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骤雨洗铁剑
冷一枫将怀中的少女交给冷青霜,沉声道:“带她回去!”
冷青霜身子后退,目光仍凝注着前方。只见由树梢堕下的两条人影,一人满身是黑衣,背插长剑,脚尖一点地面,方待再次跃起,突觉一股阴冷的掌风扑面而来,原来冷一枫已急攻而至,厉声道:“此刻你也走不脱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仰面大翻身,唰的拔出了长剑,一剑削向冷一枫的双眼,剑法犀利,其急如电。冷一枫冷哼一声,双掌齐翻,啪的一合,要待以双掌夹住这黑衣人的剑身,变招之快,当真是间不容发。
哪知黑衣人长剑早已转了开去,斜削直刺,刹那间又自攻出五剑。他剑法虽然平平实实,毫无新奇巧妙,但运剑之速快,却是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冷一枫生平仅见,只觉这柄长剑上,有如装了机簧一般。
此刻“紫心剑客”盛存孝已与云铮动手相搏了三招,目光一转,沉声道:“冷大叔,让小侄来领教这位少年剑客的高招。”盛家庄虽是武林中暗器名家,但盛存孝却是以剑法饮誉江湖,此刻见了这黑衣少年剑法如此迅急,心中便不觉动了与他一争锋芒之心。
冷一枫沉声道:“这厮剑法奇快,手腕更是灵活无比,贤侄你与他动手,可要小心了!”
盛存孝缓缓道:“侄儿知道!”一连三剑挥出,人已与冷一枫换了个位置,长剑平举当胸,与黑衣人对面而立。
冷一枫与云铮对拆了数掌,横目望处,只见盛存孝与那黑衣人横剑对立,目光互视,身子仍未动上一动。这两人一个面容透红,一个面容黑中透亮,两人俱是剑眉狮鼻,神气沉稳,隐隐有名家风范。云铮与冷一枫又接了几招,冷一枫只见云铮目光频频望着那黑衣少年,满脸俱是怒容,心中不觉一动。
盛大娘手里举着自盛存孝掌中接过的竹笠,微笑道:“冷老弟,你忙着打什么?反正姓云的也跑不了的,你先看看这黑衣人。你看这少年生得是否与孝儿有些相似?他若愿拜在老身膝下,老身倒也愿意收他为义子。”
云铮冷哼一声,道:“铁中棠!你若还不动手,不如就与他结为兄弟也罢!”这黑衣少年正是大旗门下的二弟子铁中棠。他与云铮两人的生性,一个是飞扬佻脱,任性而为,一个却是稳健沉重,胸有城府。两人平素便不甚相投,但铁中棠本是孤儿,师门恩重,平日便都让着这师弟几分。他施刑之后,暗中到了寒枫堡,见到云铮被困,便将在暗中偷看的冷青萍劫持过来。只是他深知云铮个性,又顾念大旗门的威信,是以隐身在暗中,为的只想救他师傅的爱子逃走。
哪知云铮却在无意中撞破他的行迹,反道他有捉弄自己之心,此刻言语中,便也带有机锋。铁中棠持剑肃立,却似只当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冷一枫笑道:“你两人虽然早已相识,今日若能死在一起,倒也不枉两人相交一场!”语声中突听两声轻叱,一声龙吟,两道剑光,交剪飞起。
龙吟之声未绝,接着又是一连串叮叮剑击之声,有如珠落玉盘一般响起。但见双剑交击,一合即分,乍分又合,两条人影一闪间,各各已攻出十余剑之多,剑光有如惊虹闪电,看的人眼花缭乱。
冷一枫与云铮虽然仍在交手,但心神却都已被他两人吸引,出手间招式大是散漫,有如儿戏。冷青霜斜抱着她妹妹冷青萍,身子退了几步,便站住不动,眼神随着这两柄长剑转动,她目光转动虽快,却似仍不及剑光闪动迅急。
只有盛大娘犹自面带笑容,缓缓道:“冷老弟,这黑衣少年,莫非也是铁血大旗的门下?”
