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大骇道:“好厉害……好厉害……”

  温黛黛叹道:“咱们原本就该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与人动手时,又何需施展武功?”

  易明道:“难怪他站着不动,他……他根本不必动的,咱们要是早想到这点,早就该防备了。”她语声仿佛越说越低。

  温黛黛道: “这两人看似一直站着未动,其实早已展开了生死搏斗,只是别人看不出罢了。”

  易明皱着眉头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愕了一愕,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只见易明满面茫然之色,道:“你……” 。

  温黛黛只听到一个“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动,她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了。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惊怖欲绝之意,手掌不约而同凑到一起——三只手都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满冷汗,三只手都已颤抖起来——她们所说的话,对方竟已听不到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耳力已失灵,还是自己根本已说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风撕了开来,随风而起,宛如风中藏着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将衫角断下。接着,被风吹起的那块衣角,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竟变成一丝丝,一缕缕,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阵风吹来,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这片衣角晃眼间被风撕成碎片,四下飞散。

  不出片刻之间,黑衣人身上衣衫,已变得粉碎不堪,左边缺了一块,右边又失了一角……原来他衣衫竟早已被那无形无影的“毒”腐蚀得经不起微风一吹,这毒性是何等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却仍站得笔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闪电,他蒙面的一块黑巾,也丝毫未见破损。非但未见破损,而且这薄薄一片丝布,看来竟有如钢片一般,再强的风势,也不能将之吹出一丝皱纹。

  这黑衣人内力又是何等厉害!他身子显已坚逾精钢,百毒难侵,那蒙面丝巾之上,也显已被满注真力,护住了他面目五官。他两人身子虽然迄未动弹,但这一场生死搏斗,却已足令在场旁观之人,见了惊心动魄。

  温黛黛暗惊忖道:“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来已是呼吸间事,而飧毒大师却似毫无危险,这一战,显见他已占了优势。”

  要知温黛黛等三人,虽不知这黑衣人是谁,却总是盼望这黑衣人胜的,此刻见他自始至终均处于捱打的局面,竟丝毫没有制胜之机会,三人不禁更是忧心忡忡。三个人手掌相叠,温黛黛手掌压在最下。她只觉水灵光、易明两只纤手,又湿又冷,有如两条方自水中提出来的鱼似的,还在不住颤抖。

  忽然,这两只手掌竟全都移开了,但温黛黛垂首一望,那两只手掌却明明还压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见,竟已与她身子所觉不能一致。这骇人的发现,使得温黛黛肠胃都收缩起来,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时便将呕吐而出。转目望去,易明、水灵光两人眼睛里,竟也似开始闪动起将要疯狂的光芒,恰似炙热屋顶上的野猫一般。

  只听“砰”的一声,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远,中毒自较迟,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绝无丝毫变化,直到倒下时,还是那模样。

  飧毒大师也还是那模样,但温黛黛突然发现,他那一双眼神之中,竟也现出了迷乱不安之意。他胜算已在握,为何还会迷乱不安?

  温黛黛暗中惊异,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这才发现此人一双眼神之中,竟带着种妖异之气。仔细再看,他一双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该漆黑的瞳仁,此时却是诡秘的宝蓝色。

  温黛黛心念一转,突然想起江湖间一件奇诡的传说:“凡使摄心术之人,眼神必是与别人不同。”她暗骇忖道:“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摄心之术?他看来完全未曾反击,却原来正待以此术控制飧毒大师的心神。”

  这两人一个施展的是无形无影的巨毒,另一个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传说中最最神秘诡异的摄心之术。两人身子纵然不动,但这一场搏斗的凶险,却已较武林中任何一场生死搏斗都要凶险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无影之毒自立刻便将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蚀他性命。飧毒大师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将被对方所摄,永生都将沦于那可怖的黑暗中,万劫不复。两人的生死存亡,实已在呼吸之间。在此等生死关头之下,两人自然谁也不敢妄动一动。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亲眼瞧见这种听所未听,闻所末闻,凶险之极,也奇诡之极的比斗。最可怕的是,他两人此刻实已如骑在虎背之上,欲罢不能,除非两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则谁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战非但是无影毒与摄心术之战,而且还在考验着两人的精神、意志、胆量与耐心。

