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兄,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抱歉。”连青颜靠着巨树,勉强直起身来,将自己身子朝郑东霆移近了一点,“因为我当日的一计,累你担惊受怕经历这么多苦难,是我不好。”
郑东霆半跪下身子,将脸正对着连青颜苦笑了一声:“连大侠不必客气。一入江湖岁月催,就算没有你当日的计策,我郑东霆的日子又会好过多少。”
“想不到郑兄比我还要豁达得多,连某惭愧。”连青颜浑身一震,眼中露出惭愧和赞许的神色,朝他拱了拱手,“但是你为何不肯再称我连兄?难道你对我有别的不满?”
郑东霆默然看了他一眼,思忖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连大侠高人行事,不是我所能揣测的,郑某不敢妄论。”
“郑兄,虽然你我相识日浅,但是我一直当你是一个信得过的朋友。既是朋友,希望你能够坦诚相待。”连青颜严肃地说。
“连大侠,你不该做出种种假象,误导七派弟子去和太行山贼火并。就算你是为了解救关外的黎民百姓,就算是你不图任何名利声誉,这么做也大大的不该。”郑东霆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为什么?!”连青颜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激声道,“七派人士空有满身武功,却坐看关外百姓备受太行山寨的屠戮而不施援手,这些浑浑噩噩的无能之辈,若是无人逼他们,终生不会去为平民百姓尽半分力。更可笑的是他们却自诩侠义无双,每日里自我陶醉地为自己歌功颂德,沽名钓誉,令人不堪忍受。我这么做能够激起这些人的一丝血气,令他们为世间做件好事,又有何不可?”
“你不能逼人见义勇为,更不能逼人行侠仗义。不错,这些人沽名钓誉,碌碌无为,但是罪不致死。你将这些养尊处优的大派子弟逼上太行和那些终日以杀人为乐的太行山贼拼命,这和谋财害命有何区别。就算是为了救黎民于水火,也与理不合。”郑东霆用力一拍胸膛,激动地说,“如果我有你这一身武功,如果我有你这一腔豪气,我会像昔日的顾天涯顾大侠一样,单人独剑,夜挑太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郑兄,你可知道,这个世上能有几个像他一样的不世剑神。”连青颜微微摇了摇头,但是眼神中却被郑东霆的一番豪言激起了一片明亮的火花。
“我想当初顾天涯夜挑太行之前,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是后来世世代代人们交相传送的剑神。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山弟子。”郑东霆沉声道。
这番话犹如晨钟暮鼓,重重撞击在连青颜的心口上,令他心中一痴。默然半晌,他终于艰涩地开口道:“你说得不错,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山弟子。”
“在那之前,他一定和你一样曾经彷徨无措,怀疑自己是否力有未逮,怀疑自己是否只会成为太行刀客手下另一个牺牲品。但是他还是去了,义无反顾。这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顾天涯。”郑东霆用力一拍身旁松柏的树干,振奋地说。
“太行千年不融雪,难比天山万里霜!”连青颜双手叠放在膝上,曼声吟道。
“太行儿郎多勇悍,生撕虎豹也等闲,长空飞雁落别峰,作恶多端无人管。寂寞龙泉清音起,孤影独骑出天山。太行山门次第开,如雷铁骑排云来,白刃如火马如龙,叱咤刀声今犹在。”郑东霆的脸上露出一丝憧憬的神色,随着连青颜的起韵,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大唐流传至今的歌谣。
“幽咽弦音寒人胆,一泓清泉入天关,剑光点亮天与地,无人今夜可成眠。剑光起处白鹤来,太行山顶舞一圈,如花白羽缤纷落,长风一卷上九天。”应着郑东霆的歌,连青颜接着唱道。
“如雷铁骑起悲声,雁翎折翼血染尘,霹雳刀风音黯哑,如虹气势去不还。太行男儿多勇悍,奈何今生不为善,三十六刀敌一剑,山鸡凤凰怎相战。朝雪埋了恶人骨,青衣孤影归天山。”二人忍不住同声吟道。
“朝雪埋了恶人骨,青衣孤影归天山。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英雄,就算是天地都要为之低头,这才是真正的侠客。”郑东霆轻轻闭上眼睛,在心底想象着当年顾天涯一剑纵横的豪情壮志,“当年我入江湖,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样行侠仗义。”
“是吗?你的理想比我还要远大,我入江湖成为侠客,是因为另一个人。”连青颜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幻的笑容。
“是什么人?”郑东霆好奇地问道。
