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赫连午一掌击中铁希面门。只是铁希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飞出去,倒如击中一堵石墙,震得他自己的手掌一阵发麻。赫连午暗自咋舌,心道:“这妖人原来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只是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多半与轻身小巧的功夫不合,可铁希身形如此轻巧,怎么也不似练过铁布衫的,他也不管了。
赫连午这一掌殊非泛泛,铁希虽然硬生生承受下来,却也滑下了半个身子。他受伤极重,已无法悬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右手忽地一伸,手臂便如脱臼般长出半尺一把抓住了赫连午的脚踝。赫连午被他一拉,站立不稳,一个仰八叉,重重地摔在楼板上。铁希左手抓住栏杆,正要爬起来,忽见一根黑黝黝的铁管指到他的面门前,那人冷冷地道:“不要动。”
那人斗篷的风帽方才被铁希碰了一下,歪在一边,露出半张脸,赫连午扭过头,正待道谢一声,却见这人肌肤胜雪,颊边是一缕金发,在黑暗中极是耀眼,眼睛碧海如水,竟然是个女子。赫连午看得呆了,顾不得铁希还抓着他的脚,嚅嚅道:“你……你是位姑娘?”
这女子也不理赫连午,只是冷冷道:“铁希修士,将圣光给我。”
铁希先前中了两子,前胸两个伤口还在流血,只觉力量也在一丝丝流走。他看了看这女子,右手放开了赫连午的脚,到腰间取下圣光放在楼板上。那女子拣了起来,看了看,放进斗篷里,道:“铁希修士,多谢你。”
赫连午翻身站起,道:“姑娘,你叫什么?我叫赫连午。”在哀牢山时,师父常对他说,练剑之人不能心猿意马,剑术方能有成,赫连午心知这是至理名言,但他年岁日长,情窦已开,有时随师父去山下小镇采办东西,也觉那些少女有说不出的可爱动人,有时觉得若能与一个心爱的女子相伴终生,便是剑术无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也知一旦被师父知道自己这等想法,定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因此强自压抑。此时见到这少女,虽然样貌与他见过的少女大为不同,但一样说不出的美妙动人,一时竟看得痴了,只盼着能和她多说两句。
这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莎琳娜·美第奇。”她脸上有了笑容,直如春花乍放,赫连午心头一动,忖道:“这姑娘可真好看,现在更好看了。”嘴里却低低道:“姓莎么?太长了,那可不太好叫。”
莎琳娜也是一怔,不知这少年在说什么,道:“什么?”赫连午脸上一红,道:“没什么。莎姑娘,我叫赫连午,赫赫有名的赫……你的名字真好听。这个妖人是谁啊?”原来他听得莎琳娜的名字,只以为是姓“莎”名“琳娜美第奇”,心想色目人有五个字的名字也不怪,他二叔叫赫连赤奋若,连名带姓有五个字。只是以后自己若是娶了她,岂不是要叫“赫连琳娜美第奇”,连姓带名足足有七个字,未免也太长了,一口气都叫不下来。他一头想,不知觉地说了出来,见莎琳娜问起,大觉不好意思,忙东拉西扯。
莎琳娜也不知这少年脸色又白又红的做什么,现在捉住了铁希,当务之急是要除掉他。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银瓶,道:“这位以前是铁希修士。只是现在,只怕不能算是人了。”
赫连午见莎琳娜皓手如玉,拿着那银瓶,样子极是美妙,只盼能再说两句,道:“这瓶子真好看,是什么?”
莎琳娜道:“是圣水。”
她一拿出那银瓶,铁希眼中已有惧意,见莎琳娜要走上前来,他忽然惊叫一声,手猛一推楼板,人重重地摔到地上。铁希不惧寻常刀剑,但圣水不啻于毒火。他受伤虽重,但行走依然无碍,一落到地上,见莎琳娜竟然不追,不由大为诧异,抬头看去,却见莎琳娜取出一支火铳,正在铳口填药。他心头一亮,暗自叫道:“是了是了,那火铳已经打空了!”
