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天蝠道:“这两人一南一北,号称无敌,但正自声名鼎盛时,却突然消声匿迹,是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也不过只学了他们师傅的三成功夫。江湖中对这二人突然失踪的原因,猜疑极多,有的说他两人,已羽化……”语声突顿,呆了半晌变色念道:“雷鞭落星雨,风梭断月魂……”

  那怪人叹道:“这就是了,那‘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便是折在‘雷鞭’与‘风梭’两人手中,生死虽不知,只怕已凶多吉少了。”

  铁中棠心头不禁骇然。他知道“过天星”与“月华仙子”两人,数十年前,号称无敌,想不到也会败在他人手中!要知“黑白双星”与“碧月剑客”只学了师傅两三成武功,便已名满天下,“过天星”与“月华仙子”武功之高,自可想见。

  艾天蝠亦自耸然动容,过了半晌,缓缓道:“那‘雷鞭’与‘风梭’两人之声名,为何在下从未听人说起?”

  那怪人叹道:“此等凶神恶煞的姓名,连‘鬼母’都不愿提起,还有什么别的人敢时常挂在嘴中。”

  艾天蝠面色大变,闭口不语,铁中棠更是大惊忖道:“盛大娘若是将这两人请出来对付‘大旗门’,我岂非惨了。”

  只见那怪人掀开锅盖看了看,口中缓缓道:“但这‘雷鞭”风梭’,武功虽高,心目中却仍有畏惧之人。”

  艾天蝠身子一震,道:“什么人?”

  那怪人起身取了副碗杓,口中却喃喃吟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皓镜,星开碧落!”

  艾天蝠耸然道:“此话怎讲?”

  那怪人有如未闻,闭目接口吟道:“浮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群首,作众材之壮观!”双目微开,目光闪动,道:“这首碧落赋,你可曾听过?”

  艾天蝠暗道:“碧落赋与武林高手何关?”

  那怪人大笑道:“这碧落之赋,其中便说的是武林中数大奇人,字句包涵之意义,一时间也难说得尽。”

  铁中棠与艾天蝠虽然俱是城府深沉之人,但此刻却也不禁大动好奇之心,齐地脱口问道:“什么意义?是哪几人?”

  那怪人将锅中之肉,舀了满满一碗,道:“此赋本乃是为了称颂苍穹碧落,但数十年前,却有一人将之断章取义,用来形容武林中数大奇人,正是‘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碗擦得干干净净。

  铁中棠与艾天蝠此刻闻得肉香,肚中也觉有些肌饿,但见他并无奉客之意,只当他要自用了,却听他说到这里,忽然长身而起,双手捧着肉碗,笑道:“洒家先将这碗肉送去,再来说话。”

  铁中棠呆了一呆,虽然急着要听,却也无可奈何。只见他缓步走向那道窄门,走得十分小心,似是生怕将碗中肉汁溢出,面上笑容早消,神色间竟似变得十分慎重。

  铁中棠大奇忖道:“这门里是什么人?这怪人为何对他如此恭敬?”艾天蝠苦不能见,却也在凝神倾听。

  那怪人走到门口,口中忽然发出“咪咪”猫叫之声。铁中棠大奇忖道:“门里莫非只是只猫么?”却见怪人将门户轻轻推开一线,侧身走了过去,口中笑道:“你……”一个“你”字,方自门里传出,忽然“哎呀”一声惊呼,“呛啷”一声碎响,显见那碗肉也落在地上。

  接着,“砰”的一声,窄门大开。

  铁中棠身不由主,窜了过去,只见窄门里这小小一间茅屋,布置得竟是精致华丽已极,四面锦帐流苏,牙床妆台,床上堆着翠衾,台上悬着门镜,镜旁还有几副女子梳髻用的木梳,梳上还缠着几根青丝,那怪人木立在铜镜旁,满面惊骇之色,如遭雷击一般。

  这“小小少林寺”内,竟有间女子闺房,委实令人惊异。

  但这间精致的闺房中,却渺无人迹,风吹锦帐,露出里面墙壁,铁中棠目光锐利,一看那墙壁竟是青铜所制,墙壁外面,却圬着泥木,是以由外看来,宛如普通茅屋一般,但由内向外,却再也无法破壁而出。

  那怪人目光茫茫四顾,喃喃道:“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忽然发现屋角有个土坑,深达地下。他大喝一声,一足踢开那牙床,床下果然满堆泥土。原来屋中人早已暗地筹谋,掘了条直通外面的地道,却将掘出的泥土,悄悄堆藏在床下。

  铁中棠看得目定口呆,只听那怪人嘶声道:“她走了,走了……连‘嫔奴’也被她带去了……”

  忽然窜到铁中棠身前,抓住肩头,惶声道:“你若肯帮我个忙,我日后永远也忘不了你。”

  铁中棠讷讷道:“但请吩咐。”

  那怪人切齿道:“她此番逃将出去,乱子就要惹大了,洒家无论如何,也要抓她回来,你且替我照料这里。”他也不管铁中棠是否答应,话声方了,便已飞身钻入那地道,等到铁中棠赶过去时,他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铁中棠立在地道口,一时间当真不知所措。

  只听艾天蝠缓缓道:“我已心灰意冷,不堪重回人世,正可代你照料此间,你若要去,只管去吧!”

