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郑东霆唯一的师弟祖悲秋。只见他满脸可惜地看了看狼藉不堪的酒桌,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双手拢入袖中,微微摇了摇头。
“你来有事吗?不会是专门来找我喝酒的吧?”郑东霆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师椅背上,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懒洋洋地伸入自己半敞的衣领中挠着胸膛。
“师兄,我……我仔细想过了。我想得很清楚,也很明白。我觉得,我应该去找她问清楚。我……我决定去一趟天山。”祖悲秋说到这里,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丝坚毅决绝的神色。
郑东霆浑身微微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坐得笔直,两只手成八字状扶住桌案,一双环眼死死瞪住祖悲秋,神色突然一肃。
“师兄……”祖悲秋感到此刻郑东霆的神色极不寻常,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犹豫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呃——”郑东霆张开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重新躺回太师椅上,恢复了原来懒散的样子。
“师兄……?”看到郑东霆对自己的决定没有一点反应,祖悲秋不禁急了起来,又问了一声。
“师弟,这一次你下决定的速度……咕,”郑东霆举起酒壶,对嘴又灌了一口酒,“……挺快啊。”
“噢?”祖悲秋的圆脸上露出一丝振奋的神色。
“只用了一年时间。”郑东霆将空空如也的酒壶丢到地上,沉声道。
“咳……”祖悲秋的眼中露出一丝黯然的神色,缓缓低下头,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不知不觉……原来已经一年了。”
“我真搞不明白你,想去找她你早点说嘛!一年都过去了,我还以为你早把她忘了,现在又来旧事重提,你不是脑子进水了吧?”郑东霆拧紧眉毛厉声道。
“我……我想不明白秋彤为什么要走,我以为她会回来找我,我想等她……而且天山又……那么远……”祖悲秋支吾着说。
“难怪人家叫你祖南龟啊。”郑东霆狠狠地看着他,用力摇着头,“要去你自己去吧,我祝你好运。”
“啊?师兄……你,你不和我去?不,不行啊,我一个人不行!”祖悲秋连忙惊叫道,“师兄,你难道不想去找连大侠,呃,我是说连姑娘……”
“别和我提她!”郑东霆听到连青颜的名字眼中红光一闪,抬手猛地一拍酒桌,炸雷一般暴喝道。
“哎哟……”祖悲秋被他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三魂出壳,脚底下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倒在地。
看着祖悲秋狼狈不堪的样子,郑东霆长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会椅中,将桌上的羊肉胡饼一把抓到手中,用力地撕扯下硕大的一块,放到口中狠狠嚼着,仿佛在嚼着自己一腔的愤懑和怨恨。
“师兄……你,你别见怪,但是你打死我我也要说一句。”祖悲秋看到郑东霆的情绪平复了一些,连忙抓紧时机道,“当初连姑娘和你宛如蜜里调油,我亲眼看到她在你头上留下的唇印。谁知道第二天她就和秋彤一起留书出走,连天山派的朋友们都不明就里。难道你就不想去查一查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哼!有什么可查?女人白天一个样,晚上一个样,我们见得还少吗?”郑东霆抓起桌上一枚空空如也的菜碟,一把甩在墙上,砸得粉碎,“老子有钱的时候是郑大王,没钱的时候是郑王八。”
祖悲秋被他吓得双手抱着脑袋,跪伏在桌面之下,但还是执拗地接口道:“师兄,我个人觉得连姑娘并非青楼勾栏内的女子一般庸俗下作,我觉得她之所以出走一定是有无法说出的苦衷,和……和秋彤一样。”
“哼,难道我不希望她有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这一年来我思前想后,为她找的理由还少吗?前一刻还柔情蜜意,投怀送抱,以身相许,后一刻却一纸别书不知去向,一走就是一年。人家说一夕春梦了无痕,她倒好,连春梦都给我省了。亲我一口,玩弄完我的感情拍拍屁股就走。”郑东霆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两只手不停撕扯着手中的胡饼,仿佛把它当成了连青颜。
“师兄,我说一句,你可别生气……”祖悲秋从桌子下面冒出一个头,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怕和连姑娘见了面,发现她真的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而变了心,自己无法承受?”
听到祖悲秋的话,郑东霆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一层层寒栗起遍全身,周身肌肤犹如被万把钢针攒刺一般的疼痛。连青颜红晕初生的俏脸仿佛腊月的朝阳在他的眼前如梦如幻地一闪,接着就陷入了重重雾霭之中,化为虚影。
“我就知道,你心底深处从来没有变过,你仍然是当初并州醉酒狂歌的游侠少年。”
“我问你,如果我想嫁你,你娶不娶我?”
