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悲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正宗的祖式龟鹤延年,从来都是龟在左,鹤在右,左手画龟从右起笔,右手画鹤从左起笔。龟鹤延年,福龟从来不会只有一只。落款只有在左,怎会在右。这伪作伪得实在离谱。而且画技更加不敢恭维。”

“正是,正是!”这紫袍富绅快步走下庄院的台阶,来到祖悲秋面前,拱手道,“我一直将这副龟鹤延年珍若瑰宝,直到去年到洛阳行商,恰遇左武卫将军曹大人。他承诺将此画与家中收藏的真品比较,今天方才发信指出其中伪处。阁下居然一眼看穿这其中四处破绽,真乃高人也,希望有以教我。”

“曹大人的骏马图,我一直是极爱的。可惜我一直远在益州,从未有缘向他亲口请教。他的骏马图中有无数大宛汉血天马的风姿,却一直没有我神往的西极马图样,颇为可惜,却不知是否由于他在京师任职,没有机会远赴乌孙的原因。”祖悲秋朗声道。

“正是,正是!这……先生,曹大人曾和我说过他的毕生之憾就是没有机会远赴乌孙,亲眼看一看乌孙古国原野上的西极马。先生居然随口说出曹大人平生之憾,有如亲见,当真了得。在下徐州商贾波廷贵,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祖悲秋朝他拱了拱手:“在下益州祖悲秋。”

此话一出,波廷贵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昏倒在地,幸好随行的家丁赶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祖先生,没有错的,这眼力,这谈吐,这身波澜不惊的气质,你就是和曹大人南龟北马齐名的祖大师!想不到我今日居然能够亲眼看见先生。”波廷贵激动得满脸通红。

祖悲秋连忙摆了摆手:“波先生过奖了,小子只是一个普通画师,偶尔画得几幅还堪入目的画,当不起大师的称号。”

“祖先生淡泊名利,真高人也。今日有幸能和先生见面,这个机会怎能让我轻易放过,如果能够亲眼见到先生施展双手画技,为我画一幅货真价实的龟鹤延年图,在下愿以三千两白银相赠。”波廷贵用力一拍胸膛,豪放地说。

“你是说……三千两?”祖悲秋双眼一亮。

“那个和尚和徒弟离开那湾大水又走了一二十里,徒弟越想越不是滋味,便对他的师父说:师父虽说事急从权,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抱着那位美妇人涉过大水,实在于理不合。那和尚闻声一愣,回话道:你是说刚才那位妇人吗?我已经把她放下了,你还在抱着吗?”

“哈哈哈哈!好个假仁假义的小色和尚!”

“好,再来一个!”

“还有吗?”

就在郑东霆讲故事讲到口干舌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在他身后一拍。他转过身一看,只见祖悲秋和一群笑逐颜开的百姓一起推着一架板车,车上装着一枚黑质白理的硕大石头。

“哎呀,师弟……”郑东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已经讲得舌头都快麻了,你怎么才回来?”

“师兄,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先碎大石吧。”祖悲秋将车上的一个板凳端下来,放到圈子中间。四周顿时彩声大作。

郑东霆心中虽然一百个问题要问,但是面对如此热烈的场面,也只能先老老实实地躺在板凳上。祖悲秋与那些和他一起推车的百姓齐心合力将板车上那块巨石搬下来,端端正正放到郑东霆的胸前。

这巨石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质若金石,重逾千斤,往郑东霆身上一压,几乎将他的三魂七魄都挤出了体外。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他伸出手去,想要拽住祖悲秋的手,但是祖悲秋已经转回身,从板车上取下了一个乡下人碎石开路的铁锤。

“师弟……”郑东霆挣扎着想要开口,但是他低微的话语却被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完全淹没了。

“各……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祖悲秋学着郑东霆的腔调说了一句似模似样的场面话,抡圆了铁锤,对准那块巨石狠狠砸去。

“叮”的一声金石相击的撞击声响彻全场,郑东霆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七窍之中,随时都会喷出体外。但是他胸前那块巨石却纹丝不动。

“师弟……不……不要啊……”郑东霆艰难地张开嘴,喃喃地说。但是他的话却被接下来的袍袖生风声所掩盖。只见祖悲秋一张脸涨得通红,肥胖的身子从平地上跳到半空,双臂高高举起,手上的大铁锤已经被正午灿烂的阳光完全淹没在空中。

在那一瞬间,郑东霆的脑海中突然走马灯一般闪现过一生中所有值得纪念的回忆:三四岁时躺在母亲的怀抱中听她轻声哼着儿歌,五岁时夜奔长安路遇师父牧天侯,十三岁轻功初成,风驰电掣,驰骋千里,十五岁武功大成,初入江湖行侠仗义,十六岁被逐出白马堡开始了江湖捕头的十年苦旅,二十六岁遇到唯一的师弟祖悲秋,月侠连青颜对自己兄弟相称,好汉帮话事人邀他行侠仗义救困扶危……紧接着,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变换,化作了光怪陆离的一片彩虹。

