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深:“哈哈,你想错了,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想夺去你的贞操。当时我六十一岁,体力未衰。”

女人:“唉,真为你感到可惜。”

钢刺上的血迹已擦净,闪着幽蓝之光。钢刺是枪尖,她家是古战场长枪的世家,为适应都市狭隘的街道,而取消了枪杆,将枪法化为近身战的钢刺。

她盈盈笑着:“我睡过的人,都指点过我的武技。”

世深:“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这样的美女眷顾,还能隐藏什么?”

她:“他们都是你这代的高手。”

世深:“是啊,我这代人以后,便‘世无高手’了。”

农家夫妇的尸体平静躺着,养病期间,听过他们在隔壁的造爱呻吟。他们正处在享受身体的最好年纪,却因为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事而死。

细看两人面容,并无痛苦,有一种“来了”的坦然。雪来了、雨来了、风暴来了,农民们都是这种坦然,对他们而言,死亡不过是一场雨雪。

世深抬眼,恢复了剑士的判断,他们无痛苦表情,因为来不及反应,可想钢刺之快。

她的笑容浮现出十四岁的稚嫩,真是天生丽质的女子……世深的左眼本能地要眨,眉毛抽动,强力撑住眼皮。

钢刺扎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怀里,像私奔的女人见到情人后,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而发生的虚脱。

钢刺没能刺入,夹在腋下,如她的身体一般温热。钢刺没有柄,她赤手握金属,为防冷,涂了一层松胶。钢刺藏在衣内时,松胶上凝聚着她的体温。

她的身体渐冷。世深的手没有掐断她的咽喉,只是让她窒息。

世深迅速将她平置地面,抬起她右手。脉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睁开,如一只跳出水面的鱼。

她的左袖刺出一个刀头,准确地扎入世深的胸口。

刀头未能深入,阻于心脏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声,脖颈痛苦扭动了一下,限中现出爱慕之色,如一个纯洁少女对一位钢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开她的视线,仰视稻草房的横梁。他的剑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绕到她的腰后,将小刀刺入。

刀入肾脏二寸,她活不成了。

沿钢刺流下一滴血,滴在她脸上。她手腕轻抖,将钢刺扔到两米外,然后用牙咬开世深的衣服,亲在伤口上。

伤很浅,她从地上捻起一撮土,点在伤口上,止住了血。 世深苦笑:“我有药。” 她婉然一笑:“这是我向我的男人学的,想用用。”

世深:“你何苦来?”

她:“毕竟我嫁人了,女人总得为丈夫报仇。”

世深的刀仍在她体内。拔出,她会立刻毙命。

世深:“你的体温是怎么变冷的,骗过了我。”

她:“也是跟我男人学的,这是他的绝技,我要保守这个秘密。”说完闭上眼睛,嘀咕一声:“拔刀吧。”

横梁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在晨光的照耀下,犹如白银。世深闭上眼,听着这个世界无比细腻的声音,墙面上热气在蒸腾,土壤的隙缝中蚂蚁在奔驰,数千米外一棵柳树的叶片铃铛般晃动……很快,这一切,她都听不到了。

右手的四根手指,三只握柄,一只勾在刀锷上,如吊在树上的长臂猿。这种方式弥补了被斩掉的大拇指,刀锷上的指头旋转,刀便会抽出她的身体。

指尖冷了。

世深忽有了共死之心,头脑迅速算好,刀自她腰部抽出后回刺自己心脏,恰好是初月的弧线。

“嘎吱”一声,门刺耳地打开。世深睁眼,意识上已经劈死了入门者。剑士的起心动念可以影响现实,在街头,世深杀意起时,身旁的行人会不由自主地小腿哆嗦,踉跄一下。

杀意劈向入门者,如劈在空气上。入门者毫无感应,稳步行近。他戴着斗笠,扎着绑腿,身穿深灰色的修行者服装,长须及胸,是炎净一行。

炎净指着女人:“这个女人是三昧耶曼荼罗,可助我修法,请把她给我。”

三昧耶曼荼罗是诸佛手持的宝物,隐喻诸佛度化众生的种种誓言,因为是具体的器具,又称为法器。

世深潜入密宗寺院多年,知此名词,他决定在女人死后即刻杀死此人,笑道:“她要死了,对你没用。”

