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很迷茫,非常迷茫。为什么不管什么事,到李承乾这就会变了个样。
譬如“一摸脑袋就上头,想起一出是一出”,这话还是李承乾亲自怼于志宁等人的,当日可是怼得于志宁等人脸红脖子粗,气闷非常又莫可奈何。彼时他们的劝谏提议跟这会儿李承乾的“提议”差不多吧?
可他用此招来堵李承乾,李承乾却能轻松找到刁钻的角度反驳回来,并将此角度延伸,直戳他的心房。
长孙氏失笑出声:“这几句听着似乎是诗,何人所做,哪里听来的?”
“不知道谁所作,梦里听表姐说的。”
李世民:……又是表姐!又是这个表姐!来人,给朕砍了这个表姐!
长孙氏摇头:“这几句诗可不是这么用的。”
“是吗?”李承乾疑惑歪头,觉得不太重要,“反正总归是说人心易变就行了。阿耶易变啊。阿耶,你说是不是?哦,不对,父皇,你说是不是?”
李世民:……很好,你连称呼都改了。
“你都不要儿子,只要儿臣了,我哪还敢叫你阿耶,自然只敢称父皇了。”
李世民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但他不说,承乾就挑眉:“你不会连父皇都不让我叫,只许我叫你圣人吧?”
李世民:……
眼见夫君已在暴怒边缘,长孙氏赶紧拉住李承乾:“你这般说真是冤屈你阿耶了。自他登基以来,与我们私下相处与往日可有差别?你见他何时对你我自称为朕?”
在被李承乾再三回怼刺激后,听到长孙氏这种话,李世民简直热泪盈眶。果然还是观音婢最懂他。哪像承乾这小兔子崽子,一张嘴不戳死人不罢休。
什么阿耶皇父圣人,什么人心易变,哪一句不是刺在他的心窝上。亏得这小兔崽子还是观音婢亲生的,观音婢的温和知意怎么半分都没学到。
李世民哼哧两声,无言提醒李承乾:小兔崽子,知道冤枉了你老子,你该怎么做?还不快来道歉认错。
认错?李承乾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瞄向李世民:“你既是我阿耶,那我与你闲聊几句怎么了?我才六岁诶。便是说的不太好,想不到那么全面也是很正常的。谁生来什么都懂。哪里不合适你告诉我就行了呀,做什么总是发脾气!”
李世民:!!!
现在是谁在发脾气呢!
李承乾指指点点:“养孩子怎能没半点耐心。你当孩子这么好养?发发脾气孩子就会自己长大,自己学会你所希望他掌握的东西?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睨了李世民一眼,无奈摇头:“发脾气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而且总是这么怒气上火对身体也不好。你还是控制控制吧。做人不能太暴躁。都当皇帝了,怎么也得学会心平气和,学会冷静自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做个合格的善于控制情绪的好皇帝!努力!”
苦口婆心的表情,语重深长的语气,处处表现着他为李世民着想之心,看得李世民本已因长孙氏的话消减下去的火气忽然暴涨,蹭蹭往上冒。
“我暴躁?你怎么不想想我每次暴躁都是因为谁!是谁刺激的我!”李世民顺手拎起李承乾直接往外一扔,“滚!回你的东宫去!”
被摔在地上、屁股着地的李承乾缓缓爬起来,随着一声哐当响动,回头便见门扉已然关紧。
李承乾撇撇嘴:“果然暴躁。自己脾气不好还不肯承认,非把锅往我头上扣。啧,欺软怕硬。有这本事对付那群谏臣们去啊。对儿子不是怼就是骂,三不五时还棍棒相加,面对谏臣就只会自己憋屈生闷气,最后还得我出马。啧啧。”
不论是前一个啧,还是后两个啧,都可谓嘲讽意味十足。李承乾仰天感慨完,拍拍屁股迅速闪人。
门内听了个全乎的李世民:……他前世是造了什么孽,今生碰上这么个小冤家。
次日,李世民郁气还未完全消散,李承乾却已经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忘了,午食仍旧亲亲热热,一派祥和,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
李世民再次感叹神奇。李承乾这本事,他可真是学不来啊学不来。
用完饭,做完一日的功课,李承乾再次出宫,又是去往姜照住处,姜照一见他,便将他拉至桌前:“正要去寻小郎君呢,小郎君快来瞧瞧。”
李承乾看向他所指的东西,是一份图纸,与高转筒车不同。
“这是翻车?水转翻车?”
