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一度的洛阳擂似乎比亲生兄弟的血仇更令他涌起想要破戒的冲动。如果此刻他在洛阳擂上和弓天影放对,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为了给亲兄弟报仇,还是给自己找一个施展武功的理由。当初在白马堡的悲愤此刻却变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话。
“守了十年的誓言,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郑东霆闭目冥思着,“我郑东霆再不堪,至少仍然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但如今在洛阳擂畔,为什么我如此禁不住诱惑。难道我竟只有破罐破摔的烂命?”
想到这里,他突然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亲兄弟的血仇也不能做破戒的理由,你最终还是要被废去武功。郑东霆阿郑东霆,原来你还是心存侥幸,梦想着能够痛快一次,却不受惩罚。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去做牧天侯的徒弟。所有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须怪不得别人。你命中注定,是一个有力使不出的废物。来,干一杯!”
他挥动酒瓢再次舀起一勺酒水,高高举到眼前,就要对嘴灌下。就在此时,一阵闷雷般的欢呼声透过酒窖厚重的墙壁,仿佛钢锥一般刺入郑东霆的耳膜,一时之间酒窖的地面犹如地震一般瑟瑟发抖。他手一颤,满瓢酒水兜头照脸,浇了一身。
隐隐约约间,他恍惚听到成千上万人异口同声地嘶吼着:
“好功夫!”
“青州彭门好样的!”
“青州刀法威震天下!”
“天下英雄,彭七第一!”
这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就仿佛无处不在的野火,烧得他撕心裂肺,逼得他无处藏身。他只能一把举起面前的酒坛,将整坛酒统统灌入口中,接着一头撞在脑后的墙上,在晕眩和酒劲的双重作用下,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昏厥。
第040章 口若悬河说神擂
郑东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万众瞩目的洛阳擂又过去了一天。为了观擂一夜没睡的祖悲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了洛阳南市的龙凤茶楼里,叫上上等的好茶为他解酒,也为自己解乏。此刻龙凤茶楼里早已经聚满了吵吵嚷嚷的江湖人物,天山派的众人也在其中。所有人都在面红耳赤地讨论着昨日精彩绝伦的擂台比武。彭七的名字仿佛连珠炮一般在几乎所有人的嘴中突突直冒。令他更加惊讶的是,萧重威的名字也被众人翻来覆去地念叨,似乎连这个习惯临阵忘招的家伙昨晚也有杰出的表现。
“师兄,昨天晚上……”祖悲秋屁股一沾椅子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住口,不要和我提洛阳擂。”郑东霆按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将身子半趴在桌上,俯身吸着面前滚烫的茶水。
“但是,昨天真的太……”祖悲秋兴奋地搓着自己的胖手。
“住嘴,不然不认你这个师弟了!”郑东霆瞪眼道。
“怎么会这样,师兄,我……”就在祖悲秋还要争取自己发言权利的时候,一身轻衫曼袖的洛秋彤忽然来到他们身边,用手扶住祖悲秋的肩膀,轻声道:“悲秋,青颜让我来提醒一下,大家都不要在郑兄面前提洛阳擂,免得勾起他的伤心事。”
“啊!这样啊。”祖悲秋沮丧了片刻,忽然转头兴奋地对洛秋彤道,“秋彤,既然你来了,一起坐吧。”
洛秋彤犹豫了一下,不忍拒绝祖悲秋的好意,只得徐徐坐到他和郑东霆之间。
