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李恪的背影,宋清无奈叹气。拾翠悄悄走过来,一语说出关键:“你告诉他了?”
宋清默认。
拾翠咬牙:“他翻过年也才十一岁,你猛然告诉他真相,可想过他受不受得了?”
“要不然呢?”宋清反问,“这几年他与太子相处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你难道想让他在这份手足情谊中越陷越深?时日越久他知道后就会越难接受。这样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拾翠哑然。
宋清苦笑:“他总要知道的。前几年不说是因为他年岁尚小,怕他不知轻重漏了痕迹。如今他也有十一岁,该懂的都懂了。我相信目前的情绪只是他一时之气,等他冷静下来,他会看清局势,明白利弊。”
他跟在李恪身边数年,看着这个孩子长大,若是可以,他如何不希望李恪无忧无虑的长大。可是不行。有些事情需要李恪来做,他们的计划需要李恪来执行。李恪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宋清看向拾翠:“你若当真心疼你一手带大的孩子,当真为你誓死效忠的公主着想,如今要做的就不是质问我,而是帮我一起劝慰小郎君,引导小郎君。”
拾翠低头咬牙:“我知道。”
她转身重新回到杨妘身边。杨妘笑着问:“同宋清说什么呢?”
拾翠面不改色:“问问他最近提红的情况如何。”
听此,杨妘坐直身子:“宋清怎么说?提红现在应该已经显怀了吧。前阵子恶心想吐的症状可好了些,胃口如何?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开口问我要。”
拾翠失笑:“宋清说提红一切都好,过了前三个月,已不怎么恶心想吐了,胃口不错。宋清有俸禄,家中还有些产业,亏待不了提红去,主子便放心吧。”
杨妘松了口气:“这就好。提红如今身子重,就不要入宫来给我请安了。你让宋清转告她,让她好好养胎。等她生了,我给她备洗三礼。”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下方蹴鞠场立刻沸腾起来。
杨妘也不再与拾翠闲聊,聚精看起赛事来,一双眼睛笑意盈盈跟着场中的李恪转。
“这边,把球传给我。”
“杜荷,你往左,我往后。”
“殿下,看球。”
……
场上众人热火朝天,一群年岁相仿的小子们挥洒着汗水,此刻他们之间没有君臣,没有尊卑,没有长幼,只有共同的青春与年少。
场外,观众们呐喊欢呼,响声震天,热闹非凡。
角落里,少女与少年也看得津津有味,这二位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春风茶坊的兄妹。
少女询问少年:“八哥,这场中还有女子。”
“是。太子殿下的蹴鞠队不挑男女。不过寻常女子也进不去。如今在其中的皆是太子的姐妹,除此之外,唯有一人,乃高句丽公主高宝珠。”
少女一顿:“高句丽?当年三国使团朝贺之后,余者皆回,唯独新罗大公主金德曼留了下来。后一年,圣人灭东/突/厥,此战震惊内外。此事过后,诸国纷纷表态。百济送了一位王子过来,高句丽送的却是公主,但非是一位,而是两位。”
少年点头:“不错。还有一位在看台之上,圣人与皇后座下一排,从左至右分别是新罗金德曼,百济扶余瑾,高句丽高宝珍,与高宝珠是亲姐妹。金德曼扶余瑾高宝珍年岁都较大,太子殿下的蹴鞠队只招收与自己年龄相仿者,因而这些外邦之子中,唯有高宝珠合适。”
说到此,少年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高句丽是最后送人过来的。不论是新罗的金德曼还是百济的扶余瑾,都是有继承权的。唯独高句丽这两位,非但无继承王位的可能,还是庶出。
“一大一小两位公主,高宝珍今岁十九,高宝珠今岁十一。高句丽此举打的什么主意,当谁不知呢。明着是送质子,实则是存着和亲之意。或是圣人看中了高宝珍,或是太子纳了高宝珠,只需成全其一,他们的目的就算到了。”
少女看向场中恣意奔跑的高宝珠:“圣人历经风雨,阅美无数,宫中妃嫔不算少,纵有得宠者也不过尔尔,谁也越不过皇后去。高宝珍即便入宫,亦只是其中一员,自困于后宫,所能发挥之地有限。
“太子不同。太子尚且年少,若成为他情窦初开之际瞧中的第一人,即便做不得太子妃,也定是他的心尖尖。若能令太子捧在手心,可发挥的作用更大,能为高句丽争取的利益也更多。”
少年眼中带笑:“妹妹聪慧。”
少女眸光闪了闪,压下心头思绪,又看向李恪:“从昨日茶坊众人的谈话中来看,蜀王蹴鞠技术似乎比太子要强一些,可今日瞧来好像不是这般。”
少年也有些疑惑:“茶坊众人都这么说,且这点还是长安百姓的公共认知。那么想来蜀王殿下在蹴鞠一道上确实是不错的。今日这般定有缘由。”
那厢,李承乾等人也都察觉到了问题,上半场赛事结束,中间休息。李承乾便跑到李恪跟前:“你怎么了?”
