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大竹入门时气势过强,平子慌了,没有注意到这点。直到将大竹送出门,才“啊”地叫了一声,抄起抹布,擦地板上的脚印。
俞上泉坐下,道:“西园先生,请继续说吧。”
西园:“俞先生,出坏主意的,一定是刚才那个人。”
俞上泉不语,西园幽幽道:“他是用蛮横掩饰心虚。”
俞上泉:“他掩饰的是友谊。”
大竹在棋上欺骗过俞上泉,也在棋上被俞上泉毁掉一生名誉。友谊败坏后,曾经是朋友的人,惧怕朋友把自己的坏事想得更坏。
看着俞上泉的神情,西园知道他不会对自己解释一个字,于是道:“《大日经》为何叫大日?因为太阳虽遍照万物,但仍有不周全,有云遮日之时,有夜间无月之时,而佛性是周全的,在任何条件下,都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所以名为大日……”
俞上泉打断了他:“西园先生,今日到此为止。请在我家住下,去中国还有十五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倾谈。”西园“呵”了一声,如领命的士兵。
躺在俞家客房中,西园思考一件事:自己对密法有着深刻参悟,为何仍被俞上泉慑服?
十五天后,慰问棋士团登机,慰问棋士只有俞上泉和大竹减三。来送行的有顿木乡拙、林不忘、炎净一行。计划中,慰问达七十天,打断了正在进行的十番棋,炎净的告辞语是:“等君归来。”随后低语:“如果你留在中国,我不会怪你。”
顿木的告辞语是:“珍重。”低语:“到了中国,找机会逃。战争结束后,我会像你十一岁时一样,去找你。”
林不忘的告辞语:“保重。”低语:“不要忘了,你已被你的国人定为汉奸,找一个偏僻村庄,隐姓埋名。”
师父师兄不随行同去,是有意让他潜逃。炎净也有此心,是他们均判断慰问棋隐藏恶意,即便不是大竹借此行暗害俞上泉,与屠杀同胞的日军高官下棋,也必将成为俞上泉一生污点。
大竹的随行人员共七人,占用了俞上泉的三个名额。俞上泉只带着西园春忘一人,飞机升空后,西园悄声言:“不要怕,下慰问棋的事登了报纸,按照我的推测,世深顺造五天前就该乘船渡海,下了飞机,他会在我们附近。”
飞机降落上海,未及探视家人,直接被轿车送往静安寺路的“宏济善堂”。宏济善堂是一所商铺,商铺后院为一栋日式别墅,有五位日本军官在此等候,均未穿军装,为首的是一位少将级军官,姓楠山,他对俞上泉十分谦恭,一路解释:“司令官明日才有空,我们几个人有幸,先接受先生的指导了。中日毕竟在开战,为避免先生反感,我们没有安排先生去军部下棋,选择了这个民居。这是日本商人在上海开办的福利机构,是筹集善款,救济中国灾民的地方。”
西园绷紧的心稍感宽慰,俞上泉面无表情地点下头。饮茶之后,楠山少将引俞上泉到一具棋盘前,道:“请指教了。”言罢先坐在棋盘一方。
俞上泉站在棋盘前,闭着眼睛,如老僧入定。
楠山又道一声“请指教”,俞上泉仍没坐下。楠山的殷勤之色褪去,两腮惨白,另几位军官皆知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楠山:“怎么,不愿和我下棋?俞先生,我不对您隐瞒,我的手上有中国人的血。你是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有责任慰问日本的战士,请坐下。”
俞上泉眼睁一线,目光清冷,依旧站立。楠山环视另几位军官,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做第一人,我们只好将你当做一个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我们有各种办法。毕竟你明天要跟司令官下棋,我们有责任将你调理好。说实话.正是怕你在司令官面前有失礼的举动,才安排我们先跟你下棋。”
大竹走到楠山身后,威严大喝:“站起来!”
音调如军部长官,楠山本能地迅速站起,大竹在他的位置坐下。楠山愣了两秒,喝道:“这是做什么?”
大竹扭过头,像看着不懂事的棋院初等生一般,以半训斥半怜爱的口吻说:“围棋是日本的国技,等级森严,你们是没有资格跟俞先生、跟我下棋的。下慰问棋,不是我和俞先生陪你们下,而是我和俞先生下,你们在旁边看着,这就是对你们的慰问了。”
楠山:“什么!”
