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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正是桑九三。桑九三是老水手了,水性出众,蓬莱号动弹不得,他知道船底定然有什么古怪,当即入水看个究竟。他湿淋淋地钻出水面,船上的水手已放下缆绳将他吊上来。一上甲板,他从嘴里摘下短刀,不住地喘息。

  陈耠上前道:“九三,是不是海藻缠住船底了?”

  桑九三大大地喘了两口气,道:“耘公,船底被一群鱼盘住了。”

  陈耠一怔,道:“什么?”他在海上也混了好多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等奇事。桑九三抹了把嘴,道:“真是鱼,一大群,全是这么大个,抵住了船底不让我们前行。”

  他方才钓鱼时便觉今天的鱼特别容易上钩,原本也不多想,方才一入水,发现黑压压一片全是鱼。一两条鱼当然抵不住船身,但这一群鱼足足有上万条,聚集在一处足以抵住海船去势。陈耠越听越奇,惊叫道:“竟有这等事!难道是龙王爷要亡我么?”

  话音刚落,边上忽然有人叫道:“是摄生咒!”众人寻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无心。陈耠心中一动,道:“道长,这是海贼用的邪术么?”

  无心面色凝重之极,点了点头。陈耠喜出望外,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道:“道长,你有没有法子?若是被海贼杀上来,满船人等一个都活不了啊。”但见无心脸上仍然极是沉重,他心头一沉,忖道:“这小道士原来也是个嘴把式,看来还得硬拼一场。人家终究是花钱坐船的,我不保他平安,难道还要他去玩命不成?”想到此处,道:“大家别闲着,快把刀枪拿好,好歹都是这一场,豁出命去干吧。”

  他却不知无心听得要自己想法子,心中正自打着小算盘。那术士能驱使如此众多的鱼类,看来道行不浅,若是能将那妖人击倒,自是这一船的救命恩人,因此无心正在盘算着该开个什么价。听陈耠这般说,分明是不要自己帮忙,急道:“耘公,海贼里分明有术士,你这般动手,可要吃大亏的。”

  陈耠道:“若是失了风,丢一船货事小,满船人的性命都要断送在海贼手里。道长,你还是先下舱吧。”

  无心肚里暗骂,心道:“常言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连价都没起,你就一口回绝了,那怎么成?”忙道:“耘公,那妖人用的是摄生咒。贫道不才,应付此术颇有心得,只是我派法不空施……”

  他有心要讨个好价钱,但总觉此时要价不免有点乘人之危,可不要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陈耠是何等乖觉之人,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登时会意,心道:“该死!我也算老江湖了,居然没想到这小杂毛是想待价而沽,当真可恶。”时人崇道敬佛,他原本对无心也甚是尊重,但知道无心居然趁机开价,心里也对他不太尊重了,嘴上却毕恭毕敬地道:“道长,若你能救得满船人等,纹银百两相酬,定不食言。”

  当时通用的是宝钞,不过其时已是大元至正十九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宝钞等如一张废纸。到了海外,使用的只有银子了。纹银百两,这已不是个小数,当初无心四处巡游,算是积攒了一笔,可很少有超过一百两的时候。听得陈耠这般说,无心喝道:“成交!”左手已伸到背后,食指在剑鞘底部一弹。“呛”一声,一口精钢长剑脱鞘而出,直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剑柄朝下落了下来,被无心伸右手一把抓住。

  这一手使得干净利落,那些水手全都喝了一声彩。他们只道无心要施什么法了,哪知他将钢剑舞了个花,又甩手扔上,不偏不倚,重新插回鞘内。这一手比方才更难,但旁人不解其意,全都目瞪口呆。其实无心是有意卖弄,一来让陈耠知道自己有真才实学,那一百两纹银花得不冤,二来也是吓吓这一船人,让他们知道若是敢赖账,到时自己不是好惹的。他收好了长剑,左右手虚空一划,两手指间都已夹了一道符。他在地上踏了个禹步,喝道:“乾玉辟毒,振适罗灵,八仙秉钺,上帝王灵,太玄落景,七神冲庭,黄真耀角,焕掷火铃,紫文玉字,四景开明,九天六天,四天之精,外传玄祖,内保帅兵,左成右顾,火热风蒸,敕斩万妖,摧馘千精,金真所振,九魔灭形,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这是役万灵咒。这役万灵咒是正一道施雷法时最常用的符咒,原本要破摄生咒,有善破恶破两种。善破是念荐拔往生咒、救苦往生咒之类,便如好言相劝,让对手所摄灵物退散。不过一旦自己功力不及对手,那善破往往会引火烧身,因此无心是以役万灵咒来强行驱散,纵然不胜,也可全身而退。他生怕对手功底高深,一道符威力不够,还弄了个双份。役万灵咒念罢,手上两道符同时燃起,他双手一抖,这两道火光直窜入海。刚冲入海面,船边的海水登时如同沸腾起来一般冒出了许多泡沫,那些水手看得惊奇万分,全都“咦”了一声,话音未落,船又是一晃,这回却是向前驶去了。