火铳装填十分麻烦,莎琳娜的火铳又如此精巧,连发两铳,定然已经空了。他又惊又悔,知道自己方才若是胆子大点,恐怕胜负已然易手。他手指忽地抠入伤口,“啪啪”两声,两团血块被挖了出来,正是刚才莎琳娜击中他的两颗银子。
赫连午见铁希跳了下去,看样子又要扑上来,惊道:“莎姑娘,妖人又要来了!”他见铁希不惧刀剑,先前自己的飞剑也于他无损,大为惊恐。他见莎琳娜的火铳威力如此之大,全然克制住铁希,倒也不太害怕了。
他却不知莎琳娜用的乃是大食得来的火铳。这火铳本是国初名将郭侃所用,传到西域后,大食人加以改进,名其为“马达发”,莎琳娜祖父曾参与十字军东征,从大食得到此物。试用之下大为惊异,只觉这种武器与以往的武器全然不同。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第一望族,族中能人众多,精研之下,才改进成如今这副样子。只是火铳威力虽大,一次却只能一发,而每把火铳也有五六斤重,莎琳娜身边只能带得两把。方才两铳将铁希击伤,火铳都已放空,她一番做作,就是要将铁希吓退。此时见铁希看出端倪,而火铳还不曾装好,莎琳娜纵然镇定,也不禁有些慌乱。
赫连午不知莎琳娜在想些什么,听得铁希忽然尖叫一声,身子一下缩拢,知道马上又要扑上来。见莎琳娜仍然没有反应,心头大急,左手一下抖开剑囊,右手连连在空中划了几道,喝道:“叱!”他的叱剑术虽然伤不了铁希,可事情紧急,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了。
三支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刺入铁希的嘴中。
那三支短剑齐齐插入铁希的上腭,铁希只觉一股钻心疼痛,已跳不起来,一跤仰天摔倒。先前赫连午三剑刺中他手臂,于他全然无碍,铁希也有些轻敌,却不曾料到赫连午竟然会刺到他嘴里。他伸手一把拔掉那三把短剑,心知这些短剑会自己飞回去,那少年虽然伤不了自己,可这般三番五次的阻击,万一被莎琳娜装好了火铳,就不易对付了。那三把剑在手中如三个活物般不住跳动,铁希将剑握得紧紧的,正想再行扑上,刚一站稳,眼前忽地闪过一片白光。
圣水!
圣水劈头洒下,细如游丝,铁希哪里还闪得过,只觉身上突然一阵剧痛,便如无数细小的刀子剜上皮肉,疼得尖叫一声,又缩成一团,手一松,三支短剑已被赫连午收了回去。赫连午见铁希一张脸便如被煮烂了一般,心头发毛,惊叫道:“莎姑娘,你洒的是什么毒水?”
圣水已经洒空,铁希虽然痛苦不堪,可圣水还不能致他于死地,莎琳娜手伸到胸前,一把拉下一个项链,正待跳下去,可看看这楼实在不低,正在犹豫,边上伸过一只手来道:“莎姑娘,我来对付他。”正是赫连午。这楼对于赫连午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正要跳下去,莎琳娜将手中的项链交给他道:“把这个按在他眉毛中间。”
赫连午接过了项链,却见坠子是个银制的十字,大为诧异,心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愿听莎琳娜的话,接过坠子来一跃而下。此时铁希还在挣扎,看样子马上就又能站起来了,他咬咬牙,将那坠子放在掌心,一掌击向铁希面门。莎琳娜说要按在铁希两眉之间,赫连午这一招“开门见山”正能击中铁希前额。只是手堪堪要碰到了,却见铁希脸上皮肤剥落,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滚油,他心中一寒,一时不敢按下去。
只缓得这一缓,只听得莎琳娜惊叫道:“小心!”铁希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赫连午手腕。这一下力量大极,赫连午只觉臂骨都要被折断,他变招极速,右手一震,那十字链坠已落到左掌上,又是一招“开门见山”。这一下他再不犹豫,一掌重重压在铁希额上。十字刚触到铁希皮肤,铁希嘶声惨叫,却听得莎琳娜沉声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十字链坠忽地放出光芒,铁希的叫声也越发响了,已松开了赫连午的右手。赫连午右手一脱,一招“白鹤梳翎”,在铁希当胸连击了七掌。只是铁希对这七掌浑然不觉,倒是赫连午左手那链坠如钉子般钉在他眉宇间,再挣扎了两下,终于摔倒在地。
等铁希一摔倒,赫连午才向后跃出三尺开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铁希。铁希的额头有一个十字形焦痕,便如被烙出来的一般。赫连午想起方才那圣水一洒到铁希身上,铁希便惨呼不已,自己一掌击中他面门,只怕自己的手掌也成这样,急忙翻起来看看。可一看之下,却不由一怔,他左掌上除了沾上了一些铁希的血污,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
莎琳娜已走下楼来,快步到了铁希跟前,又从怀里摸出一瓶粉来,沿着铁希的身体倒出了一个六角形状。等她倒完了,赫连午将那链坠交到莎琳娜手上,道:“莎姑娘,你倒些什么?味道这么冲。”
“蒜头粉。”莎琳娜接过链坠,摸出块手绢来擦了擦,又围到颈上,看了看一边那持铁矛之人的尸体,低声道:“赫连先生,谢谢你了。只是,索尔谛诺他……”
赫连午道:“莎姑娘,锄强扶弱,是我侠者本分。只是这妖人到底是什么,怎么不怕我的银剑?”铁希连他的叱剑术都不怕,可一瓶水、一个链坠却让他昏倒在地,着实费解。
莎琳娜道:“银剑?”
