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尔登查了一遍,走过来道:“莎琳娜小姐,剩下的人都没事。”
莎琳娜看了他们一遍,道:“船长,船上有大蒜么?”
勃尔登不知她的用意,道:“有是有,做什么?”
“吸血鬼最讨厌大蒜味,你让他们每人都吃一口,不肯吃的就要怀疑。”
勃尔登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道:“好。汤姆,你去厨房里拿两串大蒜来。”
无心暗暗顺舌,心道:吸血鬼别的也不算厉害,就是这尸毒太歹毒了,好在我没被咬。
等人人都吃过大蒜之后,勃尔登这才放心,道:“小姐,看来没事了。”
此时莎琳娜又让无心将哈金斯的尸首也吊了起来烧掉。见没有旁人受伤,她点了点头,道:“船长,这些天千万要小心,晚上定要让人守夜,以防万一。”
勃尔登道:“遵命。”他单腿跪了下来,拿起莎琳娜的一只手吻了一下,“莎琳娜小姐,勃尔登·杨的性命从此是属于您的。”
风越来越大了,一个浪头打来,圣十字号又重重晃了一下,莎琳娜站立不住,勃尔登正待扶住她,眼前一花,却是无心闪身过来一把揽住莎琳娜的纤腰,对勃尔登道:“你这王八蛋,真不要脸。”
无心虽然是用汉语骂人,但也不敢太多着意,毕竟这船是勃尔登的,因此嘴里骂人,脸上却还挂着笑意。方才他听命将哈金斯的尸首吊起来,见勃尔登居然吻了一下莎琳娜的手背,心中酸不可当,心道:怪不得叫八蛋,该让你改姓王才名副其实。勃尔登姓杨,名在前,姓在后,无心却也知道,嘴里说得含混,在勃尔登听来,眼前这中国王子也不知说些什么,只道那“王八蛋”是自己的名字在中国话里的说法,无心又是面带微笑,也微笑道:“无心王子,也多谢你。”
无心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自己骂了他,眼前这杨八蛋多半不会说什么好话,便微笑道:“密斯特王八蛋,祝你一回家就做个绿头乌龟。”船上水手大多说英语,莎琳娜也略略教了无心几句,他现炒现卖,让这杨八蛋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叫王八蛋。
莎琳娜听无心吃醋骂人时脸上还笑嘻嘻的,勃尔登还只道是什么好话,这两人鸡同鸭讲,不由得“扑味”一声笑了出来,低声用汉语道:“无心,别骂他了,这是欧罗巴的寻常礼节。”
无心吃了一惊,道:“这是寻常礼节?那莎姑娘的手不是要被他们吻遍了?”
转念一想,日后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吻别的女子的手,倒不算如何吃亏,又嘿嘿一笑,“那就算了。”
这时船又是一晃,却见刚刚走开的勃尔登又面带惊慌走了过来。莎琳娜心头一沉,道:“船长,又出什么事了么?”
勃尔登道:“莎琳娜小姐、无心王子,请你们回舱歇息吧,没事了。”
莎琳娜见他神色仍然有些慌张,道:“船长,你还好吧?”
勃尔登咽了口唾沫,道:“不要紧,请你们歇息吧。”
莎琳娜见他神情已镇定下来,也不再放在心上,回舱自去歇息。勃尔登感激莎琳娜救命之恩,将自己舱中储存的上好水果拿了不少过来,无心一边吃着,一边和莎琳娜闲聊,倒觉得那杨八蛋也不是太过可恶。哪知到了后半夜风雨大作,圣十字号忽上忽下,颠簸不已,无心原本已不会晕船,可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在舱中叫苦连天。他却不知这一晚实是死里逃生,方才哈金斯在舵舱中竟然将舵柄弄断了。舵柄甚长,也极是坚硬,要修好不是件易事,平时倒也不算如何,但在暴风雨中没了舵,圣十字号被狂风吹得团团打转,勃尔登和一众水手使尽浑身解数才控制住圣十字号不至于翻船。快到天亮时将舵柄勉强修好,但风雨却仍然没停。
这一场风暴持续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天黑时才停。此时是十四世纪中叶,欧洲人刚开始用指南针,航海更主要还是靠天象。总算等到天晴,勃尔登才校正了航向,算是松了口气。一天一夜全都胆战心惊,人人都已筋疲力尽,所幸船没事。勃尔登有种再世为人之感。他抹了一把湿淋淋的头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个澡,再狠狠睡上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死。勃尔登在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摇摇晃晃地开了门,没好气地道:“有什么事?”