“小郎君果然知道!”姜照十分欣喜,“在下之前不是想从翻车入手解决柳叶村农田灌溉的问题吗?可做到一半后发现以柳叶村水流之湍急,翻车的水轮叶片是经受不住的,因此设计不得不停止。
“后来我又开始琢磨筒车,几经周转,终于在小郎君的帮助下完成。如今柳叶村的问题已然解决,我收拾这阵子的废稿,看到原来对于翻车的改进思路,忽然生出别的想法。”
李承乾眨眨眼:“翻车轮叶不适用湍急的水流,但可以适用不湍急的水流!”
“对。目前已有龙骨翻车,但需踏轴人力或牛力带动。我在踏轴外端作一竖轮,竖轮之旁架木立轴,置二卧轮。其上轴适与车头竖轮辐支相间,乃擗水旁,激下轮既转,则上轮随拨车头竖轮,而翻车随转,倒水上岸。①如此便可实现水流运转,不必再用人力与牛力。”
李承乾拍手:“这个好!这个太好了!”
这个也是父亲梦里提过的,博物馆展览过。父亲还解说过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的区别与各自的特点。因而他在思虑高转筒车之前便想到了水转翻车,本打算等把姜照入仕的事情搞定,再说于他听,尽快搞出来。
没想到姜照已经自己设计出来了。
嗷嗷嗷。水转翻车,这可是水转翻车呀。父亲说这是宋朝出现的东西呢。他就算年纪小,没系统学过历史,但是唐宋元明清还是知道的。宋在唐之后!
也就是说这玩意,按照梦里的进展,需要许久之后才会出现。而现在……
李承乾看向姜照,眼神更为炙热,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啊!高转筒车他还稍微提点了几个关键处,水转翻车他都没提过,姜照就自行制作出来了,和他梦里所见无甚差别!
当然炙热的同时也更为疑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梦里所说的唐朝与他现今所处的大唐是呼应的。可若梦里是此时的千百年后,那为什么对于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的记载情况不同?
李承乾想到表姐跟他说的那些网文小说以及看过的电影电视剧。
莫非真像他之前猜测的一般,在原来的时间线里,没有他的介入,姜照出现了何等变故?那么这变故是什么呢?真的是因为柳叶村、因为叶大勇吗?不会吧,不会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叶大勇简直是万死难辞其咎。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万分庆幸自己有做梦与系统两大金手指。这俩金手指让他变得特殊,这种特殊又让他成为一只蝴蝶。在成为蝴蝶后又及时扇动了自己的翅膀,成功捡漏姜照这只大牛。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日与小郎君所谈论的重点虽然是围绕高转筒车,但言语间多有涉及其他水利灌溉农器的制作,你的话给了我不少启发,因此我再重新捡起这份没画完的翻车设计,瞬间便茅塞顿开了。当真是要多谢小郎君。”
李承乾:诶?
所以是因为他?
姜照又是一叹:“只是,依照在下的设计,虽然可行,却并不适用所有水势。所以在下想让小郎君看看,是否还别的办法,可以让它所能适宜的情况更多一些。”
李承乾接过图纸,仔细结合梦里信息进行对比,微微蹙眉。
姜照图纸上画的是卧轮式水转翻车。梦里父亲说过,水转翻车除卧轮式外还有立轮式。博物馆里虽然非是每个展品都有藏品实物,但至少都有模型,且模型旁边还有示意图纸。
按照模型与图纸,李承乾指着设计稿说:“若别置立轴,水激立轮,其轮辐之末复作小轮,辐头稍阔,以拨车头竖轮②,是不是也可以?”