“我本是在天山和父亲同住,从小习练天山剑法,但是心中对练剑心存反感,念念不忘要下山寻找失散多年的娘亲。十年前我从一位师兄口中知道了娘亲的行踪,立刻偷跑出天山直奔并州,那里是娘亲层出现的地方。但是那一年突厥即将复国,昆仑魔教充斥关外道,官府疲于应付,太行山贼趁机崛起,四处作乱。我刚刚和重病初愈的娘亲相认,还未来得及互叙离情,就和一群百姓被百余名太行山的精锐响马团团围住。这些屠夫此刻早已经杀红了眼睛,无论男女老幼都不放过。我和娘亲虽然懂些武功,但是一个武功不精,一个元气未复,眼看就要被这群太行高手斩杀。这个时候,一位少年豪杰好像一支闪电般杀入战团。他左冲右突,前遮后挡,一个人挡住了百余人的围攻,护着我们这群百姓一直行到州府驻军处。一路上他连杀了数十名太行刀客,浑身浴血,连面孔都被血糊住了。脱困之后,我和娘亲都急切地想打听他的出身来历,谁知到他一转身就失去了踪迹。从那之后我立下誓言,从今之后苦练剑道,誓要像他一样行侠仗义。我想只要我一直这样行侠仗义,总有一天我能够和他再次见面。然后……”说到这里,连青颜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红晕。
“哈哈,原来那个少年豪杰是个巾帼英雄!”郑东霆突然笑道。
“嗯?郑兄何出此言?”连青颜微微一错愕,忙问道。
“好了连兄,大家都是男人,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吗?”郑东霆指了指连青颜微泛红晕的双颊,嘻笑道。
连青颜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苦笑一声:“无论如何,郑兄终于肯认回我这个连兄,我很高兴。”
郑东霆笑着挠了挠头,凑近连青颜的耳侧,低声道:“我之所以来这里,还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连青颜听他说的郑重,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我和师弟夜探聚义厅,找到了关思羽,太行刀客联手和你作战的证据。关思羽是否变节了?”郑东霆沉声问道。
“你们竟然查出来了,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石沉大海,无法证明。”连青颜惊讶地说。
“我师弟发现了一批鞋印子,足以证明太行刀客和关思羽有勾结。我们也因为这个原因受到了刺客的突袭。”郑东霆正色道。
“刺客?这件事还有别人参与吗?据我所知,关思羽的变节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展任何党羽。”连青颜轻声道。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东霆奇怪地问道。
“关爷之所以成为武林盟主和关中剑派的首脑,这和洛家的鼎力支持密不可分。他和洛家兄弟也是过命的交情。自从我放出洛家灭门的消息之后,他自以为武林中唯一支持他成为盟主的力量已经消亡,他必须重新寻找支持他的力量。”
“于是他找到了太行山寨?”郑东霆难以置信地问道。
“关爷一向是个有野心的人,为人好高骛远。太行山寨正好要在七大剑派中找一个内应,而关爷也需要一股能够支持自己争夺盟主之位的后台,两拨人马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却正好让我在递血书的时候撞上。”连青颜叹息着说,“可惜关爷一身好武功,却在大节上不能有始有终,最后被我所杀。”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问道:“刚才你说刺客突袭,你们师兄弟没有什么事吧?”
“我……”郑东霆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祖悲秋浑身是血的惨景,神色一黯,“我师弟受伤,如今洛秋彤正在照顾他。”
“他伤得重不重!?”连青颜听到这里忍不住一把攥住郑东霆的手,紧张地问道。
“伤得虽重,不过此刻已经苏醒,暂时没有性命危险。”郑东霆忙道。
“令师弟点穴功夫了得,郑兄轻功绝顶,这个刺客能够成功刺伤你们,来头决不简单,你们千万要小心。”连青颜说到这里用力一摇郑东霆的手,“关爷变节之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件事纠缠太广,牵连甚重,你们追查下去,只会越陷越深。现在的首要之事是将那个刺客找出来,否则谁都不会安全。”
“连兄放心,这些我理会得。你现在身负重伤,更要小心保重,我会想尽办法证明你的清白。”郑东霆诚恳地说。
“正像郑兄所说,连某所作之事也并非完全无愧于心,到时候我自会向天下人做出交代。”说到这里,连青颜脸上露出一丝决然的神色。
第030章 谁家夜落星河剑
郑东霆离去之后,洛秋彤立刻在第一时间在街坊百姓手中购买了一辆推车,小心地将昏迷不醒的祖悲秋平放入车中,推他来到了最近的客栈。本来寻常的客栈见到这样形迹的男女,未必肯接待,因为既有重伤将死的伤号,又有暧昧难明的男女关系,格外影响客栈声誉。但是这里是民风彪悍的徐州,又临近了江湖上最轰轰烈烈的洛阳论剑盛会,江湖子弟一言不合拔剑动手的事儿多了去了,所有人都见怪不怪。所以客栈老板没多废话就拜倒在洛秋彤手中的数锭白银之下。
躺在客栈天字一号房中,祖悲秋的脸色格外平和,就像一个沉入甜美梦乡的少年。洛秋彤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默默看着这位昔日的夫婿鬓角早生的白发。
“他今年应该正好三十岁了。”洛秋彤暗暗地思忖着,“但是他一直比他实际年纪要年轻很多,不应该这么早就长白头发。这十年来,他想我定然想得很苦。”