外面是个水手。这水手面色惊恐,低低道:“船长,请您过来看看。”
勃尔登心头一凛,也低低道:“又有谁变成魔鬼了?”
那水手道:“这个倒不是……”
勃尔登脸一沉,喝道:“不是就别来叫我,除非船要沉了。”他困得实在受不了,正待掩门接着睡回笼觉,那水手急道:“船长,铁锚活了!”
“胡说八道!”勃尔登顿时睡意全无,勃然大怒。这一天一夜里他弹精竭虑,一刻都害怕自己会沉人深渊,好不容易睡了一觉,又被这水手的一句鬼话吵。正待臭骂几句,眼角看到了门框边的油灯,忽然怔住了。
灯还是灯,没什么不同,可现在那盏油灯却是斜着,竟然和门板有相当一个角度。如果因为是船斜着,斜成这样的话桌上恐怕什么都放不上了,可是他身后的那张桃花心木书桌上,样样东西都安安稳稳地放着。
这是怎么回事?勃尔登呆住了。那水手这时让开了点儿,道:“船长,你看。”
船行得很快。在船的正前方,竟是一座红色的山峰。这座山并不太高,却是寸草不生,只是山顶却是黑色的,倒像是一个剃去头顶心头发的修道士。看到这座山,勃尔登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恶魔岛?”
海上岛屿众多,全然不长植物的小岛也有不少,不过那些全是很小的礁岛,稍大一点儿的,多少都会长些草木,唯一的例外就是恶魔岛。水手们传说,恶魔岛上有恶魔盘踞,周围则是暗礁林立,环岛尽是湍急的海流,船只只要从恶魔岛周围驶过,定然会被卷人激流撞上暗礁沉没,因此恶魔岛周围尽是沉船。勃尔登只觉冷汗一下湿透了背心,光着脚便向船头跑去。
船驶得很快,也极是平稳,但这种平稳实在有些不祥。远远望去,正前方那座血红色的山头更显得诡异,船正直直对着小岛驶去,而那座小岛周围,有不少只露出一角的沉船,显然岛周围海水并不深。
真是恶魔岛!勃尔登已经吓得呆了。那些水手们全都聚拢过来观看,一个个都如中了邪般一动不动,勃尔登猛然一惊,喝道:“快去转舵!”
一个水手治起头,道:“舵已没用了。船长,你看那铁锚,这都活了!”
船上的铁锚船头船尾各有一个,都很是沉重,此时船头的那铁锚竟然如活的一般不住滑动。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动一般往前滑。若不是锚齿嵌庄了甲板缝里,只怕这铁锚会自己飞出去。
勃尔登心头一沉,他生性强悍,从不肯服输,但到了这时也觉绝望。正在这时,却听身后有个人惊道:“红磁山!莎姑娘,这儿真是红磁山!”