姜照停顿一瞬,反应过来,尤为兴奋:“对对对!确实可以如此。这般一来,我们就可以视水势情况来选择是用卧轮还是立轮。这个办法好。
“再加上已经实验成功的高转筒车,若能将二者推广天下,凡是水流湍急之地都用高转筒车,水流缓慢之地用水转翻车,两者相加,几乎已能解决许多水源灌溉之地的问题。
“就算实在是两者皆不适用的,也可以选用原有的龙骨翻车与筒车。如此,大唐境内凡有水源之农田,至少大半以上就不必再忧心灌溉之难了。”
李承乾笑眯眯。他知道不止的,不止如此。
梦里父亲说过,水转翻车的效率是高转筒车的数倍,它不只能用于灌溉。但显然此刻刚做出翻车的姜照还没有想到这点。不过没关系,姜照想得到的姜照想,姜照想不到的还有他!
他激动地上前握住姜照的手:“先生真可谓大才呢!”
姜照推辞不敢受,满口说:“都是小郎君之功,若非小郎君,在下做不出高转筒车。同样的,若非小郎君,这水转翻车也不完美。所以与其说是在下做出了这两样,不如说是小郎君做出来的。”
“不不不,我不过指点了你几处,雏形是你自己想的,图纸是你自己画的。”
“但小郎君所指点的几处皆是关键。”
二人推来推去,一波商业互吹之后,身边传来一声轻笑,但见抱春言道:“你们再这般下去,怕是要拉扯到天黑了。”
李承乾;amp;姜照:……
李承乾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来是有正事要办的。他将设计稿放下,直接说:“先不谈这个,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问。”
姜照点头:“小郎君请说。”
“先生觉得朝廷若另加一门明算作为科考常举科目如何?”
姜照瞪大眼睛:“自然是好。”
“那若是明算科确立,但最早也需明年科考才能实行。姜先生是愿意等到考试之期,通过自己的本事入选授官,还是此刻便由人举荐出仕?”
姜照浑身一震。由人举荐,这个“人”很可能便是眼前人。
他看着李承乾良久,数次深呼吸,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敢问小郎君可是太子?”
李承乾稍顿,好奇问:“你如何看出来的?”
“能随意差遣都水监,且让都水使者恭敬有加的人并不多,此等人物身份必定不凡。而小郎君既懂得水利灌溉之器,言谈间更了解耕稼之事。试问哪位身份不凡的王孙公子会此道?
“再有,若说向朝廷举荐人才,不少人都可以。但这么快便能决定为科考增加常举科目的,属实没几个。就算是能向圣人提议,也无法立刻得到确切回应。可小郎君说得极为笃定,且言及明年便会实行。
“综合此间种种,除了太子殿下,某想不出第二人。”
抱春看了李承乾一眼,见他不反对,笑着道:“你猜得不错,这位正是太子殿下。”
即便已然有猜测与心理准备,姜照仍然吃惊,他站起来跪拜行礼,动作规矩中又带了几丝慌乱与激动。
激动的不是他见到了当朝太子,激动的是太子懂他、懂水利、懂灌溉,更懂得擅于水利农事者不一定需要善读经书诗赋。他特意说服圣人,增加明算科目,便是给了他以及如他一样的人一条路。虽说科考之外仍有举荐,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渠道被举荐。
他有幸遇到都水使者,甚至有幸遇到太子,别人呢?他们有这样的幸运吗?