  谁的意志坚强,谁的忍耐力久,他致胜之机便多些。谁的精神不能集中,谁的心里生出了死惧之意,便无异自取灭亡——武林中决斗生死的方法虽多,但试问又有哪一种搏斗比此刻飧毒大师与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诡可怖?

  温黛黛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头竟突然有一丝灵机闪过。这灵机实是满天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满地乱麻中的一点头绪,温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紧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极力忍住心头的狂喜之情,将此事再三加以盘算:“他两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两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丝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这一点他两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况下,若是有个第三者要取他两人性命,岂非易如反掌,我……我还等什么?”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待挣扎而起。

  哪知那无形无影的巨毒,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尽气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点生机,怎肯轻易放松,当下喘了口气,再次挣扎,用尽她生命中每一份潜力。她身子终于一寸寸站起,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会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过多少令她心碎肠断的痛苦,这一点肉体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渐逝,东方已现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但温黛黛额上却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莹的牙齿紧咬着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虽然正在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终于已完全站起,终于已开始移动脚步。

  飧毒大师与黑衣人仍然未动,谁也未曾发现他们身边一个柔弱的女子已开始发动对他们致命的攻击。

  温黛黛满心燃烧着求生的火焰,这火焰燃烧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潜能,而变为一股令人难信的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的身子,推动着她的脚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触及飧毒大师的左胁,她右手便可触及那黑衣人的右胁。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杀死一只苍蝇,但却可杀死面前这两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触及这两人的身子,他两人心神必将一震,而就在他们心神一震的这一刹那之间——

  飧毒大师的无影毒立将侵入黑衣人体内,而黑衣人也必定会在同一刹那间控制住飧毒大师的心神。那时黑衣人固将立时丧生,而飧毒大师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后,飧毒大师心神无主,其后果可能比死还要可怕。

  但温黛黛这一步竟似再也无法跨出。她此刻体内气力实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担,犹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温黛黛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挣扎,如此受苦,眼见胜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功败垂成。在这刹那之间,她心头之悲愤与失望,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竟也晕厥过去。

  温黛黛醒来之时,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晕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无法醒来,此刻醒来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边却已听得有人道:“好,第一个醒的是你。”

  这声音一入温黛黛之耳,她便已听出是飧毒大师的,心头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声:“苦也!”

  飧毒大师竟未在那一埸恶斗中丧生,自己还是在飧毒大师掌握之中,那么,纵然未死,又和死有何两样?一念至此,她但觉心灰意冷,索性又闭起眼睛。

  只听飧毒大师道:“你既已醒转,为何还不起来?”

  温黛黛口中虽不言,心中却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里还能起来,你装的什么蒜……”忽然发觉自己头脑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还是先前中毒时那神智不清的模样,心头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灵光、冷青萍、易明、易挺,还有那冷一枫,五个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师,正盘膝坐在一株树下,白天里看来,神情虽已无夜间那般诡异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温黛黛又惊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师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随手而解。”

  温黛黛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师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师嘴角露出一丝诡异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对手足边,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则老僧还未见能如此轻易胜他。”

  温黛黛身子一震,顿时又目定口呆,过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来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声越来越响,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飧毒大师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体,也要毁在巨石之下。”

  温黛黛反手一抹眼泪,道:“那黑衣人是谁?”

  飧毒大师道:“你问他作甚?”

  温黛黛恨声道:“我要寻着那人,跪在他面前,任凭他将我碎尸万段,否则我这一生一世,永远也休想过得安宁。”

  飧毒大师冷冷一笑,道:“老僧纵然说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认得,何况你如能寻到他,他只怕也已变作一具尸身。”温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生一世,委实从未像此刻这样哭过。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觉后悔,是么?”

