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不,我不教他们下棋。指导业余爱好者,要一手一手地教,但对内弟子,我教围棋之外的东西。如你刚才所讲,插花中有时空,我想,一个没有游历过高山大河的人,是插不好花的。围棋也是时空的艺术,只是教棋,是教不出一流棋手的。”

林不忘:“啊。顿木师父也是这样对我的。”从孩子身上想起自己的当初,将瓶子推至几案边侧,端正坐姿,表明了来意。

大竹沉思片刻,道:“林君,我想让你看看我家的插花。”站起打开隔间的纸门。

房中空荡荡,只摆了一个棋盘,上有一百十余颗棋子。林不忘面露笑意,走至纸门前:“果然是别致的插花……”突然脸色一变,盯着大竹。

大竹:“林君,这是什么?”

林不忘神色灰暗,那是十五年前围棋联赛中他的一局棋,此局腾挪轻盈,有两个连环妙手,却在终局阶段犯下一个低级错误,满盘皆输,他自此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绰号,既是赞美他的奇思妙想,也是反讽他的基本功不扎实。

林不忘在纸门前坐下,望着棋盘,在此平视角度观看,棋子如露珠。

大竹也坐下,柔声道:“你的七十三手和七十七手,令我满室芳香。当黑白双方要形成各自围空的乏味局面时,这出乎意料的一靠一点,让死板的棋盘,就此有了峰峦溪水。’

林不忘:“可惜,我最终失误了。”

大竹:“失误也是围棋的一部分,犹如点在枝间的花。你说过,插花有时要插枯萎的花,没有失误,也许就少了美感吧?”

大竹恭敬将隔间门关好。看着那盘棋被纸门掩上,林不忘有种莫名的激动。大竹后撤几步,拉开另一道纸门。后院的花地呈现,小孩们正在拔草。

大竹一脸欣慰地坐下:“他们是我的围棋。我不想再下别的围棋,所以我拒绝你的请求,请原谅。”

从上海火车站回上南村,林不忘雇了一辆马车,行驶到村头土路时,从车窗中瞥见了一个很怪的人。他脚步踉跄,从背后看,穿一件酱红色上衣,可能上衣在水洗时掉彩,裤子也染了几块酱红色。

未及看正面,马车疾驰而过。

段宅前院,炎净一行和顿木乡拙正在除杂草、清理碎石子,林不忘走入时,不禁有些感动,日本人的生活就是一块抹布、一根扫把呀,强迫症般地追求洁净和规矩。

顿木站起身,手中握着的几根杂草脱落。林不忘忙鞠躬:“师父,我回来了。”却发现顿木的眼神惊恐,不似看着自己。

林不忘转过身,见在几个村民的簇拥下,一个被炸弹炸得五官模糊的人走人院门。他身上的血将棕黄色西服染成酱红色,正是路上遇到的怪人。

他越过林不忘,向顿木行去,距离七八步远时,没了力气,扶住草坪边的一根木柱,以高中生清澈的嗓音喊:“父亲大人,您的药,母亲让我带来了!”

他用手摸身上的衣兜,但血肉和衣服凝在一起,掏了几把都掏不进衣兜。他焦急地叫了两声“药呢”,崩然倒下。

林不忘大叫:“是三郎!”

顿木低哼一声,瘫在他刚清理出来的草坪上。

三郎是顿木乡拙最小的孩子,是五个孩子里长得最像他的。他和母亲乘船来上海,码头上遭遇日军宪兵与抗日义士枪战,他们愣成一堆的几个乘客被日本宪兵扔飞的手雷击中,母亲和三名乘客当场死亡。三郎和四位重伤者被用平板三轮车送往医院的路上,三郎突然恢复知觉,跳下三轮车,以成年大马哈鱼回归出生地的直觉,向他从未去过的上南村跑去……

三郎的尸体抬回日租界火化,仪式过后,便找不到顿木。一路向行人讲述顿木相貌,有人说一个这样的老头去了近爱多雅路,并说:“去近爱多雅路,只能是买走私酒。”