赫连午有点得意,道:“是银剑。莎姑娘,我的外号是银剑公子,这外号好听吧?”这名字也是他二叔赫连赤奋若给他取的。赫连赤奋若年纪与赫连午相若,却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他跟赫连午说这名字很是威风好听,赫连午也觉得这外号不错,平时对着叔伯兄弟们还不好意思说,现在在莎琳娜跟前却说了出来。说着将剑囊打开,抽出一把剑来给莎琳娜看看,以示银剑公子之名信不虚也。莎琳娜看了看,递给赫连午道:“原来是镀银的,怪不得能刺进去。”
赫连午有些尴尬,道:“纯银的太软,这是精钢镀银的,也很值钱……啊哟,这妖人还没死!”他见铁希虽然倒在地上,却仍在微微颤动,不知何时双眼也已睁开了。
莎琳娜道:“吸血鬼没那么容易死的。”
赫连午大受惊吓,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吸血?”虽然乡里也有吸血僵尸之类的传说,但他从来没有真个见过。这妖人长相俊美,浑身雪白,实在不像个僵尸。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赫连先生,谢谢你的帮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再会了。”
这番话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不伦不类,但赫连午也知道那是打发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意犹未尽,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儿?说不定我们还是同路。”
莎琳娜道:“去极西的欧罗巴洲,你去么?”
赫连午也不知道那欧罗巴洲在什么地方,想了想道:“那地方远么?”听意思,若是不远的话,他真要跟着去了。
“走得快的话,三年可以到了。”
“三年!”赫连午叫了起来。这一趟去洗心岛已是他平生仅有的远途了,没想到莎琳娜要去的地方竟远到这等程度。他讪讪地一笑,道:“那可真是辛苦啊。”心中却不住叫苦。
他嘴里嘀嘀咕咕地还要再搭讪几句,莎琳娜却不再理他,又取出一柄小银刀。赫连午见她斗篷里这些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银的,奇道:“莎姑娘,你拿的都是银器啊。”
莎琳娜道:“只有银刀才能割得下吸血鬼的头。”她走到铁希跟前,将刀子架到铁希颈上。赫连午听莎琳娜说要割下铁希的头,吓了一大跳,扭过头也不敢看。刚扭过头,忽然听得外面的雨声中远远的传来一个人低低的歌声:
“天上人间兮会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鸟归飞。”
歌声幽渺,却忽高忽低,极是难听。一听到这歌声,赫连午只觉胸口像堵着一块巨石一般,他伸出手指插进耳孔里,可那阵歌声却似尖针一般直钻进来,有股说不出的难受。他赫连氏的叱剑术极难修习,最怕的便是走火入魔,而此时这副样子却正似走火入魔的前兆。
那歌声又接着响下去,那人在低声哼着:
“百年一饷兮志与愿违,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
这是谁?赫连午心中一惊,黑暗中却听得莎琳娜低低地哼了一声,竟然一下摔倒。他大吃一惊,抢上前去,一把抱住她,道:“莎姑娘,你怎么了?”但见莎琳娜气若游丝,一张脸也变得煞白,倒似突发重病。
他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门突然被一掌击开。门外比屋里更暗,门一开,那些黑暗仿佛流水一般涌进来,有个人影正站在门口。这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袍,打着一把黑油纸伞,连脸上也蒙着一块黑布。
这人扫了一眼赫连午,低声道:“居然有人中了九柳追心术还不倒下,也有几分本领了。”
五、冬瓜
〔无心平生最不喜门派之见,听得这话甚是入耳,道:“大师所言极是,贫道也以为,修行本是慈悲为怀,皆是一理。便如释门,大乘度人,小乘自修,然自修方能度人,度人亦可自修,如此方是至理。”〕
无心走过大殿时,又看了一眼供在龛上的那尊纯金不动明王像。
