阻拦?而且她也是个具有侠骨英风,深明大义的女子,在这关节上头,若然换了是她,她也会像丈夫一样的舍生取义的。

  两夫妻四目相对,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窦线娘才用颤抖的手接过段珪璋的剑谱,低声说道:“段郎,你去吧!但愿吉人天相,你和史大哥、大嫂,都能平安回来!只、只可惜我刚在产后,不能和你同去。”

  段珪璋微笑道:“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这比我去拼死,还要艰难得多。我不能为你分劳,只有请三哥照料你了。”他极力使语调平静,但微笑之中仍然掩盖不住悲凉。

  窦令符笑道:“珪璋,以你的武功,未必便不能归来,我们还等着你去对付精精儿呢!”其实他这番说话,不过是安慰他的妹妹而已。段珪璋武功再高,闯入龙潭虎穴,双拳难敌四手,要全身而退,已极困难,何况他还要救人。

  鸡声已啼了三遍,段珪璋道:“好吧,咱们都该走了。我和你们同走一程,到村头分手。”

  元旦晚上,人们都睡得很迟,路上还未有行人。史家正在村头,在经过史家的时候,段珪璋忽然停下步来,说道:“让我看一下孩子。”

  他在孩子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沉声说道:“若是我万一不能回来的话,那史大哥也是不能回来的了。孩子长大之后,你要他打听史小姐的下落——希望她还能活在人间。若是毫无音讯,也要等到三十岁之后,方能另娶。那股宝钗,你要藏好,作为凭证。”

  窦线娘含泪说道:“我会一一告诉他的,你放心吧!”段珪璋道:“十载夫妻,累你操劳不少,请受一拜!”窦线娘道:“我得到这样的英雄夫婿,不管今后如何,都是一生无憾的了!你亦请受我一拜!”

  交互一揖,段珪璋立即离开,他怕看妻子的泪眼,头也不回,便即上路。忽听得铁摩勒高声叫道:“姑丈,且慢!”

  段珪璋道:“你有何事?”铁摩勒道:“我跟你到长安去。”段珪璋道:“你跟去做什么?”铁摩勒道:“想到长安开开眼界啊!”段珪璋笑道:“你知道我到长安干什么?这可不是好耍的啊!”铁摩勒道:“我知道你要到安禄山府中救那姓史的义士,姑姑刚在产后,三叔的伤毒未曾痊愈,他又要赶回去应付王家的人,都不能陪你。我却闲着无事,正好给你作个伴儿。”段珪璋正色道:“这是赌性命的勾当,你知道么?我不能要你同行!”铁摩勒也正色道:“姑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就只准你自己做英雄好汉么?不管你要不要我,我是跟定你的了!”

  段珪璋大受感动,说道:“好,你有这样的志气,我就带你同行。到了长安,你可要听我的话。”铁摩勒道:“这个当然。”

  窦令符本来舍不得铁摩勒,但他也知道这少年的性子极是刚强,说一不二,而且他想到这次自己前来求助,如今段珪璋有事,自己不能帮忙,让铁摩勒去,也正好卖个人情,便即说道:“这孩子的功夫还过得去,最少也可以做个通风报讯的人。你就带他去,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段珪璋道:“三哥放心,我总不能让这孩子陪我送命。到了长安,我自有处置。要是我侥幸保得住性命,救得史大哥回来的话,我会到幽州去看你们,顺便跟那精精儿见见高下!”他已在心中决定,要把自己的武功心法传给铁摩勒,并且绝不让他同到安禄山的府中冒险。

  铁摩勒何等聪明,早也听出了这两个人的意思,心中想道:“到了长安,我总有办法,你想把我撇开,未必能行。”

  窦令符大为欢喜,虽然段珪璋此去凶多吉少,但究竟还未完全绝望,他如今已答应了愿在事情完后,便去对付精精儿,那么只要他无恙归来,窦、王二家之争,窦家是稳操胜算的了。

  窦线娘听得铁摩勒同去,心中稍宽,扬手说道:“段郎,你此去见机行事,若是急切之间,不能下手,便不可强为。要人帮忙的话,可以叫摩勒捎个信来。”段珪璋道:“我理会得。娘子,你也要好生保重,记着我的话,好好教养孩儿。”他怕看眼泪,不敢回头,带了铁摩勒,便直奔长安而去。

  长安离他家不过六十里路,当天便到。正是:

  胸中侠气未曾消,抛家暂作长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