正是那轻柔婉转的声音,还有那深情无限的话语,把郑东霆送入了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天堂,让他竟然能够憧憬到和武林第一侠女比翼双飞,并辔江湖的神仙生活。然而,当她把这些美梦赐给他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在他眼前打得粉碎!
“就此别过,莫再找我们!”她甚至连一封完整的别书都不肯写,只是凑在洛秋彤的别书之后添一个“们”字。那么的随意,那么的冷淡,仿佛离开的不是她曾经海誓山盟许下诺言的情郎,而是一枚粘在身上挥之不去的牛皮糖。
一年来,每当午夜梦回之时,郑东霆突然惊醒,都会胆战心惊地把这一切当作自己的一场迷梦,而不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难道她真的是嫌弃我江湖捕头的低贱地位,鄙视我一身武功无法施展的困顿,还是我以前落魄之时做过什么令她无法容忍的事?”每当此时,郑东霆都不禁这样问自己,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被自卑,愤懑和绝望的黑潮彻底淹没才筋疲力尽地放弃了思考。
这些日子,他不敢去找连青颜,就是害怕自己会再经历一次同样的绝望。他宁可这一切随着时光一点点被淡忘,也不愿去追寻当年的真相。那种椎心刺骨的疼痛,一次,已经足够。
如今祖悲秋一口道破了郑东霆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就仿佛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插下一把钢刀,疼得他浑身痉挛。早已经决定去忘记的一连串和连青颜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令他一阵头昏目眩。
他环眼圆睁,面容扭曲,一步步走向祖悲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师兄……师兄,你别激动,我只是有感而发,其实,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你别激动!”祖悲秋吓得双手乱摇,结结巴巴地说道。
郑东霆来到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推到一边,仿佛一阵风一样冲出大门,冲到了夜色迷蒙的洛阳街道之上。
祖悲秋怕他出事,连忙追出门外,却看到他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身雄健的古铜色肌肤,迎风单膝跪倒,以手抚胸,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夜风扑面,混合着郑东霆呕吐物的恶臭,熏得祖悲秋一个踉跄,差点摔回门中。
“郑东霆!你打败了弓天影又怎样?你杀死了柯偃月又怎样?你最后还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废物是没人爱,没人疼的。你又凭什么怨人离开你!”郑东霆吐出最后一口酸水,踉踉跄跄站起身,发了疯一般指着空空如也的夜空,大吼道。
“师兄……”看到他疯疯癫癫的样子,祖悲秋忍不住狠狠拍着脑壳,恨自己不该为了拉着师兄同行,把他的伤心事重新提起。拍得几下,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奔回门中。
“吵死了!”对面楼台上响起了怒骂之声,兜头一盆恶臭的脏水凌空泼了下来,端端正正浇在郑东霆身上。本来就站立不稳的郑东霆受了这一盆水,顿时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他用手抹了一把被水打到脸上的头发,忽然疯疯癫癫地放声笑了起来。
一声炸雷突然间响彻天地,一股骤然而至的夜雨瞬间席卷了洛阳的大街小巷,街上本来已经人影稀少,此刻更加变得干干净净,连一只横街穿行的老鼠都看不到。郑东霆索性将上衣整个撕了下来,抛落在地,精赤着上身,双手摊开撑着地面,仰起头来,痛痛快快接受着暴雨的冲刷。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一条苗条纤细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当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再看得清楚些之时,这条身影已经闪电般来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位身着紫衫,头戴绣花青纱巾的秀丽女子,略显丰润的脸颊,娇俏的下颌,宛如月照长江一般波光变幻的美眸,手里撑着江南花伞。
“原来是梅掌门……”郑东霆抬眼看了半晌,终于认出了来者何人,懒洋洋地说道,“七派商量了一年,到底有没有结果,我郑某人的一身武功就在这里,想要就拿走。”
看着他落魄无助的样子,关中掌门梅清涟眼中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愧疚之色,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郑兄,我和七派首脑商议良久。本来你和祖兄有突围解困的大功,不但应该抵过妄动武功的刑法,更有可能和各派达成妥协,让你能够自由运用武功。但是顽固派始终坚持十一年前白马堡之誓无法更改,他们绝对无法容忍牧天侯的弟子能够随意施展偷来的功夫。我已经尽力,但是很可惜,你虽然逃过了废除武功的刑法,但是仍然无法继续施展武功。”