近爱多雅路在法租界,英法租界是上海的非日军占领区,这片孤岛是走私的天堂。顿木平时不喝酒,林不忘等人赶到时,远远看到他胳膊搂着一瓶伏特加,正在街头被法国警察盘问。

给警察递钱后,他们将这瓶酒带出了法租界。前多外骨说:“您没有必要,日租界里也有走私酒。”顿木答道:“不知为什么,只想喝法租界里的酒。”

他们在上南村的河边以竹席铺地,喝了这瓶酒。喝酒的是顿木、炎净、前多和林不忘,酒至半瓶,四人均有醉意。喝日本清酒的体质,一时对俄国烈酒难以适应。

满面通红的前多叫了声:“很酸!简直就是醋。”顿木戴上老花镜:“花了一百美元,买到的还是劣质酒?说明法国和俄国有亡国气象,或许纳粹德国真会统一欧洲。’

炎净发出爽朗大笑:“我一开始就喝出是酸的,只是不想破坏气氛。”林不忘的口罩落于席上,已醉得说不出话。

顿木给林不忘倒了半杯:“围棋这东西学会后,要忘掉,比学会还难呀。”炎净用力地敲打顿木肩膀:“你讲醉话了,三郎的事情,请节哀!”

顿木难过地闭上眼,炎净仍在拍打他:“人和棋一样,要赢下一盘棋,除了精力、实力,还需要运气。三郎只是运气不佳……我告诉你真相,手雷爆炸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给你送药的念头没有死,这个念头拖着他的尸体来到这里!”

前多也放肆地拍打顿木肩膀:“对,来的是三郎的鬼魂!否则就不能解释,一个第一次来中国的人,却能准确地找到你的位置!”

炎净学着三郎的嗓音:“父亲大人,您的药,母亲让我带来了!——这个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是鬼魂的声音。他是被日本人的手雷炸死的,进入中国后,我们承担着怎样的因果啊!”

林不忘未抬头,仰手给了炎净一记耳光。炎净愣住,方注意到顿木已泪流满面。炎净酒醒了三分,抓住顿木的手:“我说醉话了!”

前多仍拍打顿木肩膀,炎净照他脸上便是一拳。前多栽倒,以大字形展开四肢,一会儿响起幸福的鼾声。

顿木摸到酒杯,抿一口,醉眼中显出老谋深算的神情:“对于三郎的死,我已经释怀了,我想的是你。”酒杯指向林不忘。

林不忘忙凑近。顿木挺起上身,斜视着十米外一棵折断的柳树。

仍旧枝繁叶茂。

顿木:“为培育花草,园丁整日提心吊胆,可自然界稍微一点意外,便能毁了他十年心血。”炎净也浮现出老谋深算的神情,接语:“你说的是俞上泉?”

顿木没理他,对林不忘大喝:“林不忘!你是如此幸运。林不忘!天赐予你下棋的才华,还给了你下棋的机会。不要辜负天的厚意,你要舍命下出好棋。”

林不忘怔怔听着,顿木吼道:“林不忘!由你和俞上泉下十番棋!”林不忘额骨欲裂,呵了一声,沉首领命。

不远处的土坡上,村长坐在装轮藤椅里,举一个日式玩具望远镜,望着喝酒的四人,对身后的懒汉兄弟讲:“日本人真是太激昂了。回村!”

响起刺破耳膜的噪音,懒汉兄弟推村长走了。一会儿,村长左侧无声出现段远晨,他坐在藤椅里,由一个英俊随从推着,病恹恹地说:“道首,你就不能换上好一点的轮子?”

村长:“我不是什么道首,我是村长!”