炎净:“大威德明王的三昧耶曼荼罗是一具女尸,对修行者而言,物无好坏生死。况且,在修法过程中,得法流加持,或许她会转而不死。”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在炎净的指导下,他迅速作好如下措施:平整出一块四米见方的地面,均匀洒水,四角各立一棍,拉系一根五色丝线成方形。中央铺设一块木板,抱着女人坐于其上。

他稳托刀柄,不能让刀再对她有些许伤害。大威德明王作为无量寿佛的愤怒化身,针对的是生物的死亡本能。人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

绝望,是人的天性——世深在无数次比武中,发现此点,许多剑士被他的气势震慑,放弃拼搏,麻木地被斩杀。在他的观念里,十番棋的第六局棋,便是大竹启动了自己死的本能。

怀抱着将死的她,念诵着炎净教授的真言“嗡,涩直,迦搂鲁勃,哄岂梭哈”,越来越强烈的意愿升起——她不能死。炎净引领着念诵,音声宽厚,世深渐渐失声,忘却真言,舌头无声弹动着的是“不能死”的音节。

一千遍,还是一万遍,世深的舌头不再动了,忘却女人将死的现实,只是呆抱着她,眼盯着围在身前的五彩丝线。

丝线是炎净随身所带,五彩为黄、白、红、黑、绿,象征着构成万物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风、空。太阳是五大构成,她也是五大构成,太阳有亿万年之寿,她却片刻便死,平等的元素,为何有如此不平的结果?

一颗泪滑下眼睑,世深本能地抬手抹泪,触手却无泪,只是一丝哭意。四十年没有伤心之感了,剑士的世界无畏无喜,也无悲。

伤心的感觉吓了他一跳,恢复警觉,发现她冷却的身体正在回暖。她闭合的眼皮在波动。

炎净停止念诵,从背囊中取出一块药膏,点火温热,用剪刀除去女人刀伤处的衣服,吩咐世深的手离开刀柄。

世深眼光暴亮,直透炎净双目,炎净眼如平湖。瞬间,世深信服,松开手指。

炎净十指指尖交叉,对着刀柄,反复念诵“雅曼德迦”,突然十指一抖,刀脱体而出,疾飞两尺,扎在地上。

五彩丝线轻颤。炎净快速抬手,将药膏糊在伤口。女人呻吟一声,额头泛起一层如露的汗珠。

女人叫千夜子,她被搬到房舍内,盖上被子。五彩丝线摆成圆圈,围住她头部。一根蓝色的丝线轻轻横在她颈上。

蓝色丝线,表示她已回魂,保住了生命。

安顿好她后,世深顺造和炎净一行返回稻草房,挖坑掩埋农家夫妇。明治维新之前,剑士有斩杀农民的特权,为了决斗之地的洁净,可以斩杀路过的农民,农民是不洁的。

千夜子杀死这对夫妇,便是此理。世上总有些人,以为自己永久性地拥有特权。她的观念,是那些落魄老剑士教的,他们在当代都是弱者。

“不剩几个了。”世深挖坑时,如此想着,自己或许会是最后一个。年轻时脱离一刀流,是想参悟宫本武藏的武道后,创立自己的流派,四十五年过去,这个理想变得遥远……用尽各种手段活下去!伟大之业,需要时间。

坑深三米。炎净将世深从坑底拉出来时,明显感到他的虚弱。趴在挖出的土堆上,歇息了十五分钟,世深缓过气来,看着刚才作法处,笑道:“我在密宗平等院潜伏多年,看到的法事,都是铺金布银、绫罗绸缎,想不到我们用一块木板、四根棍子便作法了。”

炎净笑道:“你是偷学,看得了外观,毕竟不知其中深意。空海大师到唐朝求法时,密法为李氏皇族垄断,仅为宫廷服务,严禁流人民间,所以大师学到的是一套皇家气派。”

世深:“难怪密宗修行者普遍有贵气。”

炎净:“日本将此外观保留至今,弥足珍贵。但密宗外观不止于此,还有一种比铺金布银更高贵的样式。”

密宗作法,名为“四曼不离,常瑜伽”。瑜伽是相合相含之意,曼荼罗是样式之意,四种曼荼罗相合相含,方是一堂法事。三昧耶曼荼罗是法器,如莲花、宝剑、宝珠,陈列于作法处;法曼荼罗是梵文字母,不同字母代表不同佛菩萨,书写陈列于作法处;羯磨曼荼罗是作法的各种动作。

还有一种曼荼罗名为“大曼荼罗”,为宇宙间的一切物质,在作法仪式上,以佛菩萨的塑像画像代表。四曼相合,是作法时四曼齐备;四曼相含,是一种曼荼罗里含有另三种曼荼罗,作一种曼荼罗,在外观上不足,但专诚至念,作法深入时,便等于四曼完全。

炎净道:“塑像画像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这间稻草屋之外的日月山河也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大自然造物的精妙神奇,岂不远在人造塑像之上?只不过唐朝密宗局限于皇家,所以才是那种面目。而在法理上,木板棍子等同金银绸缎。”

世深:“啊,有四曼的理论,密宗岂不是可入寻常人家?”