冷一枫冷笑道:“不是大旗门下是什么人?他两人原先还装做素不相识,此刻却再也无法否认了!”
云铮满面怒容,咬牙不语,双拳突地全力攻出,将冷一枫逼得后退三步,冷一枫大笑道:“真相揭穿,恼羞成怒了么?”右手一招“五丁开山”,掌势沉重,缓缓拍出,左手掌影翻飞,“龙门三击浪”,急地一连攻出三掌,掌影缤纷间,亦不知右手一招是实,抑或是左手三招是实,当真是招式奇诡,虚实难测,云铮不敢硬接,立刻也被他逼得后退三步。
盛大娘目光闪动,道:“原来他们都是大旗门下,妙极妙极……”
云铮怒喝道:“妙什么?”他生性冲动,最是听不得别人的冷言冷语,此刻怒喝声中,心神微分,立被冷一枫占了先机。
只听盛大娘又自冷笑道:“大旗门复仇之时,素来喜欢偷击,而且人马从不落单,但今日却有三人落在我掌握之中,岂非妙极?”
冷一枫面色微变,道:“哪里有三个?”
盛大娘面色一沉,冷冷道:“冷老弟,你切莫忘了,你女儿肚子里,还有一个云家的子弟!”
冷一枫大喝一声:“你要将她怎样?”
盛大娘道:“只要有云氏子弟撞在我手里,便再也休想活命了!”双手一摆,右手缓缓伸人左手袖中,暗中捏起一把银针。她手掌一动,冷一枫身形立刻横飞而起,一掠三丈,挡在冷青霜姐妹的面前,沉声道:“你两人快退!”
盛大娘道:“冷老弟,你怕什么?盛大娘的‘天女针’,岂是轻易便会出手的?纵要出手,对象也不会是你的女儿!”冷一枫面色凝重,仍然全神戒备,只因冷青霜的脚根本未曾退后半步。
云铮适才见过“天女针”的威力,此刻心头一凛,更是戒备严密,眼神盯牢了盛大娘的一双手掌。
那边铁中棠,却仍是气定神闲。此刻他剑招一发即收,手腕转动之灵活,更是惊人。他掌中长剑无论刺向什么部位,都不用撤肘抽臂,只要手腕一抖,长剑便立刻换了个方向,变招之间,自比别人快了一倍。
“紫心剑客”盛存孝已被武林中人评为当今江湖中的特级剑手,怎奈他剑法虽高,功力虽深,此刻遇着的,却是个天赋异禀,大异常人的对手,数十招过后,他长剑竟被对方剑光封死,施展不开。
盛大娘右手隐在袖中,控制了当场的局势。别人的目光紧盯着她,她的目光却望着两人斗剑,此刻见到盛存孝处于下风,双眉微皱,缓缓道:“孝儿,这少年手腕里像是没有骨头似的,你与他以快拼快做什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心念一闪,左掌突然攻出三招,五指箕张,斜抓铁中棠的长剑。他掌心紫红,显见得掌上功力亦极深。铁中棠剑势一偏,盛存孝掌中长剑立刻收回。他再次攻出一剑时,招式便已大变,剑风沉猛,出剑缓慢,招招式式,俱都十分凝重,仿佛剑尖突然带有了千钧重物一般。
树林中但闻剑风呼啸,雨打木叶,谁也不再说话。
树林外却时有奔腾脚步之声,随风传人,和雨打木叶之声,有似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金鼓齐鸣,声声动人心弦。
铁中棠面容虽沉稳,心中却不禁大是焦急。他剑法微见错乱,盛存孝剑势便越是沉重凝炼。
冷一枫回转身去,悄悄道:“霜儿,你平日不听为父之言,还无妨碍,但今日却一定要退回去。”
冷青霜道:“为什么?这本是我寒枫堡的地方。”
冷一枫声音压得更低,道:“盛大娘阴险凶狠,为父也惧她三分,她此刻已对你腹中的孩子有了恶意……”
冷青霜冷冷接道:“爹爹你怕她,孩儿我却不怕她!”