大竹的音调更加威严:“慰问棋的性质,一定要清楚地转达给你们的司令官,以免他明天不懂规矩,做出不自重的事,让人耻笑——这就是你们的责任了!”
在日本社会,不怕抗上而被杀,只怕不懂规矩被人轻视。“啊,既然是这个规矩……”楠山脸色和缓下来,跪坐在棋盘侧面,另几位军官也围坐过来。
西园低喝:“离棋盘远一点,干扰棋士的视线,是很失礼的事,町人习性!”军官纷纷应声,挪后几寸。大竹仰头,向西园发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俞上泉落座,凝视大竹,道:“我们下一盘雪崩定式的棋吧。”
大竹闪开目光,道:“嗯!雪崩定式吧。”喉音稍有哽咽。
雪崩定式,最早是业余棋手下出来的,开始为专业棋手所不耻,因为黑子、白子紧贴着行棋,显得笨拙,后来发现这笨拙的形式中有着奇妙变化,蔓延半个棋盘也不能穷尽,正如雪崩,势不可止。
大竹心知,俞上泉以紧贴的雪崩棋形,比喻两人曾经的亲密无间。
三小时十三分后,观棋的楠山少将自语道:“真厉害啊!”正要往棋盘打下一子的大竹收回手臂,严厉瞪他。
大竹:“楠山少将,棋盘底面上有一个菱形切口,你知道是何用途?”楠山茫然,大竹:“乱言者斩——围棋的规矩是,下棋时,如有人在旁边乱言,棋手有杀死他的权力。这个切口,是用来存乱言者之血的。”
楠山一笑:“你不会真的要杀死我吧?”
大竹:“拿刀来。”
数位军官变了脸色,纷纷站起,一位军官喝道:“大竹!羞辱皇家军官,你实在太放肆了!”大竹上身端正如碑,道:“日本的强大,在于日本有规矩,不守规矩,便没人瞧得起我们。围棋是日本的国技,请尊重自己的国家。”
军官们无语,逐渐坐下,二十分钟后,见大竹仍不发话,于是劝楠山少将:“看来他是认真的,楠山君!”
楠山点了下头。刀很快地取来,是柄军刀。他们的军官服就放在隔壁。
一位军官代楠山询问:“大竹先生,是出血就可以,还是非要杀死他?”大竹道:“杀死他。”军官“呵”了一声,表示明白,跪行到楠山跟前.说:“大竹先生的意见,是杀死你。”
近在咫尺,大竹的话所有人均听到了,向楠山转述,是表示准备实施。两位军官褪下楠山的外衣,一位军官将楠山的衬衣衣领内叠,露出脖根,另一位军官站在楠山身后,举起军刀。
他们的果断快速,令大竹惊愕,忙道:“下棋的人是我和俞先生,你们只询问我,而不询问俞先生,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举刀的军官忙放刀,跪行到俞上泉面前,低声询问:“俞先生,杀死他么?”俞上泉“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好的敷衍,军官则道:“啊,明白了。”返回原位,手起刀落,楠山的人头沿着榻榻米,滚到外廊木板上。
无头的身体挣扎欲起,似要追自己的头颅,四位军官将其抱住,奋力按下,一位军官拍打着大叫:“楠山君!自重!”
