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像,你也不像牧天侯的儿子。”彭求醉摇头笑道。
“我是牧天侯的徒弟。”
“表面看起来你和他们倒挺像,但是你的心思还只是个小毛孩子。”彭求醉乐呵呵地说,“好事啊,所有的侠客都是毛孩子,就算他们装得再怎么了得,不过就是些没长大的孩子。咱们大唐别的没有,一个是侠多,一个是诗多。但诗歌再美再艳都没用,没这么个毛孩子在心里,谁也唱不出。”
郑东霆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彭求醉用力一拍自己的膝盖,从地上猛地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走?”郑东霆诧异地站起身。
“你不是要去关中解围吗?跟着我走吧。”彭求醉淡淡地说。
“彭大侠!你真的要去?”郑东霆惊喜地问道。
“我六十岁了,老了。老人和小孩一样,都想去尝试一下自己从来没试过的东西。比如:去真真正正地行侠仗义。”彭求醉笑道。
“好,彭大侠,我和你一起走。”郑东霆欣喜若狂,大声道。
“我和你说过吗?我小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像天山派的那个……呃……顾……”彭求醉扶着脑袋,搜索枯肠。
“顾天涯?”郑东霆问道。
“不错,顾天涯。单人独剑,夜挑太行。就像他一样,在黎明时分踏着太行三十六刀的尸体,走到可以看到第一缕阳光的峰顶,倒提手中的神剑,用剑刃将阳光反射到仍然雾霭沉沉的山脚,就像一位披着光轮从南天门飞降的金甲天神……”彭求醉眯着眼,缓缓地说。
“山下等待的人们高举双手,纵情欢呼,声潮滚滚,回音隆隆,仿佛山崩海啸,云滚涛横。他们对着山顶高呼着:天山派,顾天涯。”郑东霆迷醉地喃喃说道。
“不,他们在喊:青州虎,彭求醉!”彭求醉大声道。
“不错,他们在喊:青州虎,彭求醉!青州虎,彭求醉!”郑东霆用力点了点头。
恍惚之间,在彭求醉和郑东霆面前似乎真的出现了无边无际的人群,无数张兴奋激动的笑脸簇拥在他的面前,而太行山的刀客们色沮神丧,一排排跪倒在地……
“而我……会高举我手中的刀,对那些太行余孽们说,他奶奶的,太行山,你们……”彭求醉刚要把最后几个字说出口,清晨的阳光突然变得格外刺眼,他的眼前一片猩红,接着化为一片深沉的黑色。隐隐约约间,他听到郑东霆焦急的呼叫,但是却无法再睁开眼睛,只能无力地横倒在地。
彭求醉的身子仿佛一节枯萎的树干,死气沉沉地躺在一张青白色的病床上。曾经在洛阳擂上以接续华小龙断指而成名的彭娇神色严肃地将一根又一根耀目的金针插入彭求醉肥胖的身躯之上。此刻他的身子已经犹如一朵蒲公英一样醒目。插罢最后一根金针,彭娇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张红润的俏脸转眼间变得苍白,扑簌簌的汗水顺着她光滑的额角滚滚滑落。
“情况怎样?”或蹲或站的郑,祖,彭,萧四人见状齐声问道。
“你们怎么现在才把他送到我这儿来?”彭娇皱眉道,“幸好我行医来到长安,要是再晚一步,你们可以直接给他挖个坑算啦。”
“他到底是怎么了?”郑东霆焦急地问道。
“还能怎么样?饮酒过量,酒精中毒,经络阻塞,危及心脉。现在我用金针吊命暂时稳定了恶化的趋势,未来的情形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只能听凭老天保佑。”彭娇冷冷说道,“现在他的形势就像一棵只会晒太阳的蔬菜。”