李承乾此举可以说是给了那些没有他幸运,又无渠道被人举荐者一条出路。
“草民此前对殿下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恕罪。”
李承乾将他扶起来:“不碍事的,我没放在心上。先生不必拘礼,我是以友人的身份来见你,又不是以太子的身份。”
“既知殿下身份,如何敢称是殿下友人,这先生二字更是僭越。”
“什么狗屁逻辑,合着我当个太子还不能有自己的友人了?志同道合者皆为友,与身份地位有何关系?至于先生二字。孔子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测量绘图那么厉害,自然能当得起这句先生。”
姜照连称不敢。
见他如此,李承乾也没有勉强:“一个称呼而已,属实不值当如此。但你若觉得不妥,不习惯,我换了便是。”
李承乾笑眯眯:“咱们暂且不提这个,这个不重要。关于我之前说的两个提议,你如何想?可有决定吗?”
姜照再次跪拜,甚至没有过多犹豫,便说:“草民选举荐。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草民不想再浪费这一年的时间。
“虽然草民自信,进士明经两科若有不及,但明年若开明算,绝对可以通过,仍旧能入仕,但如今高转筒车已经试验成功,若水转翻车也试验成功,想必接下来,朝廷便会运用于民。
“草民可以等明岁科考,但朝廷不会等我,百姓也不能等。这两项草民费了诸多心血,不想错过。
“若无官身,便是都水使者让草民协助,也难以进入核心,事事参与;就算有殿下支持,办起来也终归名不正言不顺。再有,不论通过科考还是通过举荐,皆是入仕,又何必拘泥呢?”
李承乾十分满意。梦里他似乎听表姐说过什么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没怎么听明白进士翰林内阁的关系。但他听明白一点,便是科考入仕与非科考入仕区别很大,上限差距也很大。
他很迷茫,觉得这个怕是不准确,至少在大唐不是这样的。可他清楚,即便现今不存在区别,但有些人有自己的行事原则,就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科考,不想依靠别人呢?
好在姜照没有这样的迂腐与固执。当然即便他有,李承乾也会尊重,但还是现在的结果更让他高兴。
他看着眼前的姜照,想到那天拉着他非让他说高转筒车的情景,忽然有点明白了都水使者说起他时,所谓的“平日为人和煦温谨,唯在专长上过于执拗,且容易激动”是什么意思。
嗷嗷嗷,这种平时为人处世没毛病,懂得变通,不拘泥于形式,但在专业上有自己的原则与钻研精神,且动手能力强,执行能力强的人,爱了爱了!简直大爱了。
李承乾笑眯眯让姜照等着,转身回宫就去找李世民。
“阿耶,你赶紧出任令吧,就让姜照入都水监。”
当朝太子想举荐一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李世民眼皮都没抬:“你想让他担任何等职位?”
“随便。”
“随便?”
李承乾点头:“你看着给就行。掌固典事都可。”
掌固与典事在都水监排名末等,李世民挑眉:“你费那么大劲,同我说了半天姜照多有才,甚至为他开出一个明算科,到头来竟只让他担个掌固典事?”
“要不然呢?莫非我还能把原来的都水使者给撤了让他当?都水使者又没犯错,冤不冤啊。便是副使、丞、府的位子也都有人坐,就算额外增加一人来解决位子问题,但这么做岂不是公然宣告姜照是特别的?
“他身后没有家世支撑,这般一来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也不可能总看着他帮着他对不对?就算我能看着,他莫非要事事靠我吗?总是要靠他自己的。不如让他从底层做起。
“虽说官位低,但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是他绘制,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两项任务都可由他作为主干去推行。等差事办完,他的功绩也有了,便可顺理成章升官。
“他不是还懂河道疏浚、水利水渠吗?之后可以再让他去巡视河道,勘探运河。听说前朝连通的运河不太好,修得烂。”
关于这个烂,李承乾也不知道哪里烂,具体怎么个烂法。但既然梦里表姐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没错的。
“若他再有功绩,便可一点点稳步上升。”李承乾一拍手:“看,他明明可以凭自己的本事站到与之匹配的高度,还不会引来非议,我为何要横插一手,让他陷于流言呢。”
李世民听完,既欣慰又有股难言的酸涩。
欣慰在于李承乾竟能想得如此周到细致,酸涩也在于李承乾居然为区区一个姜照想得如此周到细致,再加上此前因姜照增设明算科,想让姜照入都水监还特意跑去询问他是想从举荐还是从科考。
这态度,跟自己一对比,差距太大了。
李世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十分不是滋味。
他比不过长孙氏,比不过青雀丽质,甚至比不过裴行俭也就算了,合着他现在连一介区区布衣,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草民都比不过?