外廊上的头颅轻晃,眼对室内,似乎说了一句:“嗯,这样吧。”眼皮慢慢垂下。无头的身体也瘫软下来。
大竹和俞上泉呆如木雕,四位军官仍在忙碌,他们将盘上棋子收入棋盒,将棋盘倒置。底面切口为一道菱形,他们用丝绸手帕蘸血,滴入切口内。狭小的切口装了三克血后,还有余地。
一名军官小心询问:“大竹先生,一定要装满么?”大竹音调疲倦:“这便可以了。”于是众军官将尸体抬走,开始撤换榻榻米、擦外廊血迹。
俞上泉:“大竹兄,我们离开吧。”大竹点头,作势起身,但一下未能起来,身为资深棋手,却在二十分钟里,坐麻了腿。
大竹的七位随从忙从外廊赶入室内,将大竹扶起。砍杀楠山少将的过程中,他们在外廊里呆呆的,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西园扶起俞上泉,一行人出室时,他对身旁的大竹悄声言:“大竹先生,这是个阴谋,楠山少将一定得罪了这几个人,他们借你的一句话,而杀了他。”
大竹:“你在中国待得太久,不了解本国人了,我告诉你,没有阴谋,他们只是对规矩产生了热情。”
16.静安寺
楠山少将之死,震惊上海陆军大本营。数年后有多种版本,有说是韩国义士所杀,有说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所杀,有说是上海斧头帮所杀……楠山少将非泛泛之辈,他是日军在上海销售毒品的代理人,宏济善堂是毒贩们的休闲俱乐部。
他的死,并未影响第二日司令官的慰问棋。司令官严守规矩,观看俞上泉与大竹对局,在旁边跪坐四个小时,始终未发一言。
慰问棋结束后,司令官问:“日本的古董棋盘,有几个底下有乱言者的血?”大竹回答:“从一千一百年来的记载看,昨日宏济善堂的棋盘,是历史上的第一个。”
司令官:“这个规矩,从来没有实行过?”大竹惭愧点头,司令官:“那么,这个棋盘具有历史价值,我要收藏。”
俞上泉未能去看望家人,日军以安全为理由,不容许他走出宏济善堂的范围。他和大竹住在宏济善堂的第二号别墅,与楠山身亡的一号别墅相隔十五米。
别墅共有五栋,有围墙防护,围墙顶部安铁丝网。围墙之外,是密密麻麻的土坯房,土的自然黄色,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具圣洁之美。
这些土坯房为底层民众消费的烟馆,日军侵占上海后实施毒品倾销,静安路成为一条毒化之街。第二日夜晚,宏济善堂的人员为楠山少将举行祭奠仪式,抬着楠山的棺木,运到寺院。
静安路上有静安寺,在烟馆的围拢中。大竹在别墅中实在烦闷,想出席楠山少将的祭奠仪式。宏济善堂人员答应后,大竹向俞上泉解释:“你也是经过了婚礼的人,在日本,婚礼和葬礼是一样的气氛,婚礼无喜,葬礼无悲,仅有敬意。你我困在别墅,萎靡日久,观一场葬礼,提提精神吧。”
俞上泉不语,西园帮腔:“不论楠山生前的善恶,上天安排你和大竹先生了结他的生命,他和你们总是缘分不浅。”俞上泉点头答应。
静安寺中灵堂有三位和尚低声念咒。为首者穿一袭碧蓝色僧袍,汉地袈裟为斜披样式,而此和尚僧袍完整,在胸前系一方红底金线的帮衬,为日本密宗制式。
和尚容貌清逸,眼皮薄如纸,正是淞沪战役时帮俞上泉一家逃出上海的松华上人。上人面前有一方八十厘米高、截面长宽均五十厘米的木块,为价格高昂的上等榧木,是宏济善堂代楠山供奉的,以雕刻佛像。
灵堂正中供楠山照片,照片上的楠山一脸纯朴笑容,近乎佛面,或许是他一生最好的形象。亡者总是近佛的。
祭奠仪式结束后,松华上人先行,两位小和尚捧木块跟出。楠山的同僚亲友仍在灵堂守夜,这一夜需要共同念诵“佛顶尊胜真言”,念此真言超度亡灵是唐朝风俗。一位军官缓缓而行,将印有尊胜真言的小册子分发众人。
小册子上印着中文,中文上以日语的片假名作音标。一千两百年来,日本密教的经本均为汉字,未曾替换为日语。
持诵开始后,室内如有隐隐雷音。持诵与说话言谈不同,上下嘴唇余一线未合,保持不动,仅舌头在口内轻弹。废掉唇动,方有此音。俞上泉随众念诵几句,向大竹低语:“我想见刚才作法的和尚,他与我有故交。”
经大竹交涉.二十分钟后,在两名佩枪军官的陪同下,俞上泉、大竹、西园到了松华卧室外。俞上泉敲门,室内传来一声回应:“是谁?”