那正是无心的声音。出海时,他看过一本《岛夷志》,是一个叫汪大渊的人出海游历后写下的。无心那时闲着无聊,把那本《岛夷志》翻得滚瓜烂熟。书中汪大渊说木骨都束东北三百里光景的海面上有一座红磁山,此山是一块巨大磁石,半里以内,船上的铁器,包括铁钉都会被磁山吸出,以致船只散架,而且红磁山周围洋流极是湍急,一旦驶人一里以内,便难以脱身了。汪大渊自己其实牛不曾见过这红磁山,只是听过往水手说起,因此无心也当这是海外奇谈,没想列一上甲板,一眼便看见了那座红色石山,正与汪大渊所说的红磁山仿佛。他眼睛也尖。已看得小岛周围尽是沉船,更是担心,急得连连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圣十字号忽地发出了一阵吱吱的响动,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扭住了这艘船,突然间,整艘船都塌陷下来。
二、意外之变
无心骑在一匹骆驼背上,看着一路风光,忽然笑眯眯地对莎琳娜道:“莎姑娘,这木骨都束还挺繁华的。”
因为风浪,圣十字号迷失了方向,结果遇到了红磁山。勃尔登和一众水手还不知所以然,无心却知道厉害,听得船声“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知道定然马上就要解体,马上抱起莎琳娜跳上了救生艇。他刚上了小艇,圣十字号上的所有铁制品,甚至包括船身上的铁钉都尽数飞了出去,连无心背后的长剑都想向那红山飞去,但被无心一把抓住。圣十字号立时散架。也亏得无心快了一步,他腰间的摩喉罗迎剑没有磁性,及时砍断了绑着小艇的绳索。这小艇全是以桦头咬合,倒不会被红磁山吸去。圣十字号分崩离析,但船上水手却一个都没有丧生。十多个人将小艇塞得满满的,有桨的划桨,没桨的也捞了块船板划动,总算逃出了红磁山。直到此时,众人才算明白那座山为什么会是红的,原来上面全是铁锈。
虽然遇到这等大难,好在一个人都没死。十多个人挤在小船上,在海上漂了五六天,每天靠吃生鱼维生,总算撑到了岸。到了岸上一打听,方才知道此间乃是木骨都束。汪大渊在《岛夷志》中写到他曾两度西行:第一次从泉州出发,出海四年,经海南、占城、马六甲、爪哇、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一直抵达埃及,再横渡地中海后抵达摩洛哥,从陆路回到埃及后从红海坐船到达索马里,更一直向南直到莫桑比克,然后再搭船回泉州。这段行程《岛夷志》记载颇为详细,只是无心最感兴趣的是各处宝物,汪大渊说木骨都束盛产乳香、没药,当地商人甚多,东至中国,西至欧罗巴,赚头很足,因此无心对这儿记得甚牢。
在十四世纪中叶,木骨都束是东非第一大港,此间土著名叫萨布莱人,颇有经商才能。无心他们运气不坏,遇到一个要到阿克苏姆去的基督教商人。这商人叫贾巴尔,听得勃尔登他们海上遇难,大为同情,便答应带他们一同前往阿克苏姆。阿克苏姆本是阿克苏姆帝国的王都,到了那里再向北走一程便可到今日厄立特里亚的红海沿岸,搭船回勿斯里就很方便了。而勃尔登的商部就设在勿斯里(今埃及开罗)。
木骨都束盛产骆驼,无心走南闯北多了,也骑过骆驼,只是非洲骆驼都是单峰的,他从没见过。莎琳娜坐在他身前,美人在抱,他金银又总是贴身放着,红磁山虽然厉害,金子银子却吸不住,他因此虽然遇到这等大难,心情却仍是不错。
在船上久了,天天看到的不是海就是天,实是无聊。如今走陆路虽然辛苦点儿,但可以见到各处风物,着实大开眼界。
莎琳娜回头嫣然一笑,道:“如果顺利的话,再过几个月就能到佛罗伦萨了。”
无心忽然低声道:“莎姑娘,佛罗伦萨的没药和乳香价钱如何?”