越想心里越不美妙,李世民狠狠瞪了李承乾一眼:“若是都水监使者副使也便罢了,就一个掌固典事,这也值当我来下令?你自己吩咐去,滚滚滚!”
别在老子跟前碍眼。越看越心烦!
李承乾懵了一瞬,撇撇嘴,幽怨瞪回去:“前一刻还说得好好的呢,下一刻就发脾气,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都这样了还说自己不暴躁。明明就是脾气不好,喜怒不定,偏嘴硬不承认,还给我扣锅。哎。我去就我去,凶什么!”
转身离开,脚步轻快,一蹦一跳地,嘴里还哼着十分怪异的不知名曲调:我的家在长安,太极宫里啊,家里有个阿耶他喜怒无常~他不但脾气暴躁,他还嘴硬不认啊,就想着给我扣锅,好狠的心肝啊~哎~
李世民:……不,我错了。我不心酸,我心梗了。
第78章 突厥来犯。
太子的身份很好用, 不过一个都水监小吏,李承乾吩咐起来自然畅通无阻,尤其是在背后还有李世民明晃晃默许的前提下, 事情进展得更为顺利且迅速。
第二天,都水监便多了个姜典事。这位姜典事甫一上任便接了个差事, 转头就埋头如火如荼地干起来。七日通过模型实验和实体实验。十日网罗匠人做出一架高转筒车, 一架水车。
一个月后, 长安已有好几个村落用上了新式翻车与筒车。这两件东西如同前几次的新事物一般, 很快引来各方诸多关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若有人说, 他们村用上了水转翻车高转筒车,大家都会做惊讶状, 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羡慕。
若有人说, 他们村还在用传统的龙骨翻车与寻常筒车, 那大概会等来一波炫耀, 然后被告知:你们落后了。
银月村。
随着全国各地以及外邦销售路线的打通, 如今的豆皮腐竹早已成了紧俏货,根本不愁卖,甚至有人为了省点钱, 不给中间商赚差价,特意找到货源地直接寻求供货。做为最早制作售卖豆皮腐竹的村子, 银月村接待的来往行商多不甚数。
村民们对此已然见惯不怪了, 以至于今日来的几个行商, 他们看都没多看一眼。这种事自有村长与几位村老接待安排。
村长可是做过郎将的人,村老当年在军中也多少是个小吏,哪个能力不比他们强?作为小兵,凡有令, 令必行。至于无令?哦,那该干嘛干嘛去。
因此银月村与别的村子相比,有股子独特的气息。那便是村长武郎将具有极高的权威,在他的用心经营下,村里上上下下拧成一条绳,无法是退伍士兵还是家眷老幼,都十分团结,也十分讲军令会服从。
几个婶子如往日一般挎着篮子提着桶绕道篱笆外喊:“阿兰,去不去磨豆子。刚子他们几个已经用完了,水车那边的磨盘现在空下来,我们正打算去呢。”
阿兰在里头应了一声:“去去去,等我。我把泡好的豆子带上。果然还是如今的水车好使。以前我们磨豆子要费多少时间,如今可轻松多了。”
婶子们携拌而去,屋中的行商好奇起来:“水车?自入长安以来,这些天一直听人说水转翻车,可是此物?”
武郎将笑呵呵:“是。”
三五个行商立时侧目:“银月村现在也用上水转翻车了吗?”