俞上泉:“我是……”话却说不下去,是淞沪战役时逃离的汉奸?日本棋界第一人?一个丧父无依的人?一个每晚静坐两小时的人……
室内响起轻叹:“我知道你。门闩未插,推门即入。”
佩枪军官守在门外,俞上泉、大竹、西园入室。室内点着一盏油灯,松华以铁签挑灯捻,亮度增加一层。
空间狭小,一张木床,两个书架,地上有几只蒲团,竞无桌椅。松华坐在一只蒲团上,身侧摆着宏济善堂供奉的木块。三入席地而坐后,俞上泉注意到木块上用炭笔画着横纵线,构成方格,状如棋盘。
松华:“雕刻佛像时,用来确定比例。一刀不对.便废了整块木头。”所言为日语,大竹接话:“围棋也是一子不慎,满盘皆输。”松华瞥大竹一眼,无意与他攀谈,转而看向西园:“一别数年,想不到你也修了密法。”
西园暗惊,忙道:“西园家族延承密法已有数百年,给我灌顶的人就是我的宗家……您如何得知?”松华一笑,问俞上泉:“俞先生,一个人是不是棋士.你能看出来么?”俞上泉点头,松华:“是从他的手势、神态分析出来的么?”
俞上泉:“一望即知。”松华转向西园,温言道:“我对你也是一望即知。”
西园“啊”了一声。俞上泉:“西园先生传授给我许多密教知识,我研读《大日经》也有多日。”松华看向西园,眼神有了尊敬,西园却莫名地愧疚.又“啊”了一声。
俞上泉:“上人不是在圣仙慈寺么,怎么到了这里?”松华:“这里烟馆无数,正是污秽之地,本是修行人要极力避开的。我住此处,只为一大事因缘,你们猜猜看。”
俞上泉低头沉思,西园:“为了度化那些烟民?”松华:“佛不度无缘之人,他们已被鸦片毒化,又怎肯受我的度化?”
大竹:“此处虽乌烟瘴气,但污秽不遮宝珠,你算出此地气数,将是一个光大佛门的风水宝地?”松华:“俗世里讲命理气数,学佛正是为了超越命理气数,在佛门而言,一切事皆为圣事,一切处皆为圣境,我不需要等着这里由坏变好。”
大竹皱眉,厉声道:“不要高谈圣境,我猜此寺地下埋宝,或是你与人有前约,必要等在这里。”松华微笑:“金银珠宝、守信赴约,都是小事,称不得大事因缘。”
大竹:“什么叫大事因缘?”松华:“在这件大事跟前,生死都是小事了。”大竹:“究竟是什么大事?”松华:“等佛出世。”
大竹愣住,西园干笑:“上人说笑了,释迦牟尼佛已在公元前五百年逝世,而下一尊佛——弥勒佛,按照《弥勒降世经》记载,是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降生在北太平洋海域一个小岛上,您在这里,怎能等到?”
松华笑而不答,盯着俞上泉,道:“俞先生。”俞上泉迟疑片刻,道:“或许佛已降生,你不是在等佛出世,而是在等他自认是佛。”西园叫道:“你怎能违背佛经所说!”
松华摆手,示意西园止语,又道一声“俞先生”。俞上泉:“我读《大日经》,在住心品一章见到.一切智智’一词,劳上人解释。”
松华:“‘一切’为万物,‘智’是精气神。万物皆有各自的精气神,否则不能生长定型。精气神无形,却支持万物。俞先生,还有一个东西,在背后支持着万物的精气神,这个东西就是‘一切智智’。”
俞上泉语音一提,道:“我的理解,看来未错。上人,经上言佛具一切智智,可以有无穷化身,自由出入天界鬼界,以各界生灵的形象语言传法,如大地一般,为众生依靠,如火一般烧除愚蠢,如风一般吹尽烦恼,如水一般舒畅欢乐。一切智智如此伟大,它究竟是什么?佛具一切智智,我们凡人如何达到?”