三个人默默相对,闷声不响地低头喝茶,谁也想不出什么值得谈论的话题,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茶水。瞬间一壶茶已经被他们喝干。
这时,一旁的一群关中子弟突然一阵喧哗,一个身材高大的弟子举着茶杯大着嗓门道:“什么都不用说了,这届的洛阳擂主一定是青州彭门的。”
“别逗了,谁都知道,长安萧家的银枪才是天下无敌!”和他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位海南剑派弟子大声喝道。
“什么萧家银枪,你们海南剑派在彭门手里栽了跟头,就想让萧家给你们出气,好不要脸!长眼睛的都看得见,彭七赢你们那个一日三见血百里斩连五虎断门刀都没用。萧家枪有这么厉害吗?”高大关中弟子冷笑道。
“哼,彭七有什么了不起,那个什么越女宫的双柳剑客剑法根本不入流,只因为两个人上场和他一个比试,天龙禅师就算他赢了两场,比起萧重威少赛了一场。人家萧家银枪连败少林郑衡,黄河堂陆戈,东南棍王雷沉舟,那是实打实的三连胜,自然强过彭七。”海南剑客反唇相讥。
听到海南关中弟子的争论声,郑东霆精神大震。一日三见血百里斩那一天虽然败给了党三刀,但是剑法已经不可小视。如今他走出失败的阴影,再次到擂台争胜,可以想象气势必定凌厉,武功也会因为这一次败绩而更加深沉狠辣。彭七竟然不动用看家本领,只是用寻常刀法就可以轻易战胜这个强敌,刀法已经远在当日的党三刀之上。这也还罢了,但是那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萧重威就更加厉害。郑衡乃是河南郑家的传人,八大世家之一,祖祖辈辈在少林学艺,武功之扎实号称河南第一,他的罗汉伏虎拳天下闻名,说起来比起彭七和萧重威要有名的多。天下第二大帮龙神帮的第一堂口就是黄河堂,黄河堂主陆戈善使流星锤,一对锤重百二十斤,当者披靡,三十岁已经是统领三千帮众的龙头,何等厉害。然而这两人都比不上东南棍王雷沉舟。天下棍法分南北两路,北方首推少林罗汉棍,千百年来少林棍法武林称王不容置疑,当年十三棍僧救秦王,传下千古佳话。南方首推雷家棍。雷家三兵合一棍糅合了鞭,棍,枪三种兵器的招数,随机应变,奇诡多姿,瑰丽无双,实在是武林中不可多得的神品。江湖好汉将雷家棍放到和少林棍法分庭抗礼的地位乃是实至名归。加上雷家祖上曾经在李靖伐突厥之时,为大唐义守恒州,立下奇功,他们在江湖上的地位之崇高和少林棍僧已经没有区别。雷沉舟是雷家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在南五道名气之大几乎和弓天影,连青颜之流差相仿佛,如今竟然落败于萧重威,这实在是武林中数年来的头等大事。
郑东霆想到这里,不由得思潮翻滚,心神起伏,一时之间不知此为何世,身在何方。
而在他面前的祖悲秋此刻瞪圆了眼睛,薄薄的嘴唇一阵七扭八歪的颤动,似乎忍不住想要说出自己的评论,但是却碍于洛秋彤和郑东霆的警告,不得不强行忍耐。
“彭七厉害!”
“萧重威厉害!”
“你们海南剑派技不如人!”
“关中剑派的连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剑客都打不过,更丢脸!”
“你们何必再争,我看风空寂以弱胜强,坚忍不拔,比起那两个世家子弟更强!”
“胡说!彭门萧氏会比不过一个哀牢山剑门?笑话!”
茶楼里面已经闹作了一团,郑东霆放眼望去,凡是楼中的江湖子弟都已经吵得脸红脖子粗,连天山派的弟子们也不例外。他收回眼光,转而望向祖悲秋,只见这位师弟一张圆脸已经红中透紫,嘴唇扭动就像一只正在拱地的蚯蚓,一双小眼睛满是哀求之色。
“哎,跟憋尿似的,说吧说吧,别再憋死了你。”郑东霆无奈地摇了摇头。听到他的话,一旁的洛秋彤忍不住掩嘴轻笑了起来。
“呼!”祖悲秋如蒙皇恩大赦,吐出一口长气,迫不及待地大声说,“师兄,昨天晚上太精彩了。彭七一上场就对上了双柳公子的回风舞柳剑,我本以为会是一场紧锣密鼓的恶战,谁知道他连刀都没有拔,就这样三拳两式……”