炎净:“昔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贵族家里的燕子,也可人民间做窝,对于密宗,人间无贵贱。可惜唐朝的密宗大师们,做好向民间普及的准备,却逢唐末的战乱而止步。密宗在中国断灭,在日本仍是拘于皇室贵族,流人民间的尝试者.因为沾染民间迷信从而变质,自取灭亡。”

世深:“密宗脱离了唐朝样式,便不能生存?”

炎净:“唉,千年如此。”

农家夫妇的尸体在坑底平躺并列安置,炎净念诵大威德明王真言,世深铲土掩埋。地面平整后,散沙布草,泯灭了痕迹。罪恶,是人间常态。

出了稻草房,向农舍走去,两人均感疲惫。世深:“你隔空拔出千夜子后腰的刀——这种事我在乡下见过,孩子的脚扎了铁钉,请巫师作法,也是隔空拔钉,比西医手术的伤害要小。”

炎净:“中医古籍也记载有隔空拔刺,巫术本是上古医术,这种事在世界各地的原始社会普遍存在,并非佛法。’

世深:“你作的不是大威德明王法么,怎会不是佛法?”

炎净:“大威德明王骑着一头牛。原始社会普遍对牛崇拜,非洲原始部落的巫师是要戴牛角的,印度乡间至今崇拜牛。牛是巫术的代表,巫术是鬼怪之力。大威德明王骑牛,表示他造福众生时,会借用巫术之法。”

世深:“这不便是佛法与民间结合的例子么,怎么后代密宗行不通?”

炎净:“不是法不通,是人不通。人心大坏,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有愧佛教各派在日本的千年教化。一个自称是佛国的国家,让老人们感到满意的乖顺儿孙,出了国门,立刻呈现出嗜血奸淫的妖魔之性,究竟是为什么?”

世深:“你相信英美报纸?”

炎净:“我相信人性本恶。”

两人止语,开门入了农舍。被子散开,千夜子已不在。世深迅速搜查室内痕迹,断定无人劫持,是她自己走的。

五彩丝线摊在榻榻米上,水纹一般。世深从枕头上拎起蓝色丝线,这根线表示她的生命回归体内,炎净将其置于她的脖颈上时,世深曾眼眶湿润。

世深:“蓝色……”

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以地、水、火、风、空,来确立章节,地、水、火、风、空是黄、白、红、黑、绿,在形体上,是方、圆、三角、月牙、圆锥,以此五形自下而上地垒积,便是最普遍的佛塔造型——五轮塔。

那么蓝色代表什么,是何形?

炎净:“五大之外还有一大——识大,识是我们的灵知性,万物有灵。地、水、火、风、空加上识大,合为六大。密宗认为,六大生成宇宙万物。识大无形,渗透在五大之中,所以五轮塔上无识大之形,五轮塔的材质就是识大,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不以识大立章节,每一个字都是识大。”

世深“啊”了一声,感慨自己研究《五轮书》近半世纪,竟不知此理,在平等院中的偷学所得,毕竟比不过真正的修行者。

炎净:“但大威德明王法要对抗死亡,为彰显生命重回的含义,强立了识大的形色,为蓝色、星形。绘画上的蓝色,显得空灵忧伤,星光的放射之形,可提高人的注意力,特别相应心灵。”

“真的是勉强设立,与一曼含有四曼的道理相同,六大也是一大含有六大,地中含有水火风空识。如说蓝色、星形刺激心灵,哪一色哪一形不刺激心灵?六大同在,只是在构成万物时,主次不同,才有了每一物的特立独行。”

世深将蓝丝线攥在手心,想着她已离去的现实,伤感半秒,忽然眼现冷光:“你为何来到农舍?不要说是为了我,是跟踪她而来的吧?”