松华轻声道:“俞先生心中已有答案,为何多此一问?”俞上泉:“我只是想到,并未证到。”
松华长吁一口气:“想到,便是证到。经上形容一切智智,是如地一般、如风一般、如火一般、如水一般,在口传中,还有一句——如我一般。一切智智便是我,人人有我,佛亦有我,一切智智人人自具,佛具一切智智,一切众生皆具一切智智,凡人可有佛力。”
俞上泉:“这个‘我’是什么……”
松华:“说者便是。”
俞上泉感到一阵难过,似降生时的痛楚。此刻能言谈的,原来便是一切智智……此刻室外响起沙沙之音,松华道:“未曾下雪,却有踏雪声?”眼光射向门口,西院忙起身开门。
门仅开半尺,西园低声道:“陪我们来的两位军官……躺在地上。”松华闭上眼:“死了吧?”西园:“……我去看看。”松华:“不必,死了。”
室外沙沙声渐响,是蛇在泥巴上滑行之声,是深秋时节一整座山的落叶声。
大竹紧握腰间折扇,如握刀柄。俞上泉稍抬眼皮,看向西墙。西墙有两扇窗,窗无玻璃,糊着一层高丽纸。
俞上泉:“听呼吸声,室外有两人。”向松华歉意一笑:“上人,我是个棋士,下棋需入静,入静后,有时一切声消失,有时十米内的衣褶摩擦声也响如惊雷。”
室外响起一个粗哑嗓音:“俞先生耳力强!我们不好意思装神弄鬼了。”门推开,出现两个身形近似的人影。两人进屋,一人自报叫赵大,一人自报叫钱一。
赵大向松华合十行礼,阴惨惨道:“你主持静安寺,是给日本人提供日式的宗教服务。你的大事因缘,就是当汉奸。”
钱二向俞上泉合十行礼,淡淡道:“虽然我佩服你在棋上打败日本高手,但你的汉奸头值五百光洋,我有一妻一妾,生活开销大,这笔钱我需要。”
松华:“我的汉奸头值多少钱?”赵大凄苦一笑:“中统没有给你开价,杀你纯粹是个任务。”松华:“唉,让你操劳了。”赵大叹一声,无奈之极。
西园语音微颤:“也杀我和大竹先生么?”钱二皱眉:“你俩不是汉奸,你俩是日本人。”西园追问:“不杀日本人么?”钱二:“要杀的。”
一脸威严的大竹忽笑出一声,钱二眉头顿展,嘴角挂上笑纹,为自己的幽默被人理解而感到惬意。大竹与俞上泉自小相处,略通汉语,以生硬的中文说:“死之前,我想听松华上人讲明白他的大事因缘。”
钱二看向赵大,赵大点头:“死者为大。”钱二对大竹言:“可以满足你。”随后示意松华说话。
室内人均注视着松华,松华苍白的眼皮上有了血色:“我在日本学的是中国的东西,密法本是唐时中国传给日本的,我只是取回来。我没给日本人提供宗教服务,我只是安顿一个亡者。”
钱二:“楠山不是日本人么?”松华:“死人,还有种族么?”
钱二哼了一声,赵大阴下脸,道:“说你的大事因缘。”
松华:“佛辞世时,世上还没有毒品,所以佛教戒律有禁酒,没禁毒。在密宗口传中,释迦牟尼逝世五百年后,北印度山区有一位修佛法的女子,修炼一生却没有成就,她死前产生极大怨恨,想我修不成,别人也不能修成,发誓干扰后世修法者。她的尸体在火葬时,发出一种气味,令整个北印度区域内的修法者在两个时辰内散乱昏迷,甚至龙岩大师也有一秒的朦昧。
“但其时正是佛法兴盛期,这股邪气只能逞一时之乱,在佛法的兴盛区留存不住,飘去遥远荒蛮地,化作了植物,便是烟草罂粟。烟草是焚烧皮肉之味,罂粟是焚烧骨头之味。
“烟草罂粟是此女的尸变,具有此女特点,她毕竟修炼一生,智慧高于常人,吸食烟草罂粟,大脑会有灵感,荒蛮之地的土人便因吸烟草罂粟,开发大脑,草创了文明。但她没有修炼成功,从烟草罂粟得来的灵感,最终将人引入迷幻,所以土人的文明不能进展,流于怪诞。
“佛教兴盛期一过,烟草罂粟自荒蛮之地流人欧洲,复传亚洲。亚洲是佛的教化地,此女正是要败坏这里,亚洲受灾最重。”
赵大掏出一根烟,“嚓”地划火柴点燃,喷出一口烟雾,盯了数秒,道:“不料每日入我肺的,是焚尸味。您的大事因缘是禁毒?”