莎琳娜一怔,道:“我也不知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此间盛产这两样,要是贩一批去,只怕能赚大钱。”
莎琳娜笑了起来:“等回到佛罗伦萨,你跟父亲说说,他说不定会让你带人来贩卖的。”佛罗伦萨美第奇一族亦有不少人经商,只是莎琳娜对此毫无兴趣。想到回到佛罗伦萨,不知父亲会不会接纳无心这个异教徒女婿,她心中便又是一沉。
看着无心和莎琳娜两人小声说着什么,勃尔登突然有些心烦。这一趟血本无归,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向团长交代,好在当圣十字号散架时,他总算及时将那藏在书桌暗屉里的东西取了回来,藏在了身上。一船货物丢了固然可惜,但这件最重要的东西还在,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正想着,驼队忽然停了下来。贾巴尔骑着骆驼过来,高声道:“今天就在这儿歇息吧。”
贾巴尔会说拉丁语,此时无心的拉丁语已颇为流利,听到了也高声道:“贾巴尔先生,天色还早,为什么不再走一程?”贾巴尔道:“到阿克苏姆的路还长着呢,再过去有强盗出没,晚上不太平,歇一晚再走。”
他们是沿着谢贝利河一路向北而行。谢贝利河发源于埃塞俄比亚高原,全长达四千里,此时他们抵达的大致是今日索马里的布洛布尔提。这里只是个小小村落。无心下了骆驼,扶着莎琳娜下来,贾巴尔商团已在埋锅造饭。
从这一日起,一行人等朝行暮宿,虽然沿途荒芜,多是沙漠,但贾巴尔粮草备得甚是齐整,加上他们这一队人有三十多个,虽说路上强盗不少,几次见到可疑之人与他们相错而过,寻常小股强盗根本不敢来将虎须,一路倒是平安无事。途中无心跟着莎琳娜学说拉丁语和意大利语。那贾巴尔也常来找无心聊天,让无心的拉丁语越来越流利。
贾巴尔是斯瓦希里人,这是白人南下与非洲土著通婚后的后裔,世代经商为业,贾巴尔一族更是数代经商,不过平常只是跑红海两岸,听说过中国人,却从没见过。这一日晚上打尖,围着火塘,贾巴尔和无心又聊了起来。
两人说起了历代名将,贾巴尔虽是天主教徒,却极是推崇阿尤布王朝开国的一代名王萨拉丁,说起萨拉丁与十字军对抗,连战连胜,又极有骑士风度,与狮心王两人棋逢对手,又惺惺相惜云云,说到兴头时眉飞色舞。无心虽然不知萨拉丁是何许人也,见贾巴尔说得这般热闹,不免有些不服气。他读书不算太多,市上说书人说书倒是听过很多,何况三国时也有曹操赠关羽赤免,羊枯送陆抗药之事,正与此相类,当即搬了一段火烧赤壁来说。此时他的拉丁语说得已甚好,随口译来,居然通达晓畅。莎琳娜教他拉丁语是以《圣经》人手,诸葛亮设坛作法祭风之类无心也不知该如何翻译,只好从《圣经》里搬来那些词汇。贾巴尔哪里听过这等故事,什么“庞统献出连在一起的计策”,什么“周公瑾召集圆桌骑士”,听得一愣一愣,便是先前有点儿不以为然的勃尔登也听出了神,只觉这中国王子的故事当真吸引人。
无心这一口气说下来,正说到关云长华容道设下伏兵,要捉拿曹操。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拿起鞍前的皮囊,喝了一口水。贾巴尔等了一阵,不见无心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心痒难耐,正待追问,却听一边的勃尔登急道:“无心先生,您说的关骑士要捉住曹国王,到底有没有捉住?”
无心放下皮囊,哈哈一笑,道:“想那关骑士是何等人物,他熟读《圣经》,极有骑士精神。因为曹国王当初对他不薄,在华容道上苦苦哀求,关骑士想道:‘当年扫罗王欲害大卫,在羊圈洞大卫却不害扫罗。而今我关骑士在华容道上,也不能害曹国王。’于是关骑士命令军队让开道路,任由曹国王逃走。”
羊圈洞不害扫罗云云,便出自《圣经·撒母耳记》上篇第二十四章。无心说到华容道捉放曹时,只觉与《圣经》中此段颇为相似,便信口开河地让关云长成了回天主教徒。虽是信口开河,但这般一说贾巴尔和勃尔登却也听懂了。贾巴尔笑道:“关骑士果然有骑士风度,只是不知他是哪个骑士团的。”
无心怔了怔。他也不知关云长算什么骑士团,约略记得有个“圣殿骑士团”,只觉这名字颇为威风,信口道:“他就是圣殿骑士团第一任团长!”
他这话一出口,勃尔登已“哼”了一声,贾巴尔也笑道:“无心先生,您真会说笑话。圣殿骑士团的首任团长名为休·德·佩恩斯,哪里是什么‘关’?”
无心没想到这个牛吹爆了,贾巴尔对圣殿骑士团居然如此了解,不由有点儿心虚,道:“那说不准他是第二任吧……”
贾巴尔还没说,勃尔登已然喝道:“第二任团长是罗伯特一世德·克拉恩。圣殿骑士团历任团长中,没有一个是中国人,更没有一个叫‘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