段远晨:“你还是承认吧。你这个望远镜也很差劲,壳竟然是塑料的!我给你换一个吧。”随从取出一个牛皮望远镜盒子。

牛皮黑亮,盒盖“啪”的打开,暗扣声音清脆,听声便知高档。村长傻看着,段远晨像掏出一把手枪般掏出一架美式军用望远镜,其线条造型一看便是属于武器系列,不像村长的望远镜一看便是属于玩具系列。

段远晨手一抖,望远镜落在村长大腿上,村长急捧起,一番掂量,谄媚地问:“果然非同一般,比塑料好太多了,什么材质?”

段远晨:“硬塑料。”

两人并排行驶一会儿,段远晨说:“土肥鸯司令以为老贺是道首,我也隐瞒了道首另有其人,所以你是安全的。不如咱俩合作,在日本人面前,我是新李门的道首,而在李门内部,仍是你主持。你指令天下李门归附日军,显得我有重建李门的功劳。我在李门不会待久,我日后是要从政的,在李门积累一点政治资本便走。”

村长傻听着,道:“不懂。”

段远晨呵呵笑了,向随从做个手势,随从加快速度,甩下村长,径直向村里去。村长扭头问懒汉兄弟:“你俩听懂他刚才说的了么?”

懒汉兄弟摇头,村长叹息一声:“他每次说这种怪话,都令我毛骨悚然,觉得会有灾难降到头上!真想给他点厉害看看!”村长掂量一下手中的望远镜,突然生出豪情,遥指段远晨背影,大吼:“追上他!”

响起开坦克般的巨大声响,懒汉兄弟发疯般地推着村长。越过段远晨时,村长得意地大笑:“超过你啦!”

村长行出三十多米后,段远晨方醒悟过来,恼火地一拍藤椅扶手,吩咐随从:“超过他!”随从发疯地推藤椅跑起来,彼此相互赶超数次后,双方陷入僵持阶段,在时速达到每小时三十公里时,村长和段远晨的藤椅并驾齐驱,处于方便说话的水平线上。

村长:“不要觉得你是上海的官,就可以拿我耍着玩,告诉你,你要再说我是什么道首,我就跟你拼了!”

段远晨:“哈哈,你是。”

村长:“拼了!咱俩下椅子单挑!”

段远晨和村长同时喊声:“停!”喊完便双双飞了出去。急速奔驰中骤然停下,巨大的惯性令两人弹离椅子。

村长一屁股坐在五米外。段远晨在低飞中展开双腿,如飞机降落时伸出的起落架,脚尖触地,急行出十几步,缓住身形。

段远晨左手抵住额头,对推藤椅的随从说:“我这个脑袋,不能受震动。”右手掏枪一晃,随从额头出现一个血洞,倒地死去。

村长看傻了,从地上拾起两块土疙瘩,飞砸在懒汉兄弟身上,怒吼:“我的屁股,是不能……”村长说不下去了,畏惧地看向段远晨:“你真把那人打死了?”

段远晨左手握枪管,似乎很享受枪管的热度。他步态怪异地走来,坐入藤椅:“你是不是李门道首,你的屁股便是证据。你这么个摔法,尾椎一定骨折,而李门的道首绝不会摔裂自己的尾椎,因为在李门中,尾椎被称为仙骨,在李门的修炼法中有特殊功用。”

村长傻听着,突然神情极度恐慌,叫道:“我不疼!”

段远晨:“别急,尾椎骨折是不疼的。现在,你的人分一个给我推椅子吧。”

回村后,他们乘坐段远晨的轿车去了上海,在日租界的医院照了X光片,显示出村长尾椎骨折,村长激动得泪流满面,拉着段远晨的手说:“我不是!”

段远晨甩开他的手,陷入沉思。

尾椎骨折无法打石膏整形,摔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回到上南村,村长反骑在藤椅扶手上,翘着屁股被推到家门口。从此,再也见不到村长坐家门口的身影了。

据懒汉兄弟讲,村长觉得自己坐藤椅的新姿式,很像交配时的公狗,他无颜面对全村父老,只能躲进屋里。

自从平子、索宝阁入住碎石屋后,俞上泉不再深夜出游,晚九点便能睡着,直至天明。 炎净一行与俞母谈话,听到这一情况,评说是索宝阁的力量,可作为三昧耶曼荼罗的年轻女子的气味,闻之令男人心肾调和,产生高质量睡眠。

俞母问:“她是三昧耶曼荼罗,平子是什么?”

