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没看见?”郑东霆摸了摸鬓角的一绺头发,奇怪地问道。

“呃,她扮成了一个使女的样子,还用丝巾蒙着面。我是靠她头上戴的发簪认出她的。”祖悲秋娓娓道来。

“发簪?”郑东霆皱眉问道。

“是啊。你忘了,当初洛阳擂上,她就是用那发簪上的一粒珠花打碎我递给你的长刀的。她现在仍然带着那缺了枚珠花的发簪。”

“哼,越女宫的日子过得也挺紧的。”郑东霆冷冷讽刺了一句,忽然想起一件令他冒冷汗的大事,“你是说慕容妍扮作使女的模样?”

“是啊!”祖悲秋用力点了点头。

“这么说,她身前是否站着一位女主人?”郑东霆连忙问道。

“嗯,那位女主人身子很高挑,从背影上看去有着非常纤细秀美的身材,可以想见是一位绝代佳人。”祖悲秋摇头晃脑地说。

“能够让天女殿主事扮作使女的,除了越女宫主鱼幽莲还有谁?我的老天哦……”郑东霆想到这里,头上再添一层细汗,下意识地抖开袖子,擦了擦额头。

“师兄,我感到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儿。”祖悲秋挠了挠头,朝周围的市集看了一眼。

“噢,你终于发现了。”郑东霆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这个师弟总算有了一些江湖人起码的触觉。

就在这时,街角那一栋被祖悲秋第一眼就看上的豪华客栈中突然奔出来一个伙计。只见他三步两步来到祖悲秋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兴奋地说:“客官,刚才你说愿意出二十两找一间空房是吗?”

祖悲秋顿时将刚刚觉察到的一丝不安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地一把回拉住伙计的手:“正是,可是有了空房?”

“确实有了空房,天字一号房刚好空出来了,客官这边请!”这位伙计抬手做了请跟我来的手势,机灵地头前带路。

“师兄,天字一号房啊,还是上房!”祖悲秋兴奋地回头招呼了一声郑东霆,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跟在伙计身后冲入了这座豪华客栈。

看着祖悲秋无忧无虑的高兴样子,郑东霆双手叉腰,无奈地摇了摇头,站在客栈门口长长叹了口气。就在他感慨叹息的时候,客栈的另一面楼梯上一阵骚动,几个伙计熟练地抬着一具尸体从二楼走下来,在郑东霆面前若无其事地蜂拥而过。郑东霆伸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死者乃是海南剑派健者一日三见血百里斩,死因是被人一剑穿喉。

“原来空出房间的就是他啊。”郑东霆喃喃地说,“唉,一日三见血这回算是夜路走多终遇鬼,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他抬起头来望向这间客栈的招牌,发现牌匾上赫然写着:安息客栈。

躲在自己的房间之中,郑东霆心中浮想联翩:“鬼王宋无期,挑灯枪公羊举,越女宫主鱼幽莲……当年洛阳擂、关中会战那么大的热闹他们都没有到场,如今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将这些武林至尊吸引到甘州这个鬼地方?能够吸引海南剑派掌门,年帮之首,越女宫主同时出动的力量,除非当年的战神天兵。”想到数十年前因为战神天兵所引起的血战,郑东霆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抖。随即他猛地一摆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可能的,战神天兵固然轰动,当年也没引得越女宫主出马。而且那个鬼玩意儿已经被巧手匠李读毁掉了。”

想到自己可能面对的不是战神天兵,郑东霆的心底马上舒坦了不少。但是这股舒服劲儿没让他消停多久,他的心情又开始压抑了起来:“如今这股神秘的力量居然连越女宫主都吸引了出来,说明这里动辄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武林浩劫。武林中上一场武林浩劫是哪一回来着?……好像是隋末动乱。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中原的安稳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郑东霆抬起左掌,用手掌下缘轻轻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眼睛,筋疲力尽地叹了一口气,周身各处隐隐约约的酸痛一浪又一浪地袭来。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祖悲秋。痛痛快快享用完晚膳并洗了个痛快澡的祖悲秋此刻已经睡着,张着大嘴打着刺耳的呼噜。这个家伙内功在这一年里大有增长,已经可以一个鼻孔吸气,另一个鼻孔呼气,真气运转连绵不绝,连他的呼噜声都没有了起伏,而是高音连成一片,听起来仿佛屋子里住了一池叫春的蛤蟆。

“呼……”郑东霆用力伸了个懒腰,心底有些羡慕此刻无忧无虑的祖悲秋。“他睡得倒塌实。看来蠢到一定程度也是种境界。我是不行……嗯。”他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打开房门,想要出去如厕。谁知道他刚把门打开,眼前一到黑色的电光迎面而来,吓得他连忙一缩头。“夺”地一声脆响,一展一尺见方乌黑底色的小旗牢牢钉在天字一号房的门框之上,旗帜的正面用黄白色彩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

“乌黑底色三角旗……”郑东霆的盯着这枚小旗脑子飞快地思索着它的含义,“龙神帮信物,黄白色恶龙,这是龙神帮主的品阶,难道是天下第二大帮帮主龙王江天水亲自来了?”