“长安好几个地方都用上了,我们银月村自然也不例外。”武郎将没说银月村是第一个用上的,还是试验地呢。
眼见几人神色,武郎将心念一转,言道,“收购豆皮腐竹的订单已经谈妥了,几位若是无事,不如去村里逛逛?先前只去晒谷场看了我们晾晒的豆皮腐竹,我们村子的其他景致还没看呢。”
这话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正中行商下怀。行商们连连点头答应。谁都知道银月村有什么景致可看?这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水转翻车也。
武郎将领头带着众人出门,取田埂小径而走,一边行一边介绍:“这边种的是稻子,那边去岁种的大豆,收成不错,后来又与其他村子签订契约,购买了许多,因而如今我们大豆有余,无需种植,今年便种了土豆。”
“土豆?”行商脚步微顿,“可是传闻能亩产三五千斤的神豆。”
“是呢。土豆此物是太子殿下去岁种出来的,今年新皇登基第一件便是命人将种薯送予百姓试种,还令官府里正熟悉种植方法,教授于民。不只长安,外地许多州县也都得了。”
行商万分遗憾:“可惜我们那边没得到。听闻隔壁县有,县令县丞还带着种植文书亲自下地示范呢。都说亩产三五千斤,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武郎将轻笑:“是与不是,等土豆收成不就知道了?”
“那倒是。先不说土豆,说说水车吧。村长不给我们介绍介绍?我听说水车能一夜灌溉百亩良田?”
武郎将指了指眼前的农田:“咱们村的农田便是水车灌溉,一夜便可。”
行商放眼望去,好家伙,这怕是不只百亩吧。这……这……一夜灌溉?一夜!
众人震惊之时,已然来到水源旁。
但见一架高大的水车置于此处,一半位于水中,一半露出水面,水轮随着水流转动,将水输送上来。除能用以农田灌溉,还可以便宜取水供日常所需。
近旁设一棚顶,棚顶之下安放石磨,石磨与水车转轮相连,水流转动输送水源之际,亦可带动石磨运转。
“这……这石磨……水车还能推动石磨磨豆子?”
行商们震惊不已,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这一日能磨多少?”
“水车运转不停,石磨亦可磨豆不停,若是需要,日夜可不间断。具体能磨多少,我们没仔细算过。但自从有了水车,我们再没用过牛力或人力驴力磨豆。每日磨豆量非但不比以往少,还高出两倍。这还是在石磨有限,大伙儿得排队轮流来的情况下。”
行商们深吸一口气,更震惊了。
武郎将继续道:“不只磨豆子,若把连接处稍作变动,将石磨换成舂臼,还能舂米呢。”
行商:!!!
一个水车,既能灌溉,又能磨豆,还能舂米?这是要逆天吗!哦,不。既然能连接石磨与舂臼,那是不是还能干别的?这……这已经不是要逆天,而是已经逆天了!
行商甲:“水车如此,高转筒车是否也可以?”
“那倒没有。”武郎将摇头,“高转筒车比不得水车便利,效率上差一些,但也有自己的特点。譬如水源过低而田地太高,彼此差距较大且水流湍急之处,水车便不适用,而高转筒车却适宜。”
行商甲却并没有太遗憾:“便是高转筒车不能磨豆,但能将水提上这么高的高度,还适用于急流也已经很厉害了。”
众人纷纷附和,望向水车,发出感慨:“我老家不知能否有。”
“有的,一定有的。”武郎将言语笃定,斩钉截铁,“圣人已经下令都水监承办此事,等长安这边的水车与高转筒车做完,便会让姜典事等人去往各地,令各地明府配合协理。”
行商们欣喜若狂:“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此事是太子主张,圣人首肯,旨意已出,还能有假?”
行商们欢欣鼓舞,连连叩拜圣人,又拜太子。
旁边银月村村民瞧见,一个个笑眯了眼。啊,就喜欢看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行商大叹:“长安真好,若我们是长安人,生在长安就好了。”
看,西红柿西瓜辣椒,腐竹豆皮,土豆曲辕犁,再加上如今的高转筒车与水转翻车,哪一样不是从长安开始的。看看长安百姓过的日子,不论农户还是商户,都可见与外地的差距。
就比如他们,累死累活贩卖货物,走一趟赚得钱,扣除路费本金等支出,所剩能有多少?与银月村相比如何?