炎净:“是土。土是万物的藏身处,平子是俞上泉的藏身处。”

炎净是随同顿木一块拜访俞母的,告知俞上泉还有一场棋战。顿木愧疚地说,这会拖延让俞上泉入住正规医院的时间。俞母说她对西医本不信任,起身到窗前望望,说在她的祈祷下,能治好俞上泉的药即将到来。

窗透入的光给她洒上一层银色,自信的眼神格外动人。

告辞出屋后,顿木问炎净对俞母的印象,炎净回答:“很显然,又是一个三昧耶曼荼罗。中国太好了,遇上三昧耶曼荼罗的频率高。”

晚饭之后,俞上泉会带平子、索宝阁去河边散步,今天他们发现了一棵折断的柳树。

柳树仅碗口粗,高不过一丈五,躺在地上如一个跌倒的少年。

折断处是猛击所致,似是撞上什么大型动物。俞上泉将手探到断枝下,慢慢扶起,但手一松,断枝又倒在地上。平子蹲下,抚摸断枝上的新芽,伤心说:“都要抽新枝了,可惜这些芽永远长不成了。”

和服后领如花敞开,索宝阁手握平子露出的后颈,道:“你的慈悲心一定能感动神灵。”平子两手合十,闭目祈祷,忽觉一物落在腕上,睁眼见索宝阁两手拎着裤腰,笑嘻嘻地看自己。

腕上挂的是索宝阁的腰带。

断枝复位后,裂口绑上三种颜色的腰带,最底一层是平子的和服宽布带。三人拎着裤腰退出几步,见柳树依然矗立,兴奋得大叫起来。

索宝阁:“用我们的心念,来帮助它吧。”索宝阁一手拎裤腰,一手轻按裂口处,俞上泉和平子依样单手轻按上断口。三人闭眼,默默祈祷。

不知过去多久,一片柳叶落在俞上泉的肩上。柳叶轻飘,俞上泉却敏感到了,本能地斜肩,柳叶自胸前滑落。

索宝阁反手一抄,将柳叶含在掌中。俞上泉和索宝阁同时睁眼,注视着对方。索宝阁瞳孔泛过一片蓝色,奇怪的蓝色,似乎与瞳孔的黑色同时并存。俞上泉模糊记起,童年听父亲讲,内功深湛的武者瞳孔偶尔会泛起蓝色,雪花山上有七八位这样的老人。

索宝阁将柳叶放入衣兜,轻声说:“那些喜欢围棋的人,把你当做神来看。但在神的眼里,你只是一片叶子。”眼皮垂落,右嘴角现出一个微细的笑纹,如花瓣之脉。

三人拎着裤腰回村时,前多外骨和两个工作人员小跑迎上:“俞先生,其他人都吃完饭了,请回去下棋吧。”他与林不忘的十番棋第一局已进行一天,晚饭前经协商.约定延时到夜里十一点。

突降小雨,树上绑的腰带,被一点点浸湿。平子浅红色的和服布带,浓重了色彩。

众人小跑起来,雨光中蹿来一条黑影,跟在俞上泉腿旁。前多见是一条乡间常见的草狗,脊背秃了几块,眼白血红。前多轻声吩咐大家,这是一条有狂犬病的狗,千万别被它咬上。

为了不刺激狗,众人在雨中慢下来,浑身湿透。俞上泉猛地蹲身搂住狗脖子,大喊:“我制住它了,大家快跑!”