冷一枫道:“场上胜负一分,盛大娘便要出手了。她做事一向稳扎稳打,一定在树林外又藏了埋伏,这大旗下的两个人,今天定必逃不过她手掌之中,那时她再以光明堂皇的话逼你……唉,为了寒枫堡与铁血大旗门的世代深仇,为父也不能帮你说话了,那时你又有何办法?”
冷青霜微微一笑,道:“自有办法……”目光转处,突然改口叹道:“爹爹,你看这黑衣少年,他一双手腕运用起来,竟仿佛有魔鬼附在腕上似的,盛大哥虽已用上看家的五颤剑法,却还不能取胜哩!”目光望向场上的斗剑,再也不和她爹爹说话。
冷一枫虽然阴鸷沉猛,却对他自幼娇纵的爱女毫无办法,只有长叹一声便转过目光。
但见盛存孝的一柄长剑,已化作山岳般的一圈光幢,雨水虽大,但一近光幢,便被远远激开。
那边铁中棠剑影飞舞,更是点水不近。曙色日光,射入树林,映得剑光五色缤纷,飞旋流转……
突听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喝声,自林外响起。接着,十余匹高头大马,自林外急奔而来,马头之上,罩着一具铁盔,马身之上,亦披着铁甲。十余条黑衣汉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树林中树枝颇密,隙地无多,但这些铁马骑士,却人人都是骑术精绝,穿行在树枝之间,比奔腾在原野上还要迅快。这一群声势惊人的马群一入树林,立刻惊散了树林中的人群,就连盛大娘亦不禁为之一惊。身不由主地后退数步。
只听马上人低叱一声,道:“大旗门下速退!”
随着喝声,数十道暗器乌光,自马上骑士掌中射出,分击盛大娘、冷氏父女,两条人影白马背上跃起,空出了两匹健马。
铁中棠长剑急挥,跃上了马背,左腕急伸,抓住了云铮的肩头,喝道:“三弟,还不走?”
云铮反身挣脱了他的手掌,道:“不用你管!”但身子还是跃上了另一匹健马,反手一掌,击在马屁股上。
马群来势虽急,去势更快!但闻数十声马嘶过处,马群已穿林而过。
盛大娘闪过暗器,定了定神,厉喝道:“追!”当先掠去。
冷一枫、盛存孝,齐地展开身形,飞身追出。
他三人虽然轻功高绝,但一时之间,怎追得上放辔急驰的奔马?那些寒枫堡刀弓手,更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冷青霜姐妹仍然站住不动。望着外面的人影,冷青萍忽然轻叹道:“但愿他两人不要被爹爹追上!”
冷青霜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他那样折磨你,你为什么还希望他逃走?难道你也……”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没有折磨我……”她语声娇柔,身子更仿佛弱不胜衣,与她姐姐的倔强冷傲,大是不同。
冷青霜面色微变,正色道:“二妹,难道你也爱上了大旗门下的弟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姐姐我的榜样?”
冷青萍低垂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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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中棠、云铮,骑术精绝,犹在那一群铁马骑士之上;那两匹健马,更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奔行不久,他两人便已将另十余匹马俱都抛在身后。
只听一铁马骑士遥呼道:“你兄弟快走,待我等挡住追兵!”