“龙神帮甘州行事,庸人勿扰!”一个嘹亮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郑东霆抬眼看去,只见一群浑身紫青色武士劲装的大汉簇拥着数名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的汉子蜂拥走来。看这些人的服饰装扮和腰间信物,赫然是龙神帮张掖总舵的精锐。龙神帮统领天下水路,掌管七江八河五湖四海的舟船行走。贞观末年看到丝绸之路的厚利,遂迁总舵于张掖河,训练精英,意图染指塞外生意。张掖总舵的精锐乃是龙神帮十万帮众中最能打的高手。这些市井霸王此刻仿佛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中间那几个神秘汉子,不用问,这些人都是龙神帮最高阶的话事人。郑东霆想通了这一点立刻当机立断,身子往门内一缩,“嘭”地一声关上门。

强忍着不敢去上厕所的郑东霆以为已经把麻烦关在了门外,刚在炕上坐定,却听到隔壁房间一阵奚奚疏疏的衣袖翻飞之声,原来这群龙神帮人全都进了隔壁的房门。

“怎么会这么倒霉?”郑东霆心里又是烦闷又是担忧,却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将耳朵凑到墙边,仔细倾听。

穿过隔墙传来的声音清晰而响亮,说话人完全没有掩藏形迹的意思。

“姓唐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春暖花开谱的核心心法来自游龙诀,此诀乃是龙神帮镇帮之宝,你竟然敢拿来参加那赛上之事,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厉声道。

“哼,游龙诀乃是江家和我唐家合创,春暖花开谱更是来自我另辟蹊径的革新,与游龙诀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你们向我兴师问罪,看来是怕我的春暖花开谱会抢了你们游龙诀的生意吧?”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话道。

“万里贤侄,你心里的打算不要以为我这个老朽不知道。”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乍听之下仿佛万把钢针刺入耳膜,令人感到极为难受。郑东霆听在耳中,也感到眼花心跳,甚至有种想要呕吐的错觉,不由得暗暗惊惧这个老人精纯的功力。

“你们唐家最近越来越不安分,对于天下水路的野心也越来越大。这一次你若是用春暖花开谱换得了塞上神功,我们龙神帮几根老骨头可禁不起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敲打。”

“哼!”那个神秘人的低沉声音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哼了一声。

“今天,春暖花开谱就留在这里,你,也留下吧!”这个苍老的声音仿佛拉家常一般轻松地说出了这几句诛心的话。

他的话音一落,整个房间就被尖锐的利器破风声和雄浑凄厉的呐喊声所淹没。

“哎哟妈呀,这就打起来了?”郑东霆目瞪口呆,“这些江湖人越来越不讲规矩,这可是在民宅。”就在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坐看热闹,还是拉起师弟逃命的时候,一阵轻柔而富有韵律的夺夺之声透过一片山呼海啸传入他的耳中。这声音听上去像铁钉穿入墙壁时所发出的声音,但是却柔和细腻得多,就仿佛是杏花敲窗,雨打芭蕉,说不出的轻柔优雅,又透着一股无处可藏的强猛势头。郑东霆只感到那夺夺声在弹指之间就海潮一般覆盖了整面墙壁,心里不知这不到一息之间,对面墙上到底钉下了几千几万枚暗器。

一连串重物落地声连番响起,隔壁忽然变得生息全无,一片死寂。隔了片刻,一串孤零零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接着是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

“难道只活了一个?”郑东霆整个人贴在墙上,想要再听清楚些,却听到“轰”地一声,自己的房门猛然打开。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中等,淡眉小眼,瘦脸窄腮的青年人双手背在背后站在他的门外。这个人看上去面部表情柔和的很,一团和气,完全看不出任何杀气,但是他的一双小眼里却闪烁着阴狠决绝的寒光,和他面部的模样完全相反,充满着奇异的剥离感,犹如鬼上身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啊,哈哈!”感到身体现在的姿势暴露了自己刚才的偷听行径,郑东霆连忙赔笑道:“说来你都不信,是这样,我师弟和我开玩笑,把我的耳朵用黄鱼胶粘在了墙上,我费了半天劲儿也拔不下来。我绝不是故意偷听,哈哈!”

“拔不下来就不用拔了!”这个青年人用低沉柔和的声音淡淡说道,话音刚落右手已经抬起。

“不好!”郑东霆心里一沉,连忙将目光转向放在桌上的银弓。那青年人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那精致的郑家银弓,突然神色一动,连忙问道:“阁下可是圣手门徒郑东霆郑公子?”

“圣手门徒?郑公子?”郑东霆心头一跳,他行走江湖十余年,从来没有任何人这么称呼过他和他的师承。

“我是郑东霆。”郑东霆犹豫着答道。

那青年人指了指另一头炕上呼呼大睡的祖悲秋:“那么这位一定是牧先生的另一位高徒祖悲秋祖公子。”

“是,正是。”郑东霆忙道。

“啊!”这个青年人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双手抱拳用力一晃,“唐万里不知两位大驾光临,得罪!”

郑东霆手足无措地摇了摇手:“不客气,不客气!”