众人登时窜出,前多冲在最前面,脑中骤然闪起道白光:“最不能出事的,就是俞上泉!”立刻返身回跑。

众人也前后想到,均回跑,有的还顺手从地上抄起块石头。不料眼前是另一番景象,草狗像小猫一样舔着俞上泉手背,俞上泉伸手任它舔着,神情呆呆,似乎是一个老人在辨认一个青年时代的恋人。

草狗跟着俞上泉去了段宅,卧在对局室外的走廊上。俞上泉特意嘱咐拉开半扇纸门,以便下棋时,扭头便可看见它。

顿木出生于偏远海岛,有着丰富的乡村经验,他见草狗神态自若,判断不是狂犬病。

他吩咐段远晨开轿车回上海,将给土肥鸯司令爱犬看病的兽医请来,段远晨慌忙应答:“不妥吧?将给名贵秋田犬看病的人,叫来给一条草狗看病,他会觉得是侮辱。”

顿木:“它让俞上泉变得正常了一些,它就是名犬!土肥鸯司令请我下过指导棋,这次来上海,他说我遇到问题,只管向他提。”段远晨无奈而去。 林不忘戴着口罩,螺旋发髻状如海螺。俞上泉垂目看棋盘,面颊皱起一块银元大小的皮,几次轻颤。

观战席上诸人均觉情景不对,顿木行至棋盘前,用手摸俞上泉额头,惊道:“啊,发烧了!”林不忘摘下左耳口罩挂扣,道:“我也发烧了。”

顿木要暂停比赛,俞上泉说:“差得不多了,下完吧。”林不忘戴上了口罩。

棋局在晚上十点二十分结束,未及细数,两人便去了浴室,都相信泡热水澡可以治发烧。一刻钟后,顿木和炎净走入浴室,宣布数目的结果是和棋。

炎净大笑:“两个高烧病人拼死相搏,如果还有输赢,老天就太不厚道了。”

棋战因陋就简,没有配备医生,段远晨接来的兽医被请进浴室。他严厉地说:“发烧了还泡澡,病会加重!”

在日租界医院,透过观察室玻璃窗,可以看到林不忘躺在病床上,处于昏迷。顿木:“他自小体弱,林家人原本判断他活不到十岁。他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体,所以凡事都留余地,但和俞上泉对决,是没有余地的,可能引发了潜伏的病。”

炎净:“我心中还没有结论,但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还记得广泽与俞上泉下棋时,曾出现幻觉么?我默念了清净鬼魅的咒语,却发现咒语不能落实,那就不是鬼魅作怪,而是别的。顿木君,世上还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事。”

顿木:“怪力乱神,我没有兴趣。”

医生过来,顿木提出用最先进的设备对林不忘进行一次全面体检。

林不忘三日退烧,确定是疲劳引起的扁桃体发炎。俞上泉住院一周,体温仍未降下,对病因的诊断也十分混乱,有医生判定是猩红热,有医生认为是肺炎,还有医生担心是霍乱,请来了日军防疫所的权威医生。

防疫所医生排除了霍乱的可能,众医生复诊后,总结为肾炎。肾炎患者只允许吃西瓜,俞上泉吃了一周西瓜后,依旧不能退烧,众医生再次复诊,判定为伤寒。

伤寒患者需完全禁食,只能打葡萄糖水点滴,俞上泉禁食五日后,依旧不能退烧。

顿木让段远晨去请土肥鸯司令的私人医生,段远晨较为高兴,觉得不像上次请兽医那么尴尬。私人医生来到后,诊断为来自朝鲜的流行性感冒,对抗感冒病毒需要体力,必须多吃东西!

顿木去法租界买了日本关西的小枝螃蟹,是走私货,在日本租界买不到。螃蟹买得多,又不能久存,于是在俞上泉的特护病房中摆了螃蟹筵,除了陪护俞上泉的平子、索宝阁、俞母,还邀请炎净、前多,在普通病房中养病的林不忘也用轮椅推了过来。

吃得热烈时,院长和三位主治医生走进来宣布:“林不忘先生,经过全面体检,各项指标显示,你是一个拥有罕见健康体格的人,这样的人在七万人中才有一个。”

众人震惊,院长和医生又转向顿木,愧疚地说:“经过又一轮研讨,发现俞上泉的病不是朝鲜感冒,究竟是什么,还没有确诊。请他不要吃螃蟹了!”