于是后面的马奔行稍缓。冷一枫、盛大娘,两条人影纵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后的一匹铁马。
冷一枫身躯凌空,一掌击向马上人的后背,他掌力虽不以威猛刚烈见长,但凌空下击,亦有雷霆万钧之势!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银针,左手鹤头铁杖凌空刺出,杖头鹤首急点马上人“灵台”、“命门”双穴。这两人左右夹击,威势何等强猛,哪知马上人突地长笑一声,沉声偏身,唰地钻下了马腹。
他身法轻松漂亮已极,若单以骑术而论,中原武林实无他的敌手。盛大娘厉叱道:“哪里去?”铁杖急沉,直击马背。她这一条拐杖本是南海寒铁所铸,一杖若是砸实,便是铁马也禁受不起。
突听马腹下朗笑道:“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冷一枫齐地一愣,盛大娘手腕回挫,“悬崖勒马”,硬生生撤回了杖—亡的力道。
铁杖轻击在马鞍上,“噗”的一声轻响。
一条矫健的人影,飕的自马腹下钻出,一脚跨上马鞍,一手勒着缰绳,健马长嘶一声,顿住脚步。
冷一枫、盛大娘齐声叱道:“什么人?”
马上人笑着转过身来,抱拳道:“小弟司徒笑,拜见两位!”此人面如满月,颔下微髭,面上终年带着笑容,赫然竟也是“大旗”的强仇大敌之一,武林中的名侠,江湖中的巨富,“落日牧场”场主司徒笑!
跃马施箭,救出大旗门徒之人,竟会是他!冷一枫、盛氏母子俱都不禁为之大惊,立时愣在当地。
盛大娘拐杖一顿,怒道:“你这到底是弄的什么玄虚?难道你已叛盟背誓,归到‘铁血大旗’门下了么?”
司徒笑大笑道:“小弟纵有此心,那云老儿却也容不得小弟!”
盛大娘厉声道:“那么你难道是疯了不成?”
司徒笑微微笑道:“盛大娘一代奇女子,怎的地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计?这倒怪了!”
盛大娘怒道:“什么奇计?这样的奇计你不使也罢。我等好不容易困住大旗门人,你却纵马将他们放走!”
冷一枫冷冷道:“小弟也正要听——听司徒兄的奇计,到底是怎样奇法?”
司徒笑轻轻跃下了马背,另外十余骑也俱已小跑驰回。雨势渐小,天色虽阴暗,但却已是黎明。司徒笑缓缓道:“纵虎归山虽不妙,但却是放线钓鱼之计,两位如还不明白,且寻个避雨处待小弟从详说来。”
盛大娘道:“你不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身就一把火烧去你的牧场!”当先转身走去。
司徒笑摇头轻笑道:“盛大娘声音不改少年时模样,脾气也不改少年时模样,忽而如水,忽而如火……”
忽见盛存孝怒目望着他,哈哈一笑,纵身而去。
当下众人一齐回到寒枫堡,坐落花厅,司徒笑方自缓缓笑道:“铁血大旗门素有武林奇兵之称,天下各门各派,无不惧他三分,这不但为了他们武功自成一家,更为的是他们行迹飘忽,剽悍鸷猛。近来年他一门虽远遁边外避仇,但你我又何尝一日不在担心?盛大姐,你说是么?”
盛大娘冷“哼”一声,道:“这还用你说!”
司徒笑笑容不改,道:“此次‘铁血大旗’重来中原复仇,主要是对付我们五家,以两方实力相比,谁优谁胜,各位想必是早巳了然的了。”
冷——枫、盛大娘目光凝注,闭口不语。
司徒笑接道:“大旗门实力虽难估计,但他门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难敌众,我五家若是联手,定可占几分优势,但若单独一家与他相较……唉,只怕谁家也难逃鸡犬不留之祸!”
冷一枫冷冷道:“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从中作乱,否则我五家自是联手对敌,生死与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突地一敛,缓缓道:“我五家最近的相隔也在数十里外,平日虽声息互闻,但危时却援救难及,铁血大旗门来去如风,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击若是中了……”突地住口不语。
冷一枫、盛大娘心头俱都一寒,面上也微微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