他最后听到的是胸口大石轰然碎裂的巨响。

郑东霆和祖悲秋自从在歙州破围而出,消失在两湖流域,缉凶盟暂时失去了他二人的行踪。无数的嵩山,浣花,关中剑派精英好手密布大唐南五道全力追查,而天山少林的高手则返回了扬州洛家庄新址协助关中剑派重建仁义堂。

祖悲秋,郑东霆的花红赏格被临时招募的庄丁高高挂到悬红阁南墙的正中间,他们的名字甚至在太行三十六刀堂的堂主天下无头柯偃月之上。

望着悬红阁上祖悲秋的头像,双手抱剑的洛秋彤陷入了迷迷茫茫的沉思。这个曾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此刻的形象在她脑海中却是一团化也化不开的浓雾。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曾经是一个忠厚老实,温柔体贴,呆板执拗,心思单纯的夫君,如今一转身又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是我令他变成这样的吗?十年未归的怨恨,相爱无期的愤懑,还有夫妻情尽的绝望,这些情感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彻底吗?”洛秋彤心中反复地思付着。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对祖悲秋没有任何的仇恨,只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同情。

“师姐。”一身白衣的连青颜此刻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洛秋彤的身边。

“噢,师……师弟。”洛秋彤下意识地朝着周围望了一眼,低声道,“你从益州回来了?悲秋和公公他们……?”

“你还叫他悲秋吗?他现在是杀死你满门的仇人。”连青颜轻声道。

“我不知道。我应该恨他,但是我却恨不起来,也许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是我害死了他们。”洛秋彤叹息一声,沉声道。

“祖悲秋忠厚老实,对你又痴情,这样的夫婿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留恋?”连青颜低声问道。

“他想要的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和他一起看云起云落,花开花谢,一生一世呆在风云不变的益州,自成天地的祖园,远离江湖,远离益州之外的天下。他的世界就是他的祖园,别的地方他既不留恋,也不感兴趣。江湖中的风风雨雨,他更加不会在乎。但是我不同。我一直梦想着那些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出现过的地方。西王母的瑶池,西极马的故乡,古楼兰的故城,大雪山的精灵,高昌国的迷宫,昆仑魔教的决斗场,三峡尽头的云雨巫山,南海之外的琉球,扶桑,北极之地的浮冰海,只有只语片字传说的海外仙山。这些才是我梦魂萦绕的地方。还有江湖中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变化的风物:昆仑魔教七长老和少林十三棍僧的比武,塞北枪神和中原第一枪的决斗,天山七剑与越女宫主的论剑,太行神刀与青州刀王的决战,这些江湖上的传奇我都想要经历。我学会了恩师传授的轻功,这些再也不是香闺之中不切实际的幻梦,而是可以真真正正实现的梦想。”洛秋彤说到这里,一张俏脸因为激动而显出一丝潮红。

“哪怕这些梦想令你失去了所有亲人你也在所不惜?”连青颜轻声问道。

“父亲和母亲都是江湖中人,他们应该能够理解我的感受。当我们施展轻功的时候,这个天地就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块具体而微的盆景呈现在你的眼前,那种感受怎能轻易忘却。他们不会责怪我,因为几十年前他们应该也和我一样。”洛秋彤用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浑身微微颤抖着。

“我想唯一不能了解你感受的,大概就是祖悲秋和郑东霆这两个点不透的石头。”连青颜叹息一声,低声道。

“他们只是看轻我是一个出嫁了的女人。认为我应该有三从四德,夫君疼爱我,我就应该什么都从了他。我想要什么,我的梦想是什么,这些大男人从来不会关心。就好像这个世界是男人们的天下。”洛秋彤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一翘,显出一股倔强之气。

“洛师姐,我当初只以为你是一个爱武成痴,不管不顾的傻姐姐,原来你心中竟有如此与众不同的抱负,青颜甚感钦佩。”连青颜听到这里,脸色一阵肃穆,郑重地拱手一礼。

“师……师弟折杀我了。你是大名鼎鼎的月侠,人人称颂的传奇人物,我那里当得起你的钦佩。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做到你曾经做过的一半艺业,我就心满意足了。”洛秋彤伸出双手,抓住连青颜的双手,柔声道。

“洛师姐,从今以后你叫我青颜好了。”连青颜反握住洛秋彤的手,“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真正的心意,我想洛家伯父和伯母应该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你是说家父家母?青颜,你是什么意思?”洛秋彤疑惑地问道。

“秋彤姐,当日洛家血案发生的真相是……”

郑东霆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才缓缓醒转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打扫得干净整洁的厢房之中。祖悲秋肥胖的身子正坐在床头,瞪着精光四射的两只小眼睛看着他。看到他终于张开眼,祖悲秋长长出了一口气,满脸堆笑:“师兄,你终于醒了。”