原以为只是有点紧张,但显然不太像。
李恪脸色微变又瞬间恢复:“没事,许是昨夜受寒了,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可找医正瞧过了?”
“没……没有。我自己感觉还行,应该问题不大,就想等蹴鞠比赛结束再说。”
李承乾蹙眉,一把拉过他的手腕三指搭在脉关之上。李恪心头一惊,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好悬忍住了。
李承乾跟孙思邈学了几年,深层的东西没学会,但稍微把个脉看个小感冒还是能的。
“确实是风寒之症,虽说目前确实不严重,但也得注意。举凡大病,多是小病拖出来的。这样吧。你别上场了,让候补上。你歇歇,回头就让太医署开方早些喝药。”
李恪缓缓将手收回来,回想起自己昨夜睡不着在窗口站了一夜,当是那会儿受寒的。他松了口气,点头应下李承乾的话。
李承乾转头重新安排上场之人,又嘱咐李泰,让其顶替李恪队长的位子,与高宝珠这个副队长配合协商。
另一边。
李元方站在李元亨身边。眼见不论是李承乾李恪,还是李元景等,人人身边都围着一群人为其呐喊助威,嘘寒问暖,唯独他们周边空阔,略显寂寥。
李元方眼中本因赛事而燃起的热血一点点冷却,眸光逐渐暗淡。
李元亨安慰道:“没关系,你喜欢蹴鞠,哥哥陪你。”
李元方摇头。与其说他喜欢蹴鞠,不如说他是不想被丢下。他想要跟大家一起玩耍,他不想被人排挤,不想忍受冷落,不想格格不入。但是……
砰。
一个鞠球砸过来,正中李元方脑袋。李元方下意识拉住李元亨勉强站稳,转头就见李元景李元昌迎面走来。
“哎呀,九弟,你没事吧?”李元景顺势捡起鞠球,“哥哥不是故意的,就是今日没抽到签,不能上场,又脚痒忍不住,便在旁边练练,没想到失手误伤了你。”
李元昌嬉笑:“六哥也是不小心,九弟又没什么事,肯定不会生气的,对吧。”
李元方咬牙,李元亨怒目而视:“什么不小心,你们分明就是故意。”
李元景耸肩,很是无所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有本事你们跟阿耶告状去啊。你们以前不是最喜欢找阿耶告状吗?屁大点事都得告一状。去啊,现在就去。怎么不动了?”
李元亨篡紧双拳,无法言语。
李元景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拉着李元昌离开。
眼见李元方眼眶通红,委屈不已。李元亨勉强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没事,再忍忍吧。等过几年,我们再大些,就可以去求二哥放我们去封地。等到了封地,远离长安就好了。”
李元方只是摇头。几年,几年后即便真的能去封地,可这几年他要怎么熬过去。
“是。我承认我们曾经多多少少欺负过他们一些,但这些年,他们也都加倍还回来了,还不够吗?”李元方抓住李元亨,“八哥,从前阿耶很疼我们的。为什么……为什么全都不一样了。
“从前阿耶那么喜欢阿娘,现在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从前他那么疼我宠我,现在也是说不疼就不疼了。他好狠心。”
李元亨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瞧了眼四周无人才放心:“别胡说,有些话不能出口的。阿耶始终是阿耶。是阿娘她们做错了事,与阿耶无关。我们不能对阿耶心生怨怼。”
李元方咬紧下唇:“八哥,我不想过现在的日子。不说那些兄弟,连个下人都看不起我。八哥,我好难过,我好怀念从前。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回到从前吗?”