  陈耠见船动了起来,欣喜若狂,叫道:“掌好舵,小心了!”心道:“这小道士倒真有几分门道,我还看扁他了。”无心施术有灵,虽然陈耠仍然觉得这小道士贪财,总算已不太可恶。

  此时风已很大,虽然主帆已经下了,船仍然驶得飞快。那些水手本来忐忑不安,此时却大感欣慰。只消船能照常前行,海贼虽众,却无法一拥而上,那多半不敢贸然动手了。他们本来觉得已是命在顷刻,哪知死里逃生,无不欢欣鼓舞,恨不得立刻冲过龙牙门去。而那些海盗本觉得这艘海船已成俎上鱼肉,正在慢慢靠近,哪料到蓬莱号竟然突然间又全速前行。措手不及之下,蓬莱号已冲入了海盗的船队。蓬莱号比那些海盗船都要大得多,船边又已张了布幕,海盗零星放了几支箭,都扎在布幕之上,也不伤脾胃。此时风浪已大,风暴转眼便要过来,海盗若是强攻,定是缠斗之局。而在风暴中,蓬莱号这等大船尚能支撑,海盗的小船却支撑不住,因此那些海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蓬莱号擦身而过。

  蓬莱号一过龙牙门,陈耠长吁一口气,向无心一躬到底,道:“道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船上的水手也都过来向无心行礼。这一趟当真死里逃生,回头看看海面上正在远去的海贼,个个心有余悸,这几句感激之词倒是情真意切。

  无心掷下符纸时,心中也有些忐忑,生怕功力不敌。在岸上敌不过人家,还可以溜之大吉,可在海上又能溜到哪里去?待见符纸入海立刻见效,也有点乐不可支,道:“耘公,后面还会有海贼么?”

  陈耠笑了笑,道:“道长放心,接下去只有过满剌加时才会有些零星海贼,不过势头都小,不敢劫掠我们这等大船的。”

  无心听得没有海贼了,心里却着实失望。此番这一百两纹银赚得毫不费力,在他心中,其实盼着前路海贼越多越好。可这话怎能说出口?他却不知这条海路被后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这一段是过马六甲海峡,满剌加即是今日的马六甲。只是一直要到近五十年后的旧港王子拜里米苏拉立国,此地方才兴起,这时满剌加只是一个荒僻渔村,海盗若是守在这地方,平时吃饭都难,所以只有位于马六甲海峡东部的单马锡这一带才是海盗聚集地。无心干笑了两声,道:“耘公,那个……那个纹银的事……”

  陈耠倒是说一不二,道:“道长放心,待会儿我便叫人将银包送到道长房中。”

  听得陈耠认账,无心放下心来,回舱去和莎琳娜说体己话去了。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家伙赚了一百两纹银,登时连船都不晕了,回到舱中,跟莎琳娜将方才的事添油加醋一说,得意之下,学起意大利语来也顺当之极。先前莎琳娜跟无心说了意大利的现状,后来因为无心晕船,一直停了下来,这时接着说。原来当时的意大利分南北两部,南部归西班牙管辖,北部名义上虽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其实城邦林立,每个城市其实都自成一国,像莎琳娜这美第奇一族所居的佛罗伦萨,在七十二年前就成立了共和国。最初全城有六个区,规定推举六个执政官共同执政,十几年前全城改划为四区,执政官则改为八人,此时则又改为七大行会的七个代表与小行会的两个代表组成九人长老会执政,其中首席执政官称正义旗手。这些事无心闻所未闻,听来新鲜之极,只是什么里奇家族、皮蒂家族、弗雷斯科巴尔迪家族、斯特罗齐家族、阿尔比齐家族之类搅得他头昏脑涨,他道:“莎姑娘,你们这一族是叫……叫什么美第奇是吧?是不是那个正义旗手?”