话一完.院长和医生就飞速出门。

顿木看着俞上泉手里的半只螃蟹,难过地说:“还是把这只吃完吧。”

俞上泉吃完,平子帮他擦手后,扶他在病床躺下。还剩两锅螃蟹,众人均不好意思再拿。顿木打破僵局,说:“林不忘!你明明弱不禁风,数据上却是超级健康,你的存在,让我不相信科学了。”

炎净“哧”的一声笑,众人随即爆发出大笑。索宝阁听不懂日语,但也跟着大笑,音质极其爽亮,炎净不由得赞了句:“三昧耶曼荼罗。”顿木见气氛轻松,要大家继续吃。

剩最后一个螃蟹,众人你推我让,均不好意思拿,此时懒汉兄弟推门而入。他俩斜挂空枪盒,身后跟着褪毛红眼的草狗,没想到是这个场面,解释是村长让把狗送来的,说俞上泉喜欢它,看了会高兴。

顿木惊讶:“日本医院很严格,病区不能有猫狗进入,你俩怎么办到的?”

懒汉兄弟:“我俩说它是土肥鸯司令的狗。”

众人均觉得土肥鸯司令丢脸了。顿木让懒汉兄弟把最后一个螃蟹吃了,他俩千恩万谢,将螃蟹掰开,一人一半,蹲在地上吃起来。

草狗前爪扒上床沿,看到俞上泉的脸后,呜呜叫了两声。俞上泉安慰它:“我没事,病是体内失衡了,只要找到平衡点,多重的病也会好。这场病让我领悟了一点棋道,杀力大的棋实是一种病态,棋盘如人体一样,也有一个隐秘的平衡点,这个点,是我以后下棋的依据。”

众人止住话,顿木脸上凝固着受惊的神情,林不忘抚耳戴上口罩。室内唯有懒汉兄弟嚼螃蟹腿的“咔咔”声。

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最先离去,找一个咖啡馆小坐。本音堕一门正面搏杀的棋风,两百年来代表着围棋正道,俞上泉竟说杀力是一种病态,令前多倍感不快。

炎净劝他不必与一个疯子计较,前多随口说:“他说得那么有条理,谁知是真疯假疯?”炎净叹道:“疯得满嘴胡话还有救,怕就怕疯得自成体系,俞上泉危险了。你知道顿木为何要安排林不忘跟他下棋?”

前多严肃起来,那天顿木借酒劲强令林不忘下棋,自己和炎净在当时情景下插不进话,此事便糊里糊涂地成立了。

炎净:“中国有句老话,一鸡死一鸡鸣。俞上泉已是一颗死棋,顿木要利用他激活林不忘。”

棋理上有“死子的价值”的命题,一颗棋子将死,不去救,反而加速它的死亡,以收取别的利益。当死的价值超过活的价值时,职业棋手选择死。

顿木只有俞上泉、林不忘两个弟子,俞上泉黯淡后,顿木便要放出林不忘的光芒,以保持顿木一门不衰。

前多:“林不忘的才华不弱于俞上泉,但他学棋太晚,错过了单纯的少年训练期,以致在对局关键时常犯轻率的毛病,痛失好局。”

炎净:“他还有一个更致命的毛病,多病、孤独的小孩长大后会有很重的自我怜惜心理,畏惧全部投入,不愿追求极致。遭逢大棋战,林不忘常显得专注力不够,说到底是怕耗神过多损害身体,缺乏承担胜负的气魄,又怎能下出好棋呢?”

前多心中一寒,想到自己。他咳血似的咳了半晌,艰难问道:“所以他需要一味药——俞上泉?”