炎净肃容默视,许久叹一声:“你对了。”

清晨,炎净随棋战观战者们下山,受素乃委托,他要回东京棋院暂住一段时间。凭借陆军势力,三大世家掌控棋院实权,群龙无首的本音壁弟子惶恐不安,作为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他的到来,有安抚作用。

山下公路,等候着四十多辆车,众人上车时,一位过路女子蹲在路边.正在系木屐带子。炎净闻到了一股味道,遥远而熟悉,十五岁时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是自己的少男体臭,这股味道在二十三岁时变淡,三十一岁时消失,却在六十三岁重现。

炎净撇下登车的脚,女子敏感抬头,炎净目光一迎,她面色顿红,快速右手护在胸前、左手摸在腰际。

她一瞥之间的姿态,像极了大日坛城顶端的“守城天女”,一位半蹲之姿的天界女子,右手护于胸前,左手握独股杵,护在腰际。

独股杵为密宗法器,为钢刺之形。炎净现在明白了,她的姿态是对自己警惕,本能地要掏兵器。而在当时看起来,她的姿势是多么美妙。她穿着色彩清雅的和服,做出近乎舞蹈的姿态,令自己以为她是一名艺人。

守城天女所守的是生死之门。人与人之间,有着千奇百怪的缘分,他的身体与她发生了乐器与乐器的共鸣。在理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城天女,遇到便可恢复青春。

炎净找借口不随众回棋院,追踪而去。以此女子为三昧耶曼荼罗,作一场“守城天女法事”,可延缓衰老。

世深嘴角皱纹如沟,道:“可惜我刺死了她,只能用她作大威德明王法,真是坏了你的好事。”嗓音沙哑,掩盖讥讽语气。

炎净平淡笑言:“法法平等,大威德法与守城天女法在终极意义上没有区别,我已收守城天女法之效,有了重新下棋的精力。”

世深略显惊怪之色:“为了下棋?”

炎净:“当然。俞上泉的下法非棋之正道,他的胜利,必引起邪道盛行。棋之正道,是本音堕一门两百年确立的,不能让俞上泉毁了,作为本音堕的最尊者,我有止歪扶正的责任……嗯,要下棋了。”

两人离去时,并没有烧农舍。以火来毁尸灭迹,是杀人者的常规思维。两人均饱经世故,明白一场火会招来注意,让房屋存在着,被淡忘即好。

木石需要人气,无人居住,房屋三年便会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间常态,附近的人会忘记这对青年夫妇,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对他方迁徙而来的小夫妇,入住这所农舍,稻草房地下的尸体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间,活人最大。活人的正常生活,鬼神也回避。

农田尽处有一条河,蒸腾的水汽令河岸树木扭曲,依稀可听闻流水之声。炎净要回棋院,世深要追寻千夜子。

作礼告别后,世深却迟迟不动,炎净再次作礼,让他先行。世深舔一下上唇:“她真的延缓了你的衰老?”

炎净眼神游移,世深左手伸入袖中,将小刀刀柄露出,面色顿时凶蛮:“怎么做?告诉我!”

这是不说便斩杀的威胁,看着世深手腕上的深棕色老人斑,炎净“啊”了一声,语音悲悯:“你我都是老人了,但我们身体里有一个不老的东西,她让我认识到了此物。不是她延缓我的衰老,而是我本来不老。”

世深:“不要骗我。”小刀根部出鞘,显出一道亮线。

炎净:“你能听到河水声吧?”世深瞥了一眼远处,森然道:“怎么?”炎净:“你小时候,也一定听过河水声吧?”世深:“我是低贱的船户人家孩子,自小活在河上。”

炎净:“你回到小时候的河上,今天和几十年前,有什么变化?”世深:“全变了,河水变窄变浑了,我变老了,流水声都没有以前好听。”

炎净:“但有一个东西没变!”

世深:“有么?”

炎净:“听见水声的‘我’!小时候和八十岁,听见水声的这个‘我’是一个,不是两个!”

世深脸色骤变。

炎净:“作大威德明王法时,她恢复生机时的一声呻吟,像极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听到的女性呻吟。那时我二十二岁,女人是酒吧侍者。”

炎净脸上浮现些许甜蜜,世深放松下来,“嗯”了一声,表示有相同经历,十分理解。炎净:“身体老了,发声的女人也不同。但听声而震撼的‘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老。”

小刀隐入袖中,世深闪过一丝惶恐:“我不老?”