李元亨哑然。
李元方眸中希望熄灭。
他知道,其实他都知道的,不可能了。但他仍旧会存着一线希望,不,准确来说,是一线幻想。
可是幻想是成不了真的。李元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开李元亨,转身离去。
李元亨微讶:“你去哪?”
“我不想在这里看着属于他们的热闹。”
“那我陪你回去。”
李元方摇头:“不,八哥,我想静静,想一个人静静。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
望着李元方眸中的哀求,李元亨抿抿唇,终是点头。
中场休息结束,赛事重新开始,场上又沸腾起来。
李元亨看着李元方孤寂离开的背影,耳边听着身后喧闹的声响,突然觉得两者对比是如此强烈。李元方难过,他又何曾好过呢。可除了忍,他还能做什么?忍到长大,忍到去封地,或许是他们所能期待最好的结果。
但这个最好的结果真的能实现吗?
李元亨呆呆置身于满场与自己无关的热闹之中,很是迷茫。
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可没有人关注他的心情他的举动他的状态,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赛事之上。
很快,下半场结束,赛果出来,李承乾队获胜。
众人纷纷前来道喜。
李承乾摆手:“若不是三弟病了,状态不佳,上半场几次失误,让我们轻松拿下两球,单凭下半场的势均力敌,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这场委实算不得数。改日三弟病好了,咱们再来一次。”
杜荷第一个支持:“殿下说得对。今日确实有些胜之不武了。咱们改日再战,不论输赢,都得公平公正,明明白白。不如下回还用今日的分队,咱们重新比过?”
李承乾同意,其他人也没意见。唯剩李恪不在,未曾发言。
“三弟呢?”
李承乾扫视一圈,都没瞧见,正要派人去找找,便听内侍慌慌张张跑过来禀报:“不好了,蜀王殿下与周王殿下一起落水了。”
李承乾:???
蜀王李恪,周王李元方,这俩怎么碰一块的,还一起落水?怎么回事!
第124章 李元方之死。
李世民与李渊都惊住了, 众人匆匆赶往现场。
彼时,李恪已经被救上来,浑身湿透, 头发凌乱还滴着水。腊月的天气本就寒冷, 湖水更是冰凉透骨。李恪小脸惨白,双手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神色惊惶不定。
杨妘唬了大跳,直奔过去抱住他:“恪儿,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你如何会落水?”
她一边问着, 一边把自己暖手炉递到李恪怀里, 解下身上的披风给李恪裹上。李恪呆呆地,仿佛受了惊吓,整个人有点傻愣愣的,口中呢喃呼唤着:“九叔, 九叔……”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出事的还有一个李元方。转头看去, 另一侧,宋清已经将人从湖中拖上了岸。可李元方躺在草地上,人事不省。李元亨拼命呼唤、摇晃、叫喊,都没有反应, 顿时神色大变, 慌慌张张跑到李渊身边跪下:“阿耶, 你救救九弟,你救救他。”
李渊微微蹙眉,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即便过往宠爱不在,李渊也不会希望对方死, 刚要开口。长孙氏早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一边让人去请随行医官,一边让人将李恪李元方挪到室内。沁园各馆都有供主子小歇之处,皆可使用。
室内,挪被褥,添炭火,烧热水。
李恪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擦干头发,抱着暖炉缩在被窝里,一系列操作过后,情况终于好了些,虽然人还是呆呆地,但面上的血色逐渐恢复。杨妘一颗心缓缓回落。李世民刚要松口气,便见内侍急匆匆过来禀报:李元方没能救回来,已然去了。
哐当。
李恪手中暖炉摔在床边,脸上倏然重回煞白,满目惊愕。李世民急匆匆出门,来到几步之外的另一间房。