看着祖悲秋兴致勃勃,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描述着昨日的擂台,郑东霆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日哭丧着脸问他能不能不去洛阳的家里蹲公子。才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到的他,现在似乎已经对于自己江湖弟子的身份安之如素。这样的情形,令郑东霆感到一阵欣慰。江湖风物之美,自有其打动人心之处,不走江湖的凡人看到的是刀光剑影,血光之灾,殊不知江湖在江湖儿女的心中却另是一番世界。他自己虽然因为誓言所限,无法纵横驰骋,但至少他希望这个同门师弟能够享受到它的全部动人之处。这就像一本心爱的书,虽然郑东霆自己再读也无用处,却也希望祖悲秋能够读上一读,可以让他自己重温一下初看此书时的快乐心情。
“百里斩的剑法比以前大进了,他一上来就挺剑直攻彭七的膝下三寸处,只见彭七手持双刀不慌不忙……”祖悲秋挥舞着自己的一对肥胖手掌,十指紧并成刀状跳大神一样在空中乱舞,一双小眼睛一上一下四处乱转,一边在想百里斩的攻势,一边又惦记彭七的应变,只把他忙活的满头是汗。
“好剑法,单刀看手,双刀看走,百里斩抢先限制住彭七双刀的走位,已经占得先机!”郑东霆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
“错了,师兄,别人的双刀真的要看步法,但是彭七此人天赋异秉,可以一心二用,左右开弓,这双刀使起来就仿佛两个彭七同时出手。那百里斩哪里见过这么怪异的武功,顿时昏了头,被他的双刀从头克制到尾,一场比试竟然没有攻出一招,全都在防守,直到被踢下台。”祖悲秋满嘴的唾沫都喷在了郑东霆的脸上,两只手像螳螂一样漫空乱舞,“想那彭七一手雾隐云龙刀,一手猛龙横江刀,攻守兼备,张弛有度,这彭门刀法在他手中使出来霸气十足,气吞云汉。虽然他一直没有使出人们期待的五虎断门刀,但是能够看到如此神奇的双手刀法,已经算是不虚此行。”
祖悲秋说得兴奋,郑东霆听在耳中竟也感到一阵神往。
“记着我的话,论剑大会结束之后,我彭七将会是这一届的论剑公子,然后会娶一位最漂亮的胡人公主为妻,从此扬名天下,哈哈哈哈。”初遇彭七时他的豪言壮语如在耳畔,那么悠然自得,却又仿佛一溜战鼓敲在他的心坎中,让他的心弦一阵颤动,令他回忆起十年前的青春梦想。
就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后来呢?接着说啊。”郑东霆微微一愣,转过头去,却看到洛秋彤以手托腮,一张俏脸泛着兴奋的红晕,痴痴盯着口若悬河的祖悲秋,似乎也听得入了迷。
祖悲秋此刻正在大口大口喝着茶水,听到洛秋彤的话,他微微一愣:“秋彤,你昨天不是去看擂了吗?”
洛秋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飞快地低下头,心慌意乱地捋了捋鬓角的头发,笑道:“我不是看你说得起劲儿,替郑捕头为你助个兴吗?你可要抓紧机会,整个洛阳,没看过昨夜擂台的,只有郑捕头一个。你不赶紧说,一会儿自然有别人说给他听。”
“不,不会,师兄一定会听我道来,别人的武功懂得没我多,没我讲得好,对不对,师兄,对不对?”祖悲秋一个劲儿地问道。
“行了行了,别罗嗦了,你就接着讲吧。”郑东霆斜眼一瞟洛秋彤,嘿嘿一乐,看来这个江湖活寡妇也不是油盐不进,原来喜欢的是口若悬河的主儿。
“好好。说完了彭七,我再给师兄你说说昨夜出尽风头的萧家郎。话说这长安萧重威长得獐头鼠目,形容猥琐,没有一点天下第一枪法世家的风度,谁知道昨夜这个貌不惊人的萧公子却凭着一杆七尺银枪威震洛阳。第一个上擂的乃是少林派的郑衡,使的是天下闻名的第一神拳伏虎罗汉拳。罗汉伏虎拳分为罗汉,猛虎双形,罗汉主守,猛虎主攻,心法配合拳法,罗汉守势宝相庄严,猛虎攻势锋芒毕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法互相变换得越快,说明此人对于这拳法的掌握越纯熟,功力越高。只见这郑衡由攻入守,反守为攻,攻防转换随心所欲,施展的拳法深得少林拳经的三昧。但是好一个萧重威,只见他手中的银枪旋转如飞,犹如无坚不摧的钢锥,纵横驰骋,有着万夫不挡之威……”祖悲秋从茶桌上取来一根筷子,放到一对肥嘟嘟的手掌中心,就像玩竹蜻蜓一般用力地搓着,“就像这样,他施展的是天转七煞枪,乃是从唐初长安萧家著名枪法一字旋枪中演化而来,共分七路,路路凶猛,招招进攻,从头到尾都不见守势。只见他……”