  铁中棠黯然一笑轻身走回,道:“昨日之事……”

  艾天蝠道:“往事已矣,还说什么?以我之武功,若被那‘雷鞭”风梭’辱骂了,我岂非诌耳无可奈何。”

  铁中棠知他已想通了,心里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欢喜。

  他口中还未答话,眼前突然瞥见妆台下竟压着张纸柬,只是那怪人方才震惊之下,竞未发觉。

  只见上面写的是:“我终于自由了,你寻我不到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为我受的苦,都是你自愿的,你活该!阴嫔留。”

  这字柬自是留给那怪人的,但铁中棠却知道艾天蝠电必定欲知内容,是以观看之际,便随口念了出来。艾天蝠本已安祥的面容,听得“阴嫔”两字,突又大变,骇然道:“阴嫔,阴嫔……原来在这里!”

  铁中棠奇道:“阴嫔是谁?”心念一动,突又大惊脱口道:“阴……阴嫔……莫非和令师有些……”

  艾天蝠缓缓道:“阴嫔便是家师的三妹。”说这话时,他冷漠的面容,竞似泛起一阵恐惧与怨毒之色。

  铁中棠知此人孤傲不群,渺视生死,如今面上竟会出现恐惧之色,其中必定有原因。他越想越奇怪,当下缓缓道:“难怪那怪人知道‘九子鬼母’的名姓,原来他竟与令师的妹子有交……”语锋忽然一转,接道:“闻道令师本有姐妹三人,昔年俱是天香国色,并肩走动江湖,后来却不知为何失散了?”

  艾天蝠“哼”了一声,也不答活。

  铁中棠想他必定知道其中隐秘,试探着又道:“江湖传言,阴氏三姐妹中,三妹最美,也最是毒……”

  语声未了,突听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轻轻笑道:“多谢你的夸奖,但我却有些不敢当哩!”

  这语声之娇柔甜美,连铁中棠这样钢铁般心肠之人,听了都不禁为之心旌摇摇,难以自主。

  但转目四望,四下哪有人影,这语声竟不知自哪里发出来的,铁中棠心头大骇,艾天蝠更是容颜惨变。两人双拳紧握,不敢作声。死一般静寂中,只听那妆台上的小小木柜里,发出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声响。

  接着,柜门缓缓而开,里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晶莹柔嫩,肤光灼灼,纤细手指,远胜春葱。

  铁中棠从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手掌,更未想到这小小木柜里,会钻出个人来,一时间当真骇得呆了。只见那柜门越开越大,柜中笑声盈盈,荡人心魄。

  忽然间,艾天蝠大喝一声,嗖地窜到铁中棠面前,挡住他视线,颤声道:“快转回头去,不能看她!”

  铁中棠听他语声中充满惊骇惶急之意,亦是自己从来未见,不禁呆了一呆,方待转过身,只听柜中又自娇笑道:“好侄儿,你莫怕,小婶子早已将脸蒙住了,要他瞧瞧,也没关系。”语声之中,柜中传来一阵浓郁的媚香。接着,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室中已多了个身材修长,体态婀娜,身穿轻红罗衫的宫髻美人。她面上也蒙着轻红罗纱,隐约间露出面容轮廓,当真是美得惊人,宛如烟笼芍药,雾里看花。那层轻纱,使得她绝美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想掀起轻纱看看,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

  铁中棠目光不可抗拒地被她吸引住,心中却大骇忖道:“这木柜如此窄小,便是幼童也难容身,但她却能藏在其中,这‘缩骨之术’,是何等功力?”目光凝注,不觉瞧得痴了。艾天蝠木立当地,却动也未动。

  那罗衣美妇娇笑不绝,眼波隔纱,瞟了铁中棠一眼,突然扳过艾天蝠的身子,娇笑道:“许久不见,你好吗?”

  艾天蝠虽然极力控制,但指尖似已微微颤抖起来。

  罗衣美妇眼波四转,笑道:“那蠢物已走了吧?他见我掘了条地道,只当我已自地道中走了,哪知我却偏偏留在这里,要他猜也猜不到,找也找不着。喂!你说我这小婶子,做事可还聪明吗?”

  铁中棠暗地心惊:“好个奸狡的女子!”他已知道她便是阴嫔,却未想到鬼母之妹看来竟是如此年轻。

  艾天蝠仍然木立未动,额上却已沁出了汗珠。阴嫔自袖中取出方罗帕,在他头上轻拭了一下,又伸手在他颊上拧了一下,娇笑道:“傻孩子,呆了么?怎的不叫婶子呀?”

  艾天蝠不言不动,也不反抗,当真像是呆了一般。铁中棠看得满心惊奇,忽见阴嫔转首对他一笑,道:“喂,请你替我把那张床扶扶正好么?”