此刻,房内的气氛十分压抑。李元亨伏在李元方床边,低声哭泣。李渊坐在一侧,面露些许哀伤。
发生这么大的事,还闹出人命,这人命还是皇室,自然不可能不了了之。该查的要查,该审的也要审。
殿内。李渊李世民长孙氏三大巨头居于上方,在场所有侍卫与宋清跪在下面,就连李恪也被请过来,不同的是,他不需要跪,可以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旁边听。
最先开口的是宋清:“微臣到时,周王殿下与蜀王殿下已然在水中。微臣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只想着先救人要紧,便跳下水。
“原是想两个一起救,但后来微臣发现自己的能力根本做不到。尤其周王殿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落水太过慌乱,抓着微臣手脚并用一直在乱动。”
众人眉宇一蹙,都明白其中关键。落水之人恐慌下的举动不可控,甚至可能因为想要求生将施救者当成活命稻草,不断抓紧攀附。可他越是用力,越是动弹,越会影响施救者的行为,甚至可能将施救者一起拖下水底。
“微臣另一只手还托着蜀王殿下,恐僵持下去我们三人都会葬身湖底,无奈之下只能放开周王殿下,想着先救一个再救一个。
“微臣水性算不得上佳,加之自己凫水与救人凫水差距巨大。微臣从前并未在水下救过人,没有经验,又在周王殿下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因而救助蜀王殿下时已有些吃力。
“微臣只能努力将蜀王殿下的头托出水面以便呼吸,一边往岸上游,一边试图呼救。微臣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侍卫赶来。微臣见侍卫游过来抱住了蜀王殿下,便将蜀王殿下交托给他,转身游回去救周王。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李恪低着头,听着宋清的供词,神色晦暗不明。正在此时,李世民看过来:“恪儿,是这样吗?你为何会去湖边?”
李恪浑身一震,整个人开始绷紧。
杨妘以为他死里逃生仍处于慌乱之中,心疼地抱着他:“别怕,你阿耶只是想问清楚情况,毕竟你九叔……事情到底如何,你如实说便好。”
如实说……
可他怎么能如实说!
李恪深吸一口气,双手藏在厚实披风里篡紧拳头,余晖瞄了宋清一眼,立即收回来。
“我……我有些不舒服,蹴鞠场太闹了,吵得我脑仁疼,让我更不舒服,便想出去走走缓一缓。”
杨妘蹙眉:“你想出去走走,为何不让人跟着?”
“我让人跟着的。有婢子跟着我。但外头风大,她怕我吹了风不好受,便回去给我取披风了。”
宋清适时道:“微臣正是听闻蜀王殿下不适,连蹴鞠都不上场了,有些担心,想问问殿下的情况,得知殿下嫌场内闹腾出去了,恐殿下在外头吹了风更难受,便出去找人。半路遇上殿下身边的婢女。婢女为微臣指明方向。微臣赶到时就看到殿下与周王在水里。”
这点婢女亦可作证。她是在回去取披风的时候碰见宋清的。
众人又看向李恪。
李恪咬咬牙:“我走到湖边,就见九叔坐在凉亭的栏杆上。那里太危险了,我急忙冲过去想抓住他,结果没抓住,反而自己被带下去了。”
杨妘紧紧抱着他,一遍遍轻抚着他的背以示安慰。
这一层说清楚了,还有侍卫。
侍卫统领言道:“今日沁园的主场在蹴鞠场,其余场馆并不开放。太上皇圣人皇后并各宫所有主子都在蹴鞠场,因而蹴鞠场是重中之重,微臣将大部分兵力都集中于此,以保主子们安全。其余各处另派了几组小队进行巡防。”
李世民微微点头,这方面他是知道的。侍卫安防方案在此之前就向他报备过,也经由了他的同意。这样的布置在情理之中。他们都在蹴鞠场,兵力不集中蹴鞠场,想放去哪?
最先到场的侍卫说:“臣被安排在蹴鞠场外围,是听到求救的声响才赶过去的。”
李世民蹙眉:“一听到声音便赶过去了?”
蹴鞠场距离落水之地虽然有段距离,却不算远。不会水之人落水后在水下沉浮,是很难完整发音求救的,但宋清会水,他可以。配合宋清的证词,若在宋清呼救后第一时间赶往,李元方应该能及时被救上来才对。
侍卫一顿:“臣……臣不敢确定。”
“不敢确定?什么叫做不敢确定!”