炎净:“身体是一个,这里老了那里没老,在逻辑上不成立,如果身体老了,那么听声的‘我’也会老,如果‘我’没老,身体也不会老——这便是我的领悟,想通此点,便有了年轻时的精力。”

世深沉思良久,摇头表示难以明白:“这是你的领悟,不是我的机缘,或许刀剑劈身时,我会获得跟你一样的领悟。但你让我明白一点,密宗的法事不是制造产品的工序,而是一个比喻。”

炎净露出赞许之色:“你本是密宗根器,难怪可以在平等院偷学。有的密宗弟子承担法脉,却毫无心得,只会空谈义理。”

世深神色萧索,回首遥望身后农舍,转而仰望苍天:“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人是不知报恩的生灵,不老,没有天理。人,是该老的。”

水声依旧,两人辞别。

14.柳受边风叶未成

棋战后便回中国的愿望,搁浅了,因为他成为日本棋界第一人。

日本民众崇拜真正的强者,战胜大竹减三,并没有因为是中国人战胜了日本人,而引起日本大众的屈辱感,相反,一项在东京七所中学的调查报告显示,俞上泉在中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日本首相近卫。

近卫生来持有公爵爵位,近卫家是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在十二世纪的镰仓幕府时代,为摄政五豪族之一,五豪族为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正是他发动了中日战争。

为预防万一,顿木乡拙还是让俞上泉入住自己家。顿木与报业渊源深厚,素乃退位后,他以棋院理事的身份,接触到军政界高层,其爽快的作风、睿智的谈吐,获得“有外交官风度、内阁大臣之才”的赞誉,交了多位军政界好友。

他的家是安全的。

日本军部向顿木婉转表示,俞上泉最好不要离开日本,因为他是棋界第一人,如果要走,也得等到有日本棋手打败了他。如何对俞母交待?顿木运用了一个外交技巧,先给在上海的俞母写信,说如果俞上泉与一位日本女子恋爱,并准备结婚,俞母会怎么处理?并一再强调自己是假设。

俞母回信,说她不同意俞上泉与日本女子结婚,因为中日开战,携一位日本女子回国,会遭到周围人的抵触,生活不便,如果阻拦不住,真结婚了,就先留在日本,看时局的发展,再定回国时间。俞母字里行间的语气,已认为俞上泉恋爱是事实,“假设”的说法是托词。

鉴于俞上泉受中学生崇拜,顿木在受调查的七所中学里选择了贵族子弟较多的东京大学附属中学,在校门外的酒馆坐了两日,看中一位女生。

向校方询问后,发现这位容貌娟秀、气质文静的女生,是自己认识的一位商界人物的孙女。女孩名井伊平子,刚满十六岁,正读高中二年级。井伊家族是德川幕府时代的重臣,明治维新后便退出政坛,但利用政界关系做生意,获得雄厚资产。

她的爷爷是围棋爱好者,十分欣赏俞上泉,参加过几次顿木为商界举办的围棋讲座。顿木主动造访,与老人下指导棋,几次之后,询问是否愿意孙女与俞上泉结婚,老人回答:“何乐而不为。”

平时不看报纸杂志的俞上泉,近期日日读报纸杂志,以了解中日战况。一位叫矢内远忠雄的人,受到了俞上泉的特别关注,他本是东京大学教授,在中日战争开始后,自办杂志《通信》,谴责日军侵略,说出了“埋葬日本”的名言,原文为:今天,在虚伪的世道里,我们如此热爱的日本国的理想被埋葬。我欲怒不能,欲哭不行。如果诸位明白我的讲话内容,为实现日本的理想,请先把日本埋葬掉!

他的杂志被封杀,被迫从东京大学辞职。他将《通信》改名为《嘉信》,继续办杂志,再次被封杀后,他的新杂志《嘉信会报》又面世了。

一日晚饭后,当俞上泉拿着新一期《嘉信会报》翻看时,顿木坐到他面前:“矢内先生在自己家里举办‘星期六学校’,每周六的晚上评论时事,他的家欢迎任何人,你想不想去做客?”