  温黛黛道:“不错,你杀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飧毒大师仰首望天,缓缓道:“老僧虽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于人,这笔恩情之债,好歹是要还给你的。”

  温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盏茶时分,哭声渐渐收敛,头脑也渐渐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若是换了易明、云铮等人,想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助桀为虐,即说不定真要立时一头撞死,才能安心。但温黛黛却绝非那样的人,她方才虽然一时热血冲动,此刻哭过一阵,理智立刻又战胜情感,忽然大声道:“好,你要还我的恩情债,不知该如何还法?”

  飧毒大师道:“你所说的老僧若能做到,决不推辞。”

  温黛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飧毒大师道:“老僧平生,从无轻言,但你也得记着,你方才曾经助老僧两次,老僧今后也只还你两次而已。”

  温黛黛道:“你总得先将我同伴救起再说。”

  飧毒大师道:“好……还有一次了。”

  温黛黛心里这才稍觉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救了几个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赎些今日之罪。

  但过了半晌,飧毒大师却仍端坐未动。

  温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还不动手?”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还未说出要救哪一个,却叫老僧如何动手?”

  温黛黛心头一震,失声道:“救哪一个?自然三个都要救的。”她只说三个,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万万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冷笑道:“这三人与老僧既不沾亲,亦不带故,老僧为何要浪费辛苦炼成的解毒之药,来救他们?”

  温黛黛道:“但……但这是你答应我的。”

  飧毒大师道:“不错,老僧是答应了要还你两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记,只是两次,这里却有三个人。”

  温黛黛颤声道:“你……你只肯救两个,是么?是么?”

  飧毒大师点了点头,缓缓阖起眼帘,再不说话。

  温黛黛嘶声道:“但这里有三个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个?你……你……你忍心让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声虽凄厉,飧毒大师却仍是面色木然,无动于衷,无论她怎样哀求,飧毒大师全似没有听到。

  温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颤声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我平生所见的恶人虽有不少,但你却是第一个……”说到这里,她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大喜呼道:“第一个,你方才说“第一个醒来的是我”,那想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你其实早已救了他们,此刻只是故意要来骗我、吓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对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说是么?”

  飧毒大师缓缓睁开眼来,目光凝注着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缓缓泛起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容。

  温黛黛虽觉这笑容有点疯狂,有些可怕,但见他忽然笑了,心头那一点希望,不觉更是浓厚。

  飧毒大师终于缓缓道:“不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

  温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谁?是谁?”

  飧毒大师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个是她。”

  温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嘴唇笑容,更是明显,道:“别人救不活她;难道连老僧也救不活么?何况她算来乃是老僧的徒孙,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温黛黛又惊又喜,过了半晌,道:“还……还有一个呢?”

  飧毒大师手指移向冷一枫,道:“这就是了。”

  温黛黛心头一震,骇然道:“他……是他?但……但……”

  飧毒大师仰天狂笑道:“毒神之体已将成就,眼见老僧已将无敌于天下,那时天下武林中人,生杀予夺之权,都将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是得意,也越来越是疯狂。

  温黛黛再次跌倒,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只见水灵光、易明、易挺,三个人面色已变为可怖的青灰之色,显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缘。温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便可赋予其中两个人生命,但她又岂能忍心见哪一个死在她面前?却教她这一句话如何出口?

  飧毒大师冷冷道:“这三个中毒都已颇深,你若还迟迟不能决定救谁,只怕到你决定时,已是谁都救不活了。”

  温黛黛倒吸一口冷气,目中不禁流下泪来。她一生中已作过不少重大的决定,且这些决定于她一生都曾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此次这样困难。

  救谁……不救谁……

  她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水灵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两个人,我根本全不认得,只救一个,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