侍卫低头,匍匐在地:“蹴鞠场内十分喧闹,声响很大,臣不确定呼救之声具体是在何时出现,但臣确实在听闻之后就立刻赶了过去,并未迟疑。”
李世民脸色一沉。今日蹴鞠场的声音确实很大,盖过别的声音,没能及时听到也属正常。
宋清跪在下首,低着头,手指微微蜷曲,面上没有半分慌乱。这点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世民蹙眉:“然后呢?”
“臣赶到之时,见宋侍读抱着蜀王殿下正往岸上游,没来得及多想,直接跳下水。等将蜀王殿下救上岸才发现水中还有周王殿下。”
这是第一个侍卫的供述。第二个侍卫的供述差不多,都是听到呼救赶过去,但他到达时,看到的是侍卫托着李恪,而另一边宋侍读托着李元方,一人救一个。他要帮只能帮一边,很显然,他选择了李恪。
毕竟李元方是被李渊李世民忽视的存在。李恪不同,若不算嫡出,他是李世民的庶出之长。诸多庶出子女中,李世民对他算是关注最多的,更别提他与李承乾的关系也不错。
两相比较,选择李恪几乎是第一反应,也是一种权衡本能。
赶到的第三个侍卫选择的倒是李元方。毕竟李恪那边已经有两个人,且已经快到岸边了。唯有宋清托着李元方还在水中。于是他下水与宋清一起将李元方救上岸。随后巡防队赶来,救援的人更多,可已经晚了。
众人沉默。
自事情发生之后,从湖边开始,每个人就已经被长孙氏控制住,更是一个个分开审讯。证词全都能对上,而他们的选择又都在情理之中。真相仿佛就是如此。目前唯一还未查清的就是李元方为什么会在那里。
李恪是因为不舒服嫌蹴鞠场太闹太吵,李元方呢?
李元亨冲过来:“我知道。是六哥,是因为六哥他们。”
李元亨红着双眼,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他应该跟过去的。他应该跟着李元方走的,即便李元方说不需要,即便李元方想自己静静。
“我以为,我以为他真的只是想静一静。是我没发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是我没有坚持。如果我始终跟在他身边,他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我没想到,没想到……”
李元亨后悔不迭,泪流不止。
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呢?
众人蹙眉。李元方到底是因为受不了欺凌起了轻生的念头,落水之后又被死亡的恐惧笼罩开始后悔挣扎;还是真的心情不好神色恍惚之际掉下去。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李元方自己,已经无人得知。
李渊怒不可遏,立时让内侍去请李元景等人前来询问。李元景等人哭哭啼啼,不断辩解,一会儿求饶一会儿又觉得委屈。他们只是想给李元方一点教训,没想过要他的命。
几人生母也都跪下求情,宇文昭仪接连请罪,毕竟她掌管大安宫宫务,没能及时控制住孩子们的争斗事态,尤其还是在前一日有李承乾特意派人说明的情况下,她有责任。
李渊与李世民长孙氏这才始知,原来几个孩子的问题早有存在,且一直存在,还被李承乾撞见过。
身边熙熙攘攘,哭闹之声,求饶之声,说情之声,请罪之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李恪的耳膜。他置身于这样的喧嚷之中,看着眼前的一幕幕,脑海中想的却是李元方惨白的面容以及湖边真正的“真相”。
慌乱,彷徨,迷茫,无助,绝望,挣扎,惊惧,恐慌,愧疚,自责……
各种各样的情绪汹涌而来,盈满心腔。他勉力站起来,似乎想要逃离眼前杂乱的场面,甚至想要逃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情景,可他刚起身,便觉眼前一黑,咚,栽倒在地。
昏迷之前,只听到杨妘焦急的呼喊。
阿娘,阿娘。阿娘待他那么好,疼着他宠着他事事为他。可他呢?他都为阿娘做了些什么?他什么都没为阿娘做,还要将阿娘置于尴尬难堪之险境。他对不起阿娘,他不配做阿娘的孩子。
可是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没得选啊。一切在他得知真相的时候就注定了。不,或许更早,或许在他出生,在他来到这个世上,来到阿娘身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从未出生,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备受煎熬。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