“这么说,我郑东霆仍然是一个一无用处的废物。”郑东霆无所谓地仰起头,张嘴接了一口雨水,漱了漱口,随即一口吐在地上。
“我还有一个消息给你。也许你会感兴趣。”看着他颓废的样子,梅清涟眼中的愧疚之色更重,忍不住哑声道。
“还会有消息让我感兴趣吗?”郑东霆抽筋般怪笑了几声,“尽管说来听听。”
“这一年来,我几经查探,终于知道了连家为何要让女儿男装打扮行走江湖的原因。”梅清涟淡然道。
“这和我有何关系?”郑东霆没精打采地问道。
“正是和你有着天大关系。”梅清涟正色道。
“啊?”郑东霆怪声问道。
“当年郑家远祖和连家远祖乃是生死之交,连郑两家从来都有结为儿女亲家的传统。当初郑北飞和连紫杰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曾经八拜为交,为两家的下一代指腹为婚。然而,郑北飞贪图逸乐,不求进取,和连紫杰渐渐疏远,郑家的后代也不入连紫杰的眼缘。但是指腹为婚之誓不好违背,连紫杰只好想出一个女扮男装之计,让连家的女儿行走江湖用男装掩护,以此来推委当年的婚约。”梅清涟娓娓道来。
“指腹为婚?这么说……”这则惊天动地的消息令郑东霆昏昏沉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现在郑东莱已死,郑家剩下的唯一男丁就是郑兄你了。郑兄,你和连青颜本有婚姻之约,又情投意合,就算遇上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还请你振作。”梅清涟说到这里,似乎已经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不由得闭上嘴,将手中的江南花伞随手一掷,插在郑东霆身边,转头展动身形,一瞬间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就在梅清涟离去不久,祖悲秋突然从门内跑了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枚竹伞遮住头,双手捧着一枚热气腾腾的粥碗来到郑东霆身边:“师兄,你最近这一年大鱼大肉吃得太多了,恐对你的肠胃有损,来,喝下我这碗长生粥吧。这是由糯米,梗米,花生,冰糖做的,对于燥伤肺胃、体虚干咳、心烦、口渴有特效,喝了会舒服很多。刚才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是我不对,师兄你莫要见怪。”
郑东霆一把接过长生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一干二净,将空空如也的粥碗丢还给师弟,精神振作地大声道:“好,喝过这碗长生粥,我们师兄弟明天就上路去天山!”
“啊!这么有效?”祖悲秋惊呆了。
清晨的太阳仿佛一尾躁动的红鲤鱼,从一片淡青色的雾霭汪洋中矫健地探出头来,于淡红泛金的天际扶摇直上,缓缓将橘红色宛如琉璃的阳光挥洒在洛阳城东一片高耸的树林中。在树林最西面两棵高耸入云的椿树枝头,有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标枪一般立于其上。这两人正是即将西征天山的郑东霆,祖悲秋。
郑东霆一只左脚犹如长在椿树最高的枝丫之上,腿部弯曲,右脚半空横陈,置于左腿膝窝之中,被左边的大腿和小腿夹紧,所有力道下移于脚趾,宛如安然稳坐于凳上。狂风吹过,他脚下的枝丫犹如放风筝般随风摇摆,但是他的身形轻盈如叶,随风而动,说不出的挥洒自如。
在他身边的祖悲秋,两只脚不要命地夹住另一棵椿树巍巍耸立的高枝,膝头别别扭扭地紧紧并在一起,一对胖手死死抓住枝头最细的一根枝条,浑身绷得仿佛一枚陀螺。晨风掠枝,他的身形随着枝头一起摆动,他眼前的世界忽然开始大幅度的摇摆不定,十余丈开外的地面离他忽远忽近,令他头昏目眩,浑身僵硬。
“一年了,师弟。”郑东霆感慨万分地望着东方天空,“天天在洛阳借酒浇愁,过着大鱼大肉,混吃等死的日子,几乎不记得自己仍是个江湖人,亦不记得上一次站在树梢看朝阳,是什么时候。”
他静静沉默了一会儿,见祖悲秋没有说话,于是接着道:“师弟,轻功你已经练了整整一年。实在抱歉,我这个做师兄的没有尽到责任,未曾指点过你。今天正好让我看看你的轻功练到何种程度。来,耍两手给我看看,我很期待咱们两个并肩施展轻功的江湖岁月。”
他转过头去,期待着祖悲秋给他的好消息,却听到一记清脆的断枝声。他忙定睛一看,只见在枝头苦苦支撑的祖悲秋一个倒栽葱,干净利落地摔下树去。
“怎么会这样!”从地上扶起摔得鼻青脸肿的祖悲秋,郑东霆不解地问道,“师弟,你确定是照着我给你的轻功图谱去练的?以你的资质,一年过去了,怎么你的轻功还是没什么起色。难道这些日子你也在偷懒?”
“没……没有,师兄,我天天苦练,一天都没有荒废!”祖悲秋连忙急切地尖声道,“我感到自己有很大的进展,但是运起功来,又感到有些无法收放自如。不如你给我看看?”
“当然。”郑东霆连忙点点头,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把你领悟到的轻功都施展出来,让我看看。”
祖悲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依足江湖规矩,朝郑东霆煞有介事地一抱拳,沉声道:“师兄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