“怎么会突然间出这种事!”彭七烦躁地搓着手,“大伯好歹也是气功高手,身子怎么这么不济。家里人如果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急死了。”
“人命真是太脆弱了,你一觉起来,谁知道一条人命就完了。”萧重威感慨万分地叹息道。
“去,吐口水重说,谁说我大伯要死了?”彭七怒道。
“我只是就事论事。”萧重威忙说。
“唉,如今关中刑堂危如累卵,彭大侠倒下,关中之围如何去解?”郑东霆双手抬起按住头颅,急得团团转。
“现在你还有工夫关心这个?”彭娇瞅了他一眼,沉声道,“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
郑东霆这才想起,连忙点点头:“对,现在只能先救下彭大侠的性命,你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刚才我为彭求醉一共施针一百零三次,一针半两黄金,看你是熟人,减去半两诊金,你们需要给我五十一两黄金,否则按照我的规矩,只能把他抬出去埋了。”彭娇神色木然地说。
“什么?!”郑东霆,彭七和萧重威瞪大了眼睛惊叫道。
“你个彭娇真不是东西,彭大侠看病还要钱,他可是天下第一侠!”郑东霆瞪大了环眼怒吼道。
“我管他是鱼是虾,诊金照付,童叟无欺。”彭娇冷然道。
“但是彭娇,凭咱们两家人的关系,还计较这些吗?”萧重威赔笑道。
“亲疏远近,一律此价,天王老子,不得赊欠。”彭娇干巴巴地说。
“畜牲!他可是你爷爷!”彭七气得脖颈子都红了。
“我奶奶可不是这么说的……”彭娇插起腰尖声道,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已经被彭七一把捂住嘴,连声道:“大侄女……家丑不可外扬啊,罪过罪过。”
彭娇一把把彭七的手甩开,尖声道:“不付诊金,就算是亲爹娘我也不看。你们大可把这个家伙抬到门外挖个坑埋了,隔三岔五浇个水施个肥,他不是天下第一侠吗?那么有本事,说不定能给你们长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新大侠出来。”
“师弟,你搞定他。”郑东霆心力交疲,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懒洋洋地朝祖悲秋挥挥手,接着一屁股坐倒在彭娇医馆的座椅上。
祖悲秋点点头,来到彭娇面前,肃然道:“彭姑娘,刚才你只施了八十八针,并非一百零三针。按照一针半两算,只得四十四两金。你开医馆向不二价,如今虚报价格自毁声誉,此事传扬出去,需得不了多少好处。”
彭娇浑身一震,上上下下打量了祖悲秋一眼:“你刚才竟数过了?”
“刚才你依次点了手太阴经十一穴,足太阳膀胱经五十一穴,任督二脉二十六穴,合共八十八穴,没道理一穴插两针,所以是八十八针。”祖悲秋道。
“哼,你待怎样?”彭娇紧张地将手合在小腹,抿着嘴望着他。
“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诊金,不过我在洛阳开了一间赌场,如果彭姑娘喜欢赌两手,可以到我祖家赌场随时拿一百两黄金使用,拿我这个令牌和这张字据如见真人。”祖悲秋将一张借据和一幅令牌递到彭娇手中,“如果彭大侠能睁眼见人,三百两,下地走路,一千两,完好如初,三千两,另奉送祖家大酒楼免费宴席二十五桌,给你留下凭窗水景席一处,随时享用。”
彭娇一把将令牌和借据抓在手里,微微一笑:“我欣赏你。自当全力以赴!”