“这一次塞上之行多了两位圣手高徒一定会增色不少,期待我们能够在未来的盛举中有所合作,将来我川中唐门开堂立寨,还需两位鼎力支持。”青年人双手再次抱拳一礼,不待郑东霆回礼,已经转头信步而去。

这青年离开了好久,郑东霆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杀气中挣扎出来。他勉强壮起胆量,推开房门探头出去观看:安息客栈的伙计们已经开始从隔壁房间中将尸体一具具抬了出来。打头抬出的是一位紫袍白须的老者,手上戴着象征龙神帮主权力的盘龙扳指,应该是龙王江天水。只见他身上布满了黑压压的奇形暗器,连他大大张开的嘴中和眼中都有,很多种暗器凭着他十余年的江湖阅历都叫不出名来。接着被抬出来的几个人身上完全被黑灰色的暗器所淹没,连面目身材都看不清楚,但是从他们的兵刃上,郑东霆立刻认出了他们:洞庭堂主破海鲨关如龙,鄱阳堂主穿云刀波明朝,渤海堂主火阎王庄醉,东海堂主断岳雷马啸风——龙神四煞尽殁于此。接着抬出来的是一长串张掖总舵龙神精锐的尸体。

“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龙神帮了……”郑东霆不由得暗叹一声,伸手蹭了蹭额角的冷汗。

第078章 山雨欲来甘州城

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将祖悲秋从香甜的睡梦中唤醒。他张开眼,心满意足地伸了一个懒腰,从床上支起身。在他身边的炕上,郑东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和衣睡在床上,手和腿仿佛黑熊抱树一般抱着自己的郑家银弓侧卧而眠,脸枕在弓缘上,一眉高,一眉低,双眼不停跳动,嘴半张着,尖锐而急促地呼吸着,显出一幅不堪重负的紧张模样。

“难道是做着噩梦?”祖悲秋奇怪地发现,不过一夜时间师兄似乎苍老了好几岁。他从炕上下来,想要将郑东霆摇醒,刚要张嘴却发现自己因为打了一夜的呼噜,嗓子眼有点发烧。

他昏昏沉沉地找来鞋穿上,推开房门,穿过走廊,来到客栈的庭院之中,想要找处水井,打点水漱口。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本该熙熙攘攘的客栈庭院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揉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周围看着,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拌,身子一个前扑,趴倒在地。

他“嗷”地叫了一声,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掸扫着身上沾上的灰尘,却没发现头顶上一物倏然落下,“啪”地一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翻了个个儿,“嘭”地落在地上。

“什么掉下来了……?”祖悲秋摸着脑袋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刚才砸在他头上的东西,拍开溅在上面的灰尘,只见正面的封页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

“易……筋……经?”祖悲秋将这本书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眼,奇怪地喃喃道,“没听说过。怎么佛经上的字写得这么剑拔弩张的,不怕犯了嗔戒吗?”他将书放正,正想翻开书页,突然一声宛若暮鼓晨钟一般的佛号传入耳中,他只感到一种彻骨清凉由顶门直冲脚心,仿佛整个身子被浸在了冷泉之中,所有睡意一扫而空。抬眼望去,只见在他的面前十数步之外,一位浑身白袍的老僧在几位灰衣僧人的簇拥下突然凭空出现。

“这位施主,这经书乃是本寺镇派之物,还请施主大发慈悲,原物归还。”这位老僧低眉敛目,用一种祥和优雅的嗓音沉声道。

凭着对出家人天生的敬意,祖悲秋连忙躬身作礼,和声道:“大师言重了,原物奉还,本该如此。”说着举起手中的易筋经,就朝着这位老僧走去。

“站住了!”老僧身侧一个灰袍僧人看到祖悲秋快步走来,一个箭步挡在白衣老僧身前,袍袖一挥,一道疾风宛如有形之物狠狠砸在祖悲秋脚前三步处。只听得“轰”地一声,飞扬的尘土溅起一丈余高,一道齐膝的深沟瞬间挡在了祖悲秋的面前。

“哎呀……”祖悲秋一腿高一腿低,双手抓着易筋经遮住脑袋,吓得三魂出窍。

“天慈,退下。”老僧眼睛淡淡一扫身前的灰袍僧,沉静地说。这灰袍僧浑身一颤,连忙双手合十,垂手退到一边。老僧转头望向祖悲秋,温颜道:“施主受惊了。这经书一离本寺便是大凶之物,本寺僧人心急护经,见笑。”说罢右手二指一抬,一股柔和的真气激射而出。祖悲秋只感到手中一轻,却看到本来握在手中易筋经仿佛长了翅膀,在空中一个飞鸟般的盘旋,乳燕投林般落到了白袍老僧的手中。

在他身边的灰袍僧人看了一眼经书,忍不住开口道:“主持,没有洗髓,伐毛二经。”

白袍老僧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一点,那灰袍僧人方知失言,连忙垂首退回原位。

“施主也是要到塞上去吗?”白袍老僧若无其事地将易筋经放入袖中,温声道。

“正……正是。”祖悲秋忙回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