  莎琳娜笑了笑,道:“佛罗伦萨有数十万人口,这个位置一般都在几大世家手里,我们家还没人能当上正义旗手。”

  无心道:“当上正义旗手,是不是有很多钱的?”

  莎琳娜道:“这个倒不是,正义旗手可以指挥军队。”

  无心最不喜欢的便是权势,一听正义旗手原来只是有军权,登时泄了气,嘟囔道:“那可没意思。”莎琳娜也知道他的亲身父亲阚鸣皋是个极其热衷权势之人,无心因此对权势痛恨已极,柔声道:“是没意思。来,我们再来学意大利语吧。”莎琳娜知道无心学意大利语学得甚烦,便改了套路,将自己会背的几首诗教给无心。当时的意大利最流行西西里诗派的诗,这一派诗大多是情歌,倒是甚对无心脾胃,什么“你是我的玫瑰花”之类,他学得极为起劲,又背又唱,只是不自觉地往《十八摸》的调子上走,好在莎琳娜也不知《十八摸》是什么调。西西里诗派的诗人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宫廷诗人,若是他们有灵知道自己的大作居然被无心配上了《十八摸》来唱,只怕要气得活过来也未可知。

  正在背着,门上忽然有几声敲叩。无心过去开了门,却见那小汪拎着包站在门口。一见无心,小汪将布包递过来道:“无心道长,这是耘公答应的银子,请道长点一点吧。”

  无心一听“银子”两子,一把抓了过来掂了掂。他估重量的手段比他的法术更强一点,一掂便觉这布包沉甸甸的,倒有七八斤重,打开来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些铜钱。他笑道:“耘公真是信人。小汪,进来坐坐吧。”

  小汪笑道:“不了,马上就要靠岸,我们还要先卸一批货,再买些补给上来。再过去,得好几天才能有单马锡这等繁华所在了。”

  无心诧道:“单马锡很繁华么?”

  小汪道:“此地虽然不能与明州、刺桐、广州这等大口相比,在爪哇一带也算是一个大港了。而且这地方多是我中国人客居于此,风土与中原大同小异。过了这里,要买点吃得惯的都难。对了,这地方通行中原铜钱,耘公怕你银子不好使唤,所以还拿了半贯钱给你。”

  无心听他如数家珍,颇为惊叹,道:“小汪,你对这儿倒是熟得很啊,常走这里吧?”

  小汪干笑了一下,道:“这倒不是。是我大伯当初经过此地,回去后写了一部书,我看得熟了,这才想来看看。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仍然与我大伯说得一般无二。”

  无心听他说过几次大伯的事,道:“你大伯来过?还写过书么?不知他尊姓大名?”

  小汪脸色一沉,甚是沮丧,道:“我大伯讳大渊,写的这本书叫《岛夷志略》。可写出来,别人都说他闭门造车,谁也不信。”

  原来这小汪的伯父汪大渊是中国古代一个有名的旅行家,只是生前一直藉藉无名,一直到十九世纪才为西方所重视,当时知道他的绝无仅有,无心更不曾听说过这等人了。他搭不上话,莎琳娜在一边忽然道:“令伯父原来和百万马可一样啊。”

  “百万马可”即是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是威尼斯人,元初东来,回意大利后出版了《游记》,记述中国的种种繁华奇异。因为好以“百万”言之,故当时人大多不信,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百万马可”来取笑。马可?波罗此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莎琳娜在佛罗伦萨时也曾读过他的游记,当时也觉得文风夸饰,实在有点难以置信。等自己也来中国一次,这才知道马可?波罗所言大多是事实。听小汪说他伯父之事,竟与马可?波罗如出一辙,不禁大有感慨。小汪不知莎琳娜所言“百万马可”是什么,道:“姑娘所言是……”

  莎琳娜叹了口气,道:“先生,不用担心,令伯父将来定能光宗耀祖。”她跟着无心学中国话,流利是流利多了,不过无心教的尽是些“发财致富”、“光宗耀祖”一类,她也不知这话用在此处并不适宜。小汪听她说得真诚,甚为感动,道:“姑娘说得是,小人记着了。”

  无心在一边听得了,却生了醋意,忙道:“小汪,你有事快忙吧。在单马锡要停多久?”