松华:“人的怨恨心是真正的毒品。此女修法不成,但她怨恨的力量却令菩萨也堕落。每一根烟中都有她,如佛一样化身无数,你说她是没有成就,还是成就了?”
赵大左眼角剧烈地跳了一下,面前的烟气中显出入形。是身材丰满的印度女子,眼如明珠,脚系银铃。
赵大阴惨的嗓音变得平和,甚至悦耳:“松华上人,想不到你在日本学的密法里还有催眠术。1932年,中统从德国引进催眠术,作为特别行动人员的必修课。这门课,我拿了最高分。”
烟雾女子仍未消失,赵大脸色不变,继续说:“1935年,中统的催眠术已超越德国,中国的江湖骗术历史悠久,我们将其吸收到催眠术中。”
烟雾女子开始扭动腰肢,脚腕银铃轻响。赵大感到嘴唇有几丝弱弱的痛感,似乎唇面因缺水而干裂。他扔掉烟卷,开始拍手,烟雾女子的舞蹈跟上他掌声的节拍。他舔了下嘴唇,加快掌声,舞蹈频率变快。
赵大:“上人,你的催眠术不过如此。”
松华:“我不能催眠你,能催眠你的,是你自己的怨恨。”
赵大左眼角再次跳了一下,发现烟雾女子抖掉肩上斜披的布幔,裸露胸部。舞蹈变得剧烈,掌声反而跟着舞蹈频率加快。
赵大低声嘱咐钱二:“让我的手停下来。”钱二贴近赵大,抓住他的手腕。
指尖仍颤抖。
赵大盯着松华,眼白如雪,道:“中统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任何一个人都是机器上的部件,我随着这部机器的运转而活,这就是我的天命,我早已安于天命,心中没有怨恨。”
松华:“安于天命,便是怨恨。”
赵大忽感心痛,被钱二抓着的双手猛地挣脱,“啪”地拍响一声。松华叹口气,食指轻弹,烟雾溃散,跳舞女子不见了。
耳畔仍有脚铃声。赵大坐于地上,合在一起的双手缓缓分开。钱二:“我们来刺杀您,真是自不量力。”松华:“想听我把大事因缘讲完么?”
松华言,宗教之初,总是以偶像宣教,在佛教,便是确立一个常人无法测度的佛,佛与众生的差异越大,越易受崇拜。凡人修炼至成佛需要三大阿僧祗劫,“阿僧柢”是无穷之意,“劫”也是无穷之意,三大阿僧祗劫是无穷无尽,在时间上拉大了人佛距离。
这一理论,是为了立教。佛教的真意,却是众生皆佛,凡人与佛没有距离,可以言下顿悟,禅宗是宣扬此真意的宗派,在一千两百年前的唐朝武则天时代显于世。武则天执政五十年,五十七年后,唐玄宗执政,密宗显于世。
两宗接踵而至,本是孪生。禅宗是“此心是佛”,密宗更言“此身是佛”。密宗的出现,是为了证实禅宗。原来确立的人佛差距,忽然取消,世人必有疑惑,会问:“如说凡人之心是佛心,但佛力伟大,我与佛相等,为何没有佛之伟力?”
密宗正是回答此问的,佛力之神奇,连菩萨也无法测度,但凡人却可以等同,凡人舌诵佛之咒语、手结佛之手印、意想佛之形象,凡人之身便等同于佛身。佛高如月,人低如水,相隔遥远,但通过身口意,佛力可通彻人身,如月映于水面。
身口意是心的具体化,密宗以具体的“此身即佛”证明了禅宗的“此心是佛”,先有顿悟再修习密宗之方法,是密宗的正途。如没有较高悟性,则先修密宗之方法,逐渐证明,终要证到“此心是佛”之理——不能悟后修法,而是以修法来求悟,颠倒了次序,所以为旁门。不知有一悟,只为求法力而修法,则是迷途。
《大日经》是正途之法,先言“如实知自心”,再论方法,“如实知自心”便是禅宗的“此心是佛”。
室内人均神情凛然。松华:“密宗与禅宗本是孪生,可惜在唐末灭绝,汉地自此有禅无密,禅宗独撑千载,至清末已败坏,成了空言无效的口头禅!”