  她轻笑柔语间,又是甜笑,又是柔媚,叫人不忍拒绝于她,铁中棠竟真的代她将那牙床移上土堆。

  阴嫔娇笑道:“乖孩子……”放开艾天蝠,在床上坐下。她莲步婀娜,曼妙多姿,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魅力。铁中棠忍不住望着她,忽听她笑道:“傻孩子,看什么?”铁中棠面颊一红,转过头去。

  阴嫔笑道:“你可要我掀开面纱,让你看看么?”

  铁中棠方白忍不住要说好,忽听艾天蝠大喝道:“看不得的!”喝声嘶哑,面色更是可怖。

  阴嫔咯咯娇笑道:“哦!我还忘了告诉你,凡是看过我面容的男人,我都要将他眼睛弄瞎,好教他脑子里永远保留着我的印象,但我却绝对让他瞎得舒舒服服,毫无痛苦,你说我的良心好么?”

  她娓娓道来,宛如在叙述一件最最温柔美丽之事似的,又像是在向情人询问心意一般。铁中棠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霎时满布全身。

  只见阴嫔莹莹的纤指,轻弄着纱角,媚笑道:“你要看么?能看看我的容貌,纵然瞎了,也是值得的。”那柔媚的甜笑,那朦胧的容貌,那媚人的香气,竟真的教人宁愿变成瞎子,也忍不住要瞧上一眼。

  铁中棠掌心捏满了冷汗,阴嫔纤指微扬,掀起了半角轻纱,将那有如莹玉雕成般毫无瑕疵的下颔,微微露出了一些。

  艾天蝠满头冷汗,他虽然双目皆盲,但此刻的情况,却宛如眼见,只因他自己也经历过这一段。他脑海中又忆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软绵绵的春夜,一个身穿轻纱的绝美少妇,婀娜走向一个少年,她面笼轻纱,媚笑道:“你看不看?”

  那少年掌心俱是冷汗,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张永生也难忘却的面容。他此后便永远看不到任何东西。

  此刻,莫非是历史重演?

  他知道阴嫔正一步步移向铁中棠,那魅力更是令人不可抗拒。

  突听铁中棠冷冷道:“你若再年轻二三十年,我便要看了,只可惜你是老太婆,纵然驻颜有术,但想起来却教人恶心!”

  阴嫔身子一震,笑容突地顿住,这次轮到她呆住了。她做梦也未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冷漠的心肠,尖锐的言词。

  艾天蝠忍不住伸手一拭额上汗珠,暗叹忖道:“这少年心肠当真是铁石铸成的,否则怎能抗拒得了?”

  只有经过此事的人,才知道阴嫔的魅力是多么不可抗拒,才知道那隔着轻纱的眼波,带着多少神秘的魔力。阴嫔更已失措,她那神秘的媚力,正有如她的护身甲胄,而此刻却被铁中棠刀一般冷漠与轻蔑,一刀贯穿。她越是慌乱,铁中棠越是冷静,冷笑道:“年华如逝水,永远不可挽回,你以后再也无法迷惑别人了,知道么?”

  阴嫔倒退数步,坐到床边。

  铁中棠道:“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但这里已无你容身之处,整个世上也无你容身之处了。”

  艾天蝠忍不住暗中喝彩,多年怨毒,仿佛都已发泄。

  没有一个曾被阴嫔弄瞎了的人能向她报复,只因他们都是自愿的,而铁中棠,此刻却代这些人出了冤气。

  哪知阴嫔突又娇笑起来,道:“好孩子,说得好,居然有人用‘恶心’两字骂我,真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事。”

  铁中棠道:“以后用此两字骂你的,只怕就要多了。”

  阴嫔道:“哎哟,想不到我姐姐竟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

  艾天蝠忽然冷冷道:“此人乃是大旗门下。”

  阴嫔面色竟似也变了,喃喃道:“大旗门……大旗门……嘿嘿,只可惜大旗门子弟俱是有父无母之人。”

  铁中棠只觉耳边“嗡”然作响,身子如被雷震,一股热血,直涌上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阴嫔轻笑道:“我说的什么你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了,是么?”身子笑得微微颤动,有如花枝摇曳。

  铁中棠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但他越是失态,阴嫔便笑得越是迷人,铁中棠嘶声喝道:“你若胡言乱语……”

  阴嫔咯咯笑道:“你若是有母亲,可知道你母亲在哪里?”

  铁中棠身子摇了两摇,噗的跌坐椅上。原来“大旗门”卧薪尝胆,一心复仇,生恐母爱太过慈煦,本门子弟,一生下来便离开母亲怀抱,能行路时便立刻要接受最最严格的武功训练,从不知“母爱”为何物,更不知母亲在何处。是以“大旗”子弟,人人虽都有着铁一般坚硬心肠,钢一般倔强脾气,却最怕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母亲”两字。

  阴嫔故意轻叹一声,带笑道:“羔羊乳燕,俱知母恩,但大旗子弟,却连母亲在哪里都不知道,岂非连禽兽都不……”

  铁中棠厉喝道:“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