“他还是和你讲了昨夜的擂台?”突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宛若一道欢快流淌的溪流秘密传入郑东霆的耳中。
郑东霆转头一看,只见一身白衣的连青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做到了龙凤茶楼的角落之中,在他周围仍然是永远不变的几个关中掌刑官。刚才的话,是他用传音入密所说。
“让他说吧,闲着也是闲着。”郑东霆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笑,用手捂住嘴,也用传音入密回话道,“有劳连兄牵挂,在下这点伤心事不值得你如此费心。”
“郑兄何出此言,你乃是救青颜逃出生天的恩人,我只是略尽绵薄。只是我想不通,既然洛阳擂徒增感怀,郑兄何必仍然留恋此地,不如离开洛阳去散散心。你久居南国,少到北方,如今扬州官司一了,正可以四海遨游一番。”连青颜柔声问道。
“连兄说的是。但是郑某在洛阳还有一件家事未了,等到我了结此事,嘿,”说到这里,郑东霆感慨地长叹一声,微微苦笑,“等我了结此事,再做道理。”
“如有青颜能够效劳之处,请尽管开口。”连青颜慨然道。
“多谢,既然是家事,自然要由我郑家人自己动手,我山西郑家虽然没落,只要我这个长男仍在,还不敢劳动他人。”郑东霆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挺了挺脖子,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傲气。
“哼。”连青颜似乎对于郑东霆一概将自己排除在外的架势微感不满,“既然郑兄把连某当外人,那我就不多事了。”他抛下一枚碎银子在茶桌上,悠然站起身,朝郑东霆所在的方向微微一抱拳,昂首而去。
看到他负气而去的样子,郑东霆微感奇怪。他发现此刻的连青颜不像一个慷慨豪迈的天山月侠,倒仿佛有些像个使性子的小女子。“难道是我的错觉?”郑东霆想到这里,只感到浑身一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师兄你也感到紧张吧。这真的是上山虎遇上下山虎,云中龙遇上雾中龙。此刻的洛阳擂已经化为了风云惨变的地狱战场。一杆银枪,一根黑棍,仿佛一黑一白两条魔龙,上下翻滚,吞云吐雾,翻江倒海。雷霆闪电般的雪白枪影纠缠着怪蟒黑虬般的漆黑棍影,忽上忽下,忽前忽后,间或一阵交击,爆出一天金红青蓝的光花,从一片虚无中显示出银枪和黑棍的真身,但是下一息之间,神枪魔棍已经融入了渐露鱼肚白的青天之中。”此刻的祖悲秋左手的食指中指捏着一根筷子,两根指头不停地将筷子搓来搓去,以此代表萧重威的一字旋枪,右手牢牢攥住另一根筷子,如枪又如棍地戳来戳去,代表雷沉舟的三兵合一棍。满桌的茶碗茶壶也被他摆得到处都是,代表着萧雷二人在擂台上的走位。他又摆茶碗,又玩筷子,又要讲述当时的情景,只忙得他大汗淋漓。
“嗯?已经讲到雷沉舟了?”郑东霆刚才光顾着和连青颜说话,居然没有听见萧重威如何击败的郑衡和陆戈,不由得微感遗憾。
“长话短说,就算是千言万语也无法说尽这一战的精彩,我只为师兄讲讲分出胜负的最后一招。”他一指桌面上的茶碗,“这是雷沉舟,这是萧重威,当时他们两个就在擂台的这个方位。”
“不对,这是萧重威,这是雷沉舟。”在一旁已经听得入迷的洛秋彤此刻忍不住插话道。
“对对,还是秋彤记得清楚。”祖悲秋百忙之中也不忘习惯性地夸洛秋彤一句。洛秋彤破天荒地朝他露齿一笑,一脸难得一见的得意之情。
“这会儿看出你们的夫妻相来了。早干嘛去了?”郑东霆苦笑着望着两人,心中暗暗叹息道。
“这个时候,雷沉舟的齐眉棍从萧重威的左侧横扫而来,正好被他的银枪正面竖立挡住,棍枪相交,再次冒出一蓬灿烂的青蓝色火花。雷沉舟整根长棍在被银枪挡住之后,棍身扭曲成一条怪异的弧线,棍尖宛若一条灵蛇,朝着萧重威的颈项啄来。这正是三兵合一棍棍化鞭的招式……”祖悲秋将两根筷子用力交击在一起,用一对小眼睛狠狠瞪着横着的筷子,似乎想用眼神表示这就是雷沉舟已经弯成鞭状的铁棍,“师兄,这棍子本该弯过来,我实在是演示不了了。”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祖悲秋终于无奈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