在矢内家中,顿木遇到了一位朋友,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是携孙女来的,演讲结束,走出矢内家门,老人请顿木喝咖啡,俞上泉也跟着去了。在银鹤咖啡馆,俞上泉和老人的孙女只是静坐,彼此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第二天午饭时,顿木婉转询问俞上泉对女孩的观感,俞上泉说“好”。当天下午,顿木赶到中学,从教室叫出井伊平子,在走廊询问:“如果做俞先生的妻子,得照顾他的生活,这样你就不能读完中学了,可以么?”平子说:“好。”

五天后,平子办理了退学手续。

三个月后,俞上泉与平子举行婚礼。婚礼筹备期,顿木拿出俞母的信给俞上泉,表明俞母早有指示,婚后要留在日本。

婚礼上午举行,晚上的酒宴之后,顿木回家便躲人书房。平日他常看书、研究棋而至天明,凌晨两点时会吃夜宵。顿木夫人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九点睡觉,凌晨一点醒来,给顿木做好夜宵,送去后再继续睡觉。

晚上的酒宴,顿木夫人喝了几杯酒,回家后便睡了,在凌晨四点,她受惊醒来,想到还没给丈夫做夜宵,立刻起身到厨房热了三根红薯,切成小块,配上西式点心,拼作一盘,急行端至书房外时,听到门内传来微弱的哭声。

夫人忙开门,见到顿木跪坐的背影,他上身倾倒在榻榻米上,左臂撑着茶几,后背抽动不已。见夫人绕到身前,脸色惊恐,顿木擦去眼角泪水,言:“没事……他留在日本了。”

炎净一行人住棋院期间,意外地被通知,他将被授予八段段位。棋界传统,棋士分为九段,世上只能有一位九段,九段等于第一人。素乃是三十年唯一的九段,大竹减三与俞上泉现为七段,如果大竹胜利,便会在五年内升为九段。

炎净三十年前退出棋界时,是六段。在三十年前,素乃逼迫炎净以本音堕名位作赌注下棋,三大世家也施加了压力。如果三大世家支持炎净,炎净便可以拒绝素乃,不会因一局棋而输掉一生。

三大世家对炎净有着愧疚,也看出军政界的用心.虽然俞上泉成为第一人,获得民众支持,但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与日军大胜中军的战况很不协调。俞上泉是七段,立一个日本人作八段棋士,在段位上压过俞上泉,表示棋界第一人仍是日本人,可免除军政界的尴尬。

于是,炎净从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成了整个棋界的最尊者。当年的落拓山野,与今日荣耀相比,真如梦幻。

炎净在八段授予仪式上,发言表示,八段是现今棋界最高段位,不能只是个荣誉称号,为了让八段名副其实,他决定与俞上泉下十番棋。

授段仪式鸦雀无声地结束。经过多次会议后,顿木代表棋界和军政界,劝说炎净,希望他不要再提十番棋。他的八段段位,是一个民众、棋界、军政界的平衡点,并不需要他下棋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炎净表示,他将辞去八段。

~月后,东京棋院成立一个“元老团”,安排六段以上资格的老棋手去热海旅行,作为棋院对老棋手的福利。几年前,素乃为避免顿木挑战,永不准他升段,顿木至今还是五段,但棋界普遍认为他有六段实力,所以让他以旅行团领队的身份也参加了。

六段老棋手仅有两位,六段以上的是炎净一行。到达热海后,没有游玩,直接入住一所富豪别墅,开始了连续八天的快棋循环赛。循环赛是众人以各种组合方式下棋,直至每一个人跟所有人都下过两盘。

循环赛没有进行完,在炎净跟每个人下过两盘后,便结束了。说是循环赛,其实是对炎净的车轮战。期间,不断有日本军政界、商界人物来观棋,鸠杉一郎、永业护、藤津兵务等巨头也出现了。

炎净取得压倒优势,为八胜一负,一负是输给了顿木,但在两人第二次交锋时,以九十七手迅速斩杀顿木一块大棋,显出泣鬼神的杀力。

顿木给军政、商界巨头们讲解棋局,得出的结论是:炎净的棋是本音堕一门正面作战传统的极致,与素乃相比,近距离缠斗的技巧升级,更加复杂凶险,如果素乃没患病,两人像三十年前一样再作一场豪赌,败者将是素乃。

棋赛结束后,元老们享受了诸多娱乐,脸色却日渐沉重。等到第十二天,顿木接到一封电报,两个字——“可战”。

八月酷暑,神奈川的腰越山上,有两位清晨的登山者。一位胡须及胸,一位时而咳喘,是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

炎净:“啊,这里的景物一点没变,只是没有了当年的杀气。真是宁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