第125章 大业未成,我怎么甘心……
李元方之事最终以意外结案。当然李元景等人少不得被训斥惩罚了一顿, 几人生母亦受了些牵连,就连宇文昭仪都吃了挂落。李世民下令礼部主持李元方的殡葬事宜,各项规制可在其品级之上略加一等。
至于李恪。据医正诊脉说, 其本就患有风寒,落水后受凉, 寒上加上,使得病症愈重,又兼惊吓过度,这才导致晕厥。虽然并无大碍, 却还是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两天才完全清醒。
李承乾带着李泰等人前来探望, 见他除了精神有点恹, 其他都还好,放下心来,宽慰道:“好好养病,我们蹴鞠队还等着你呢。”
李恪扯出一丝微笑, 眉目间却透着郁色。李承乾皱眉:“我听说了,这两天你总梦呓叫九叔。”
李恪心头一紧,但听李承乾又道:“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看到, 但这不是你的错啊。没能拉住他不是你的错;你们一起落水,最后唯有你得救更不是你的错。
“你若觉得自己有错, 那我是不是也有错。毕竟是我主张并一手操办的蹴鞠赛。沁园还是我修的呢。我若不修沁园,不举办蹴鞠赛, 九叔便不会出事。”
李恪连连摇头:“这跟大哥没有关系。”
李承乾一拍手:“你既觉得与我无关, 那为何自己放不下呢?”
李恪哑然, 愣愣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李恪抿抿唇,张着嘴,不知如何言语。
拾翠适时敲门而入, 与众人行礼,将药碗奉给李恪:“小郎君该吃药了。”
李承乾也站起身告辞:“你先吃药,吃完药好好休息,多歇几日也无妨。崇文馆那边先生教了什么,青雀可以都帮先你记着。”
馆内学子年岁不同,教学进度也并不相同。李承乾属第一梯队。李泰与李恪同属第一梯队,所学内容一致。
李泰立即表态:“对,我给三哥先记着。”
李恪轻笑:“多谢。”
几人离开不过片刻,宋清就来了,拾翠悄悄退到殿外,为一人掩好门扉,李恪脸色顿时沉下来。
“看到小郎君无恙,臣便放心了。”
李恪轻嘲:“你竟还在意我的死活吗?”
宋清神色一变,撩袍跪下来:“望小郎君明白,臣奉命来到你身边,是为了教导你,保护你,从未想过伤害你,亦不会伤害你。当日令小郎君落水是被逼无奈。李元方听到我们的话,他必须死。他若不死,我们无一人能活。
“可他再是失势,也属皇室贵胄,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湖中,必会引来诸多审查与探究。唯有小郎君也落水,制造你们一人同时出事的假象才能将其掩盖过去,也唯有你的证词最能取信于人,最能让大家不再追究,令此事尽快结案。
“臣知道湖水寒冷,但臣就在身边,只需及时将小郎君救上岸,小郎君不会有事。臣是确信这一点才敢出此下策。臣……到底是臣让小郎君病了这一场,是臣的不是。小郎君生气,怨怪于臣也是应当。臣愿受责罚,不论小郎君想如何惩处,臣都毫无怨言。”
“惩处?”李恪咬牙,锐利的目光扫过去,“那若是我说,我想你死呢?”
宋清一愣,转而闭上眼:“君要臣死,臣受着便是。”
君要臣死。
君……
这个字用在李恪身上,却并不怎么让李恪高兴,反而令他更为愤怒。这更是提醒了他这群人的意图。他突然暴起,将宋清扑倒在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李恪是真的起了杀心。他手中力道越来越大,眼见宋清呼吸困难,面容口唇开始变色,李恪内心无比挣扎,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百般犹豫后最终慢慢放开。
宋清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开口言道:“多谢小郎君饶臣不死。”
饶他不死?
李恪哂笑。他何曾想饶宋清不死。他放手不过是知道宋清之死无用而已。宋清死了,还有无数个“宋清”在。杀了宋清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引来诸多猜测与怀疑,给自己再添麻烦。
宋清看着他:“臣知道小郎君心里不好受,但小郎君便是再气也按照臣的提议,说了伪证,可见小郎君其实……”
“滚!”
宋清一顿:“小郎君。”
李恪双目赤红:“我说让你滚,别让我说第一遍!”
宋清无奈,只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