四十七斤零三两。他想起那小沙弥丰干对他说的这个数字。此番押送一万两白银到胜军寺,看似平静,其实路上无心已打过七次所携银两的主意了。只是银鞘全都用火漆封好,宗真大师信函中也已明言是一万两,他想打个偏手也没路。最好的办法自然将一万两尽数吞了,这主意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想起宗真大师为灾民四处化缘才化来了十万两白银,而这白银是灾民的救命钱,他几次要下手又不觉犹豫。
宗真大师对自己如此信任,他实在不忍做对不起宗真大师的事。一路上他骂了自己十七八遍,只消一狠心,一万两白银就到手了,以后也就可以置个宅院,吃香的喝辣的,再娶个他最为梦寐以求的媳妇,岂不甚好,可偏生老老实实地把一万两白银送到胜军寺来。
好人真不容易做,无心不禁有点感慨。离开龙虎山以来,他一路帮人捉个妖,降个鬼,有时钱财来得甚易。只是他从来不肯委屈了自己,也颇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嗜好,到现在也存了三十七两白银了。三十几两白银掖在腰间,沉甸甸地压手,可这年头交子不值钱,总是现银拿着实在,他也不嫌累。三十七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了,一般人家一年有个十几两就可度日,三十七两总也算是个小小的富翁,可是和四十七斤零三两的纯金相比,那简直不堪一提。平时看看那三十七两银子,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可现在看看,这三十七两白银实在少得可怜。
佛祖普度众生,度一下我这个穷汉,想必佛祖也会乐意的吧。无心的手差点便要伸出去将金佛攫入怀中,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止住。他有点心虚地看了看周围,吓了一大跳,几个正在扫地的和尚已经围过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其中两个脸上已露出凶相。无心咧嘴笑了笑,装腔作势作了个揖,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门,却见那沙弥丰干牵着驴走进山门,见无心要出去,丰干道:“快要用晚膳了,真人还要出去么?”
无心道:“啊,那个……久闻胜军寺周围山清水秀,贫道想出去观光一番。”
丰干微微一笑,道:“真人,今日晚了,明日贫僧带真人出去吧。真人难得来一次胜军寺,不妨多住几日,要观光不在这一日。”
无心其实是不想在寺中吃斋,他是火居道士,不避口腹之欲,而且酒量虽不甚宏,却顿顿要喝上两盅。吃肉的事好办,随便打个野味烤烤便成了,酒也随身带了一小瓶,可是总不能在胜军寺中公然喝酒吃肉。但丰干说得殷勤,又不好拒绝,他眼睛转了转,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过去,后院已响起了一阵钟声。
听得钟声,丰干笑道:“真人,胜军寺非木兰院,这是饭前之钟,真人随我一同过去吧。”
原来僧院晚膳之前皆要撞钟,这是定例。唐代王播微时寓居木兰院,日日与僧众一同吃斋,为主持不喜,故意在吃完饭后方始撞钟。王播在壁上题了两句诗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三十年后王播功成名就,重回木兰院,见前诗已为寺僧用碧纱笼住,便在前诗后加了两句曰:“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趋炎附势,古今一理,丰干用此典便是说胜军寺不会如木兰院一般不好客。无心读书不是甚多,此典故却也知道,见丰干这等说了,再难推脱,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叨扰了。”心中却叫苦不迭,心道:“若在胜军寺多吃几顿,肚里油水都要刮光了。”
胜军寺僧众不是太多,上下也有两百余人,吃饭之时围了一大片。无心一见那些和尚端着碗一个个去厨房盛饭,下饭的也只是一碗白煮青菜和一碗盐水煮萝卜,苦水便不由得往上泛。正打算马马虎虎吃上一碗便走人,去外面找补一点,丰干却道:“真人请,家师已备好素席,请真人入席用膳。”
无心听得“素席”二字,脸上登时泛起笑意。他知道佛门素斋颇为精致,胜军寺是个古刹,方丈定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他笑道:“大师真是客气,贫道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