行商们看看自己,看看银月村,又想到这些时日长安各处见闻,以及那些红光满面的人群,沉默了。
啊啊啊,他们为什么没有生在长安!累死累活长途跋涉赚得那点还不如人家老老实实呆在家磨豆子!!!气人惹!
武郎将将几个人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神色清明,里头有些确实是行商,所说所言皆是真情实感,有些怕是不见得呢。
其他村民与行商接触少,可没有武郎将的敏锐,却也不以为然,眼睛笑眯眯。
这种现象已经不少见了,最近哪个看到长安之景,尤其看到他们银月村情况的没这么想呢?
是啊,生在长安,真好。
不,太子说了,会让大唐各地都用上筒车与水车,各地都种上土豆西红柿西瓜,要让天下百姓都跟长安人民一样。
太子……
想想这两年来改变长安的一应事物,哪一样不是出自太子殿下之手?
太子啊,真厉害咧!
这事不独发生在银月村,其他几个村子皆有出现。也不只民间,就连朝堂与宫中也是议论纷纷,世家们更是频频侧目。
“这一年多来,长安的改变当真巨大,让人难以想象。”
“谁说不是呢。高转筒车,水车,似姜照这样的人才怎么我们便没发现?”
若他们能早一步发现,将姜照收入世家门下,那他的功劳也便是世家的功劳,筒车水车如何运用自在他们掌握之中。而如今……
许多人感慨时运不济,也有人轻嗤:“发现了又如何?若没有东宫那位,姜照也未必能设计出来。”
众人一顿,是啊,若无李承乾,姜照还能成为现在的姜照吗?
李承乾,一个六岁稚子,谁能想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能量。
当然从前他们并不是没看到李承乾的能力,但那会儿朝局的焦点在李世民与李建成,他们乐得看热闹,毕竟谁赢了都无所谓。他们世家还是世家。可李建成没了,李世民上位,朝局变化之后,再来看现今如日中天的李世民与李承乾,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他们很清楚,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最重要的两大原因在于占田荫客制与九品中正制。他们门下田地荫客无数,而九品中正制又等于让他们攥紧了大多数士人向上的通道。
可如今随着世事变迁,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取代,天下格局已然大不一样。以目前李唐朝堂的情况,权柄多数在于李氏一同建功立业打拼天下的人手里,他们世家的话语权大大被削减。
而占田制也慢慢变成均田制。这点在先前还不显,可自打前朝末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使天下人口锐减,导致李唐所面临的是一个土地多耕者少的局面,如此他们便能将大片土地重新分配。
若李承乾只是弄些西红柿西瓜等物也便罢了,他们看看热闹尝个鲜也行。可他还弄出了土豆,弄出了筒车与水车。
土豆促进产量,筒车水车提高效率。这两者作用不可谓不大。
别的先不说,单就提一条。世家名下便是有田,也是需要佃农耕种的。
如果天下百姓都有自己的农田,且这些农田所获取的粮食足够他们吃用,甚至能让他们衣食无忧,他们还会来为世家耕种,辛辛苦苦一年除了要交朝廷的赋税,还需给世家一部分,自己只能获取稀少的回报吗?
不会。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依附世家生存。他们有更好的生存环境。那么到时候世家空有田地又如何?
世家们面面相觑,同时发现这其中的偌大问题。
“要我说,你们也太杞人忧天。就目前的情况,还远不到这个地步,若真如你们所说那般严峻,我们名下田地为何还有人耕种,那些田里劳作之人莫非是你还是我?
“现今李唐建立不久,朝中皆是开国功勋,自然显得世家在朝野话语权减弱。但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李唐想要治理好国家,保住天下基业,使得政权永固,代代相传,单靠这些开国功勋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