  小汪道:“在单马锡一般要停一天。现在海上起了风,只怕要等风过了才能走。道长,你和这位姑娘一同去岸上逛逛吧。”

  无心道:“好吧好吧。”他打发走了小汪,抖了抖手里的布包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下不下去逛逛了?我请客!”银子在他眼里如山之重,不过莎琳娜在他眼里比山更重,倒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莎琳娜微笑道:“好吧,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你反正赚了不少钱。”她在无心跟前总是沉稳厚重,其实仍是少女心性,也是爱玩爱热闹的。

  蓬莱号已靠上了码头。等无心和莎琳娜上了甲板,那些水手已经系好缆绳,正在搬着货物。见他二人出来,陈耠道:“道长,莎琳娜姑娘,你们要下船么?”

  无心道:“是啊。这船还不走吧?”

  陈耠微笑道:“当然不走,今晚便停在这里了,你们玩个痛快吧。”

  ※※※

  “秦道长。”

  巴德山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虽然他在海上也有个“镇海鳌”的名头,听起来颇为不弱,但在这个道士跟前,他总觉得胆战心惊,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那道士身着一身黑袍,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块圆石上。这块石头有三四尺见方,道士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直如泥塑木雕。巴德山见根本不动,又叫了一声:“秦道长。”

  “失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巴德山心头一震。其实也根本不用说什么,平时得手了,总是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地回来。这天这般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地回山,自然是失了手。巴德山点了点头,马上省得对方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忙道:“秦道长,对方不是等闲之辈,您给我那道止船符居然没用。”

  虽然那道士一动不动,但巴德山还是觉得眼前似乎花了花,仿佛那个背影也微微一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是我看花了吧?秦道长难道也会失态?”平时这道士给他符箓,入海一用,从无失手过,他对这道士也敬若天人,只觉这道士几乎与神仙一般,从来不觉得他也会失态。

  “是你用得不得法么?”

  巴德山急道:“不会,不会,我都是照着道长您说的一步步做的,没半点差池。不过,”他顿了顿,道:“那艘船原先也已动弹不得,不料突然有两道火光飞下来,船就马上会动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地一暗,待定睛一看,却是那道士已站了起来。风正刮得大,将那道士的一身黑袍吹得飞扬起来。他不由吃了一惊,心道:“这怎么回事?”那道士来此地也不算太久,平时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对着那深潭打坐,坐下后便从不曾起来过。他正在诧异,却见潭中的水“咕咕”有声,一个个水泡正不断冒上来,有一只甲鱼已浮起了水面。他心猛地一沉,惊叫道:“秦道长,饶命啊!”

  他叫得响,那道士出手更快,手一掠,甲鱼已被他抄在手上。这甲鱼有个几年了,背壳长得青光光的如石头一般,上面却刻着几个字。

  那正是巴德山的生辰八字。道士左手捏住甲鱼的身子,甲鱼伸长了脖子想咬人,却怎么都咬不到,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右手小指向那甲鱼脖子划去。巴德山已知自己命在顷刻,只是拼命磕着头。他磕得极重,前额已经磕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可巴德山浑若不觉,仍是拼命磕着头,道:“秦道长,念在我从不出差错,饶我这一次吧。”

  道士的手指本来已将触到那甲鱼脖子,忽地停住了,道:“你知罪么?”

  巴德山听这道士话中已有转寰之意,见到这一线生机更不能放过,又重重磕了两个头道:“小人知道。道长,您再交给我吧,我这回定不会出错了。”

  道士叹了口气,道:“知罪就好。”

  他的指甲忽地扎入那甲鱼的脖子。指甲留得很长,便如一片利刃。甫一刺入,巴德山的脖子也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割开,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旁边那些海盗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见此情景也不禁个个直打寒战。这回其实是道士的符箓被人所破,并不关巴德山的事,但这道士说杀就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道士扫了一眼,将手中的死甲鱼往潭中一扔。这死甲鱼刚入水,忽地有十几只甲鱼扑上来撕咬。只一瞬,那只甲鱼已被撕得七零八落。道士看着潭中甲鱼的残尸,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三、千鱼降·噬心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