“就算是九天玄女都不会比你更美,如果,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九天玄女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会比你更美的了,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虽然……虽然我没见过多少别的女人。”这是祖悲秋揭开她的红头帕之后对他说的话。那个时候,她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她暗暗哀怨着自己竟要和这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过一辈子。这就是她对祖悲秋的第一印象:呆头呆脑。
当年她学会了燕子飞云纵,立刻第一时间逃出了祖园,逃开了想要将她一生一世困在这方圆之地的夫婿。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呆头呆脑的男人居然真的在祖园默默等待她回去,一直等了十年。如果说和祖家的联姻是套在她头上的第一道枷锁,那么祖悲秋这十年不变的深情,便是她身上的第二道枷锁。这一回,无论她逃到哪里,这道枷锁都会在她心中根深蒂固。
“终我一生,我只希望能够像鸿雁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四海翱翔。为了这种无边无际的自由我几乎牺牲了一切,但是,有些东西我始终无法彻底挣脱,是老天爷在嘲讽我不自量力吗?”洛秋彤默默想到这里,在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朵苦涩的笑容。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祖悲秋已经幽幽醒转。
“悲秋,你醒了?”洛秋彤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喜悦地轻声道。
祖悲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肋下的伤口,接着朝自己的周围望了一圈,喃喃地说:“是你救了我?”
“怎么,不会以为自己入了天国吗?”洛秋彤装作轻松地微笑道。
“如果我真的身在天国,身边陪伴我的洛秋彤眼中不会有去意。”祖悲秋深深地看着洛秋彤的美眸,颤声道。
洛秋彤惊慌地躲开他炙烈的目光,颤声道:“不要胡思乱想,我眼中怎会有去意。”
“你想要逃开我,不是吗?”祖悲秋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看着屋顶,“只和我呆上一个晚上,你已经这么想逃开了,当年你和我坐困祖园整整一年,那段日子定然折磨得你很惨。”
“悲秋,你重伤初愈,不……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洛秋彤慌张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趁机把脸侧将过去,竟是一眼都不敢再看面前的昔日夫君。此刻的祖悲秋双眼似乎有着无坚不摧的穿透力,能把她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
“辛苦你了……”祖悲秋虚弱地说,将身子轻轻侧到另一边,不再看她。他语气中辛酸无奈的讽刺令洛秋彤心头颤抖,千头万绪一时之间纷至沓来,令她不能自已。
屋子中陷入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祖悲秋和洛秋彤默默地坐在同一间屋中,却找不到一个令他们自在的话题,只能无可奈何地闭着嘴。但是这杀人般的沉默却更令人喘不过气来。洛秋彤无法忍受地站起身,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纸窗,晚春的晨风顿时吹进了房,令她精神一振。
“你师兄,郑捕头,他说是你救了他?”洛秋彤终于找到无关自己痛痒的话题,连忙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不放。
“我那其实是自救,刺客先要杀的的确是他,若是他死了,我不会轻功,自然也活不了,所以我才替他挡了那一剑。”祖悲秋低声道。
“你真聪明,那么一瞬间竟然想到这许多关键。”洛秋彤微微一笑。
“这些倒是我事后突然想到的,当时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大概是我自己的求生之念坚强的缘故。”祖悲秋说到这里,语气中透出几分得意。
“又或者,你只不过是担心郑捕头的安危。”洛秋彤笑道,“你们男人真是别扭,明明关心别人,却总是要找到诸多说辞掩饰。郑捕头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师兄?他怎样?”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你师兄抱着你发了疯一样冲进药房,看着你的伤口惊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且……他还哭得双眼通红。看到我还躲到一边,偷偷擦眼泪。”洛秋彤掩嘴笑道。
“我师兄怎么会哭?”祖悲秋忍不住翻转过身,“他是个铁打的汉子。当初我们被缉凶盟追杀的时候,他不知道为我挡了多少刀枪,从来没见他眼里蹦出过半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