赵大双手抚在膝盖上,言:“禅宗在汉地千年熏陶,谈禅论道已是中国人骨髓里的东西,禅宗败坏,国人必萎靡——这倒解释了中国从清至今日的颓势,您从日本取回密法,是想以密助禅,在文化深层上振奋国人——这便是您的大事因缘吧?”
松华:“这是我去日本的大事因缘,并非我来静安寺的大事因缘。”众人屏息待听,松华却垂目不言。许久,松华开口,三五字后,嗓音骤然苍老:“以密宗而言,人与佛没有差距,所以人间与佛境没有差距,充满杀戮愚昧的人间就是十全十美的佛境……我认可这一理论,但面对满是烟鬼的这条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等观为佛境。”
众人黯然,钱二虚声言:“是呀,现今日军造孽的中国大地,无论如何也不是佛境。”松华“嗯”了一声,道:“困惑只能在困惑中勘破——这便是我来静安寺的大事因缘。”
赵大起身,向松华鞠躬:“您是一代高僧,非常情可以测度。回重庆后,我会向上级解释,将您的名字剔出刺杀名单。但国有国法,俞上泉两年前便确定为汉奸,请您不要干涉我们的行动。”
松华:“他只是个下棋的。他到日本学棋时,中日还没有开战。”
赵大:“大众不问因果,只重效果。他是华人,却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上人,杀一个汉奸,在亡国之际,对大众十分重要。”
松华:“世上还有更大的汉奸。”
赵大:“眼前有他。”
松华默然,转视俞上泉。俞上泉避开松华目光,向赵大点下头,面挂笑容。西园急拉俞上泉衣袖.低语:“不能答应他。”
大竹拍西园肩膀:“西园先生,别说了,国事泯灭个人,不论你我是否善良,到了日军为恶的中国,你我就是恶人,能与俞上泉这样的天才死在一起,你该知足了。补充一句,我也是天才。”
室内响彻大竹的爽朗笑声。赵大向钱二示意,钱二从裤脚抽出一柄匕首:“刀头没抹毒药,我的手很快,你们不会有痛苦。”俞上泉又点下头。
松华移动膝盖,侧向画着方格的木块。西园以炯炯目光直视着钱二,心中充满自信:世深顺造一定会现身的,俞上泉是破解官本武藏剑法的钥匙,他决不会看着俞上泉被人斩杀!
钱二出刀,刀向俞上泉。刀入肉的声音,像石子投入湖面,溅起一柱水花。
世深顺造没有出现。
17.头颅尚在好还家
刀柄以红绸缠绕,柄头是一个铜环,钱二右手的无名指、小指扣在里面。刀刺人人体后,以无名指、小指的挑力拔出刀,再刺第二下。此握法的连续拔刺速度,比五指都握在柄上的握法快一倍。
刀刺三下,是右肾、肝区、脖颈动脉。俞上泉眼蒙薄雾,似将垂泪。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洒了一片血,中刀者是松华上人。
赵大歉意地说:“上人,我没有权力在名单上删去您的名字。”
满身血迹的松华面部沉静,言:“我没有想到你在说谎。但我却想清楚了,佛没有欺我。”
钱二皱眉,叫了声“什么?”,刀从松华后腰抽出。
松华脖子一软,仰面瘫倒,嘴唇轻动,似在说着什么。钱二俯身倾听,松华头斜而死。赵大叫道:“说了什么?”
钱二抬头,一脸诧异:“人间真是佛境。”
赵大发出一声怪笑:“他像狗一样给我们杀了,人间怎会是佛境?”钱二也笑了:“这个蠢和尚.不知道我俩来自底层,自小见多了江湖骗术,还能被他那两手妖法吓住?”
赵大笑声止住,阴脸看向俞上泉:“妖人已死,下一个轮到你。”俞上泉眼含之泪滑下,钱二窃笑:“哭已来不及了!”
赵大却变了脸色,因为他发现俞上泉不是乞求之泪,似是被什么感动。顺着俞上泉视线,赵大扭头,看到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