疯了的俞上泉棋力下降,追求胜负的意志反而更加强烈。与他下棋,棋的内容已不重要,顿木看重的是对林不忘的精神刺激。

林不忘的围棋功力在广泽之上,疯了的俞上泉对付起来将万分吃力,头脑高度紧张容易引起更严重的精神分裂,或许此战之后,俞上泉便永成废人。

炎净感慨:“顿木用药,连药渣子都要用尽啊!”

透过咖啡馆玻璃,可看到街对面几个日本青年在打一个老人。老人捂着脑袋,蹲靠着一根电线杆,任凭踢打,既不讨饶也不呼救。几个青年打得无趣,走了。老人站起,自怀里扯出一截白布,上面写着墨色淋漓的大字:“日本人!去南美!”

老人撑着这截布展示给路人看,渐行渐远。

他是西园春忘。遥望其背影,前多道:“我认识这个人。”炎净:“他很不容易,请他喝杯咖啡吧。”前多摇头:“有一种人不需要精神分裂,已是疯子。”

顿木等人离开病房后,俞母带两女收拾碗筷,室内洁净后,索宝阁说:“平子,咱们用心念给他治病。姑,你也加入吧。”

三女站在床头,各伸出一只手,叠放在俞上泉额头,开始闭目祈祷。这是俞上泉带两女治断树的方法。俞母祈祷一会儿,就睁眼笑笑,显然不相信能有什么用处,她撒开手,出去洗衣服了。

原本专注的平子受到影响,表情不自然起来,小声说:“行了么?”索宝阁努下嘴,示意平子别干扰自己。

平子又祈祷一会儿,撤开手,出去打开水了。

索宝阁依旧站在床头,浑若神像。

懒汉兄弟在日租界街头遇到两个穿蓝色长衫的人,自报叫赵大、钱二。钱二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俞上泉和林不忘得的病是什么。”

懒汉兄弟:“什么?”

钱二:“武功。”

懒汉兄弟愕然。钱二笑得面红如富士苹果:“他俩在下棋时,不自觉地比拼上杀气,但两人都是意外获得的武功,不是专业的,所以控制不好,以致双双发烧。俞上泉更加业余,也就病得更久——这种病,医院怎么能查得出来?”

懒汉兄弟表情费解。

赵大冷着脸,站前一步:“跟我俩一样,你俩也是专业的吧?”

懒汉兄弟惘然摇头,赵大皱眉,手里有了一个报纸叠成的方块。

懒汉哥哥低头,看到自己的枪盒裂开一道七厘米口子,裂口齐整,是尖利之物划开的。

懒汉弟弟忙看自己腰际,见枪盒完好,舒了口气,抬头已没了赵大、钱二。懒汉哥哥摸着坏了的枪盒,急得不成:“日军小器,肯定不会再发给我一个啦!”

懒汉弟弟同情地说:“哥,你被人欺负了!”

躲在一座报亭后的赵大、钱二看着懒汉兄弟走远,钱二问:“他俩是么?”赵大眼光仍在远处:“我的匕首在他俩的心区、肝区走了个来回,他俩没有一点反应。”

钱二:“他俩不会武,我们想错了。”

赵大:“不,刀尖几乎触肉,常人都会有反应,他俩掩饰得过分了。嗯,那个弟弟更厉害。”

夜里八点,顿木仍在林不忘的病房中,他俩刚喝尽一瓶伏特加,是顿木买螃蟹时顺便买的。床头柜上摆一个花瓶,插着一枝海棠。

顿木:“林家是世家,世家子弟皆有花道修养。我甚至觉得比起棋道,没有胜负的花道更适合你。”林不忘默默听着,顿木递上酒瓶:“如果让你把花插在酒瓶里,你怎么做?”

林不忘:“酒壶和这枝花根本不相配。”

他开窗探臂,以方刀割下外面一圈爬墙虎叶子。叶片摆在屋角,再将伏特加酒瓶置于其上。不规则的叶片和形状规则的酒瓶形成对比。

顿木:“不是将花插在酒瓶里,而是把酒瓶当成花,插在叶子上。不愧是林家的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