第072章 一身是胆真英雄
好不容易安顿好彭求醉,彭七、萧重威和祖悲秋守在病床前,耐心地等待着彭求醉醒来。郑东霆撇下三人,筋疲力尽地走出彭娇的医馆,在晌午的朱雀大街上茫然地走着。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他感到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震动从地底传来,令他仿佛能感到关中刑堂正邪混战所产生的动静。多少天了,他和祖悲秋多少次出生入死,忙里忙外这么多时候,到最后终成一场空。现在关中刑堂里到底怎样了,连青颜怎样了,天山派怎样了,好汉帮的兄弟们怎样了,他统统不知道。他只知道,事到如今,刑堂内的所有人都已经没了活路,早晚死路一条。
“你跟他说:十年前,你曾经救过一个小姑娘,你对她说,咱们行侠仗义的,不会告诉你身家来历的。后来那个小姑娘长大了,她一心想着和当年那个大哥哥一样行侠仗义,这样总有一天能够和他重逢。十年过去,那个小姑娘仍然在寻找着他,一直到她身死的那一天。”
“你跟他说:希望你今后行侠仗义,至少留下你的姓名。否则,将来不知道有多少少女要重复那个小姑娘的悲剧。”
连青颜痴痴的话语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响了又响。这些天他不顾一切地搜寻着彭求醉,满脑子想得就是如何突围,如何寻找彭大侠,彭大侠在哪儿,怎么劝服他赶赴刑堂救援,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找那个不知姓名的英雄少年。这个念头就仿佛浸满了毒液的酒浆,刚在心头出现,就会让他疼得撕心裂肺,他怕得不敢去想。但是现在,这个念头却仿佛吃了大力丸,在他的心头上蹿下跳,反复出现,无一刻安宁。
“难道我就这样放弃了?”郑东霆感到头重脚轻,眼前金星四溅,“关中一役之后,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废墟中寻找刑堂中朋友们的尸首,把他们葬在终南山下。然后一个个去完成他们未了的心愿。青颜……我去为她寻找那个鬼才知道的英雄少年。洛求彤……我替她照顾师弟。天山派的朋友……好汉帮的兄弟……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未了的心愿是什么。”
“刮”一声乌鸦凄厉的嘶鸣在他的头顶响起,他吓得一个趔趄,几乎平躺着摔倒在地。
“谁死了?一定有人死了?从来没有听过乌鸦叫得这么凄惨。”冷汗从郑东霆的脸上滚滚落下,糊在他的眼睛上,令周围的一切仿佛浸了水一般模糊不清。
“连青颜?冯百岁?洛秋彤?还是……”郑东霆狠狠要住自己的舌尖,企图从这疯狂的幻想中摆脱出来,但是这种幻想仿佛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一阵急促的车轮碾地声从他的侧后方传来。“让开!找死!”车夫惊怒的声音从耳侧传来,郑东霆茫然一闪身,被疾驰而过的一辆马车撞倒在地,一路滚到朱雀大街旁边的坊墙墙根才停了下来。从他的怀中,一片焦黄的皮布飞了出来,在他的面前摊开。郑东霆从地上捡起这幅皮布放到眼前一看,终于想了起来,这便是昨天千门闯将吴彦彬丢在金玉楼上的人皮面具。
这是一幅酷似彭求醉壮年行侠之时的人皮面具,制作精美,手工精细,连那连鬓络腮胡子都一根根用人发镶嵌上去,看起来栩栩如生,仿佛一个真真正正的彭求醉正在冲他翻着白眼。
郑东霆将人皮面具对着太阳抖了抖,阳光透过人皮面具双眼,鼻孔和嘴唇的开口投射了过来,在他的眼前幻化出一片七彩的晕光。他将人皮面具反转过来,轻轻地抹在脸上,转过身来,侧对阳光看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像。人皮面具上的络腮胡子仿佛狮子的鬃毛一样随风飘舞,虽然是一道剪影,但是却显出了一番不一样的威风。
“咳咳,我乃是天下第一侠彭求醉……”郑东霆咳嗽了一声,开口尝试着喝了一声。这声呐喊让周围的路人都惊讶地朝他望来。
“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吗?”郑东霆怒目断喝一声,只吓得周围的大人小孩都惊叫着四散逃开。
一股又一股激动的热流在郑东霆心头不停翻滚,他只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烫,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晶莹剔透,所有的烦恼忧愁,灰心沮丧一瞬间消散在心头那股火焰之中。
“我……就是青虎彭求醉!”郑东霆对着空空荡荡的大街暴喝了一声。听着自己威猛的声音在朱雀大街上悠悠地回荡着,他只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畅快,不禁仰首望天,痛痛快快地大笑了起来。
空郑东霆回到彭娇医馆的时候,彭七,萧重威和祖悲秋都在一筹莫展地枯坐彭求醉床头,眼巴巴地等他醒转,猛回头看到他只吓得彭七和萧重威一屁股坐倒在地。
“彭大叔?”“大伯?”彭七和萧重威下意识地失声叫道。只有祖悲秋站起身来不解地皱眉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