“你这该死的死胖子,你到底从哪儿搞到的那块石头?”郑东霆刚一缓过气来,立刻伸出巨手一把抓住祖悲秋的衣领。

“师兄,你刚醒过来,身子虚,喝口热汤缓缓肠胃在说。”祖悲秋将手中的一碗肉汤递到郑东霆面前。

“嗯……牛肉汤?”闻到牛肉的香味,郑东霆的精神猛地一振。有唐以来耕地日增,耕牛的需求急剧提高,并被大唐官府明令禁杀,所以牛肉一直是难以在餐桌上见到的菜肴。这碗浓香四溢的牛肉汤对于两日水米未打牙的郑东霆的诱惑不亚于簪花楼上的窈窕美姬。

郑东霆抱过汤碗,连勺子都来不及用,大嘴一张连汤带肉一口气灌到了肚子中去。

“师兄,你刚才问我是从哪里搞到的石头,是吗?”祖悲秋殷勤地问道。

“嗯,嗯……”郑东霆起劲儿地嚼着嘴中的牛肉,不停点头。

“是这样的,这块石头本来属于本镇一个黄姓人家,乃是价值不菲的园林用石:太湖金刚石。州官用黄封封了石头,除非三千两白银不得移动。尽管这块石头非常适合我们使用,但是当时我找不到三千两银子,只好作罢。谁知道无巧不巧,在这个镇子里居然住着一个酷爱我龟鹤延年图的富商波廷贵。我为他画了一幅龟鹤延年图,他付给了我三千两白银。于是我就用了这三千两银子买了那块石头出来。黄家人心地极好,免费为我提供了板车和大锤,还帮我把石头运到了卖艺场,正好赶上演出。师兄,你说得很对,我行的,我做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办成这么多的事!”说到这里,祖悲秋从怀中掏出一块亮闪闪的银子,朝郑东霆晃了晃,“看,师兄,这是我们靠本事赚的第一锭银子。”

“你这个白痴!”郑东霆差点气背过气去,伸手在祖悲秋脑门上狠狠打了一记,“你花了足足三千两银子就为了去买一块石头让我赚这不到一两的银子?”

“啊?”祖悲秋微微一愣,“师兄啊,你不是要教我如何用本门武功来赚钱吗?那三千两银子我可不是用本门武功赚来的……”

“你给闭嘴!”郑东霆再打了他一记,怒不可遏,“而且你给我运来什么石头不好,居然把一块太湖金刚石压到我身上,光是石头已经差点压死我。你还唯恐我死不了,再用大锤打了我两下。”他猛地伸出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吼道:“我差这么一点儿就去鬼门关了。”

“但是师兄,胸口碎大石的表演很成功啊,你是没看见,那帮看客全都看呆了,铜板碎银子下雨一样往我碗里扔。所有人都在大吼:他用胸口碎了太湖金刚石,他用胸口碎了太湖金刚石。师兄,咱们这下子可在这镇子里出名了。你知道吗,这个镇子里的客栈是半价让我们住店的。”祖悲秋兴奋地说,“噢,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太激动人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喜欢我。”

郑东霆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淡淡的得意:“那当然,如果我不是修炼了二十年的精纯气功,那两下子就交待在那儿了……”突然间,他感到一阵不妥,脱口问道:“你说很多人喜欢你?”

“是啊。那个黄姓人家也不知为什么,对我崇拜的很,说我是帮他们摆脱州官纠缠的大侠客,说是要向所有人宣扬我的功绩。那个富商波廷贵简直把我捧为天人,说是要拿着我的画到徐州同行那里炫耀一番。我还答应他随时到他洛阳别院的屏风上再画一幅百龟图。那些亲眼看到你胸口碎大石的看客也对我们敬佩得很,说是要说给他们在汴水上游的兄弟们听听。”祖悲秋说到这里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你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老老实实告诉他们吧?”郑东霆脸色一沉,低声问道。

“我的名字?连你的名字都说了。我能做到这些,都是因为师兄的提点,又怎会不提你的大名。”祖悲秋正色道。

“师弟啊,”郑东霆双掌齐出,用力一拍祖悲秋的双肩,一脸的惨痛,“你真是……唉!你是这个世上第一个让我开始想念师父的人!”

“啊,我不明白啊,师兄,你不是很痛恨师父吗?”

郑东霆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垂下头用力一摇祖悲秋的身子:“师弟,让我在临死之前教你行走江湖最后一样本事。做任何事情,千万不要把眼光死死盯在眼前,而是要考虑到这些事件对自己的将来会产生什么变数。现在你给我闭上眼睛,好好想想在你我小镇扬名之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祖悲秋顺从地闭上眼睛,默然半晌,终于无奈地摇摇头:“我想不到……”

“想不到还听不到吗?白痴!”

祖悲秋张开眼睛,竖起耳朵,只听到宛若霹雳雷霆的喊杀声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