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诺修士走在前面,突然身子一震,猛地站住了。马加利修士一阵心慌,也站定了,卡西诺修士转过头道:“你……你真觉得在晃动?”
他的脸白得几乎不像个活人,颧骨原本很高,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一缕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下来,好像在这短短一瞬间老了十几岁。马加利修士看着这具灵柩,打了个寒战道:“你没有晃?”
“放下!”
卡西诺修士不由分说,把灵柩放在了地上。灵柩压在地上时发出了“咣”的一声,这时一声闷雷滚过,好像连这雷声也是灵柩发出的。马加利修士只觉身上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低声道:“有什么不对么?”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卡西诺修士一把把蓑衣脱了下来,他里面仍然穿着黑色的修士袍,修士袍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身上,显得形销骨立。他一把抓住胸前的十字架,大声道:“马加利修士,快拿圣水!”
银十字架在他掌中那么小,却又亮得刺眼,而那灵柩放在地上后,却像是还在马车上一样不住颤动,马加利修士浑身一震,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水!”
卡西诺修士没有理他,手上拿着十字架走到灵柩边。此时灵柩还在颤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顶开棺盖冲出来,他把十字架按在灵柩盖上,喃喃地念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神啊,请保佑我们这群罪人。”
十字架放在棺盖上,灵柩一下不动了。马加利修士正端着一碗圣水过来,他小心地走到卡西诺修士跟前,道:“卡西诺修士,那到底是什么?”
卡西诺修士右手仍抓着十字架按在棺盖上,他伸过左手接过圣水,低声道:“那是撒旦。”
他正要将圣水浇在棺盖上,手中的十字架突然像烧红的铁块一样发亮,卡西诺修士嘴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声,身子一晃,手中的十字架也扔了出去。
马加利修士吃了一惊,他扶住卡西诺修士道:“怎么了?”
“抓住,看在上帝的份上,抓住!”
卡西诺修士因为疼痛,身体也像一只虫子一样蜷缩起来。他的右手掌心出现了一个十字形的印迹,像是被烧红的铁块烙出来的,伤口发黑,深入肌里。那碗圣水还放在灵柩上,被震得不住跳动,里面的水不时漾出来,滴在棺盖上时又一下化成了白气,如同滴在一面烧得滚烫的铁板上。马加利修士咬了咬牙,也抓起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他还不曾念完,耳边突然听得“嚓”一声,一只手穿破棺盖伸了出来。灵柩是用很厚的山木打制的,四周都敲着大钉,但此时却如同纸糊的一般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只手因为是向上伸着,袖子也掉落下去,上面布满了蚯蚓一样的青筋。卡西诺修士不曾防备,被这手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登时拖向灵柩前。他嘴里发出了惨叫,嘶声道:“马加利修士,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把圣光拿来!”
马加利修士惊得目瞪口呆,怔了怔,急冲到龛前,伸手在圣像后去开一扇小门。门上的锁因为年久都已锈蚀,他拧了半天才算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圣光。圣光是也里可温教的寻常法器,只是这具圣光不同寻常,在三一寺里已藏了数十年,马加利也没想到会有重新取出来的一天。此时卡西诺修士已经有半个身子被拖进灵柩,马加利修士见此情景,抢上前去,将圣光重重压在了棺盖上,伸手一把抓住卡西诺修士。
“砰”一声,灵柩顿时定了下来,但棺中伸出的那只手力道不减,已将卡西诺修士拖到了灵柩边。卡西诺修士的脸没入了棺盖的破口中,嘴里还在惨叫着,声音已然发闷。马加利只听得一阵碎裂声,也不知那是卡西诺的骨节还是棺盖破碎时发出的,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是拼命抓着卡西诺修士。突然手上一松,马加利猛地坐倒在地上,卡西诺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他翻身起来,叫道:“卡西诺!卡西诺!”但马上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卡西诺的脸仿佛被野兽咬过一样,整张脸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额头的一缕金发也被血沾成了一绺。
他木然地看向那具灵柩。灵柩盖上还有一个黑洞,那只手已缩了回去,从里面却传来一些啃咬的声音,像是这灵柩中有一头长着利齿的猛兽,正在咬嚼着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把院子里的圣母像映到屋里。雨很大,石刻的圣母像依然平静祥和,圣母像脸上也不时有雨水淌下来,像是流泪。可是在马加利修士眼里,那两道泪痕一样的雨水却已成了红色。
那是血泪吧。
他双手撑地,向后挪了几步,心中却空落落的像是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声雷,这声雷仿像就在头顶炸响,棺顶突然一下飞了起来。这棺盖是用五寸长的长铁钉钉上的,大都的铁匠虽然都是些异教徒,但他们的手艺却显然不输给佛罗伦萨的工匠,那些铁钉上还铸着细细的螺纹,一旦钉入木头后就如浇上铁水一样牢固,可此时却一根根透出来,向四周爆射出去。
棺盖飞出,那具圣光直飞起来,还不等落地,一只手忽然伸出灵柩,一把抓住了圣光。
这只手如皓玉一般雪白,并不是方才一样的尸青色,但这种雪白却没有半点血色,几乎不像血肉之躯,倒似石头琢成的。
里面到底是什么人?马加利修士只觉得自己的牙也在打战,他摸索着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念着主祷文。此时他身上已经湿透了,但那并不是雨水,而是不由自主流出的冷汗。
一个人从灵柩中欠起身子。也许是巧合,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映得三一寺一片通明,也映出了这人的模样。这人的头发火一般红,已长得披到背后,身材瘦削,抓着那具圣光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铁希!”
即使已惊恐万状,马加利仍然失声叫了起来。
当初有七个满怀着几乎不切实际理想的年轻修士从佛罗伦萨出发,穿越数万里风涛,受教宗约翰二十二世之命来到这遥远的国度传教,渴望在这片神秘的东方土地上传播神的旨意。这几十年来,当初的理想已经像一片墙纸一样零落不堪,便是当初的七个年轻人,如今也已垂垂老矣。
铁希修士是第五年失去踪迹的。那年孟高维诺主教因为在大都修建教堂,被景教徒诬陷下狱,一时人心惶惶,铁希修士也对传教失去信心,那一年离开大都不知所踪。没想到几十年后居然又看到了他,而且依然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难道并不是铁希?
马加利修士仍然莫名其妙,那人咧开嘴笑了笑道:“马加利,好久不见。”
铁希是特兰斯瓦尼亚人,那地方的人眼睛都生得长,有些像中国人的样子。此时铁希的眼眶里两个眼珠像两点绿莹莹的烛火,看到那样的目光,马加利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浸入一个冰窟中,冷得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喃喃道:“你真是铁希?”
铁希没有回答,把圣光挂在了腰间。这具圣物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蜡烛台。他的衣服依稀还是当初那件修士袍,只是已经破旧之极。他走到卡西诺身前,伸手扼住卡西诺的脖子,像提着个玩偶一般拎了起来,左手的尾指在卡西诺脖子上划了一下。细长尖利的指甲一下划破了卡西诺的皮肤,铁希凑了上去,咬住了伤口。卡西诺修士死了没多久,血液仍没凝固,随着铁希的喉结上下滚动,不时有余血从他嘴角滴落。
马加利修士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鲤珠湖边很偏僻,最近的房子也有数百步之遥,在这样的雨夜里一定不会有人听到的。就算有人听到,也不会来的吧。
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楼梯边,正要向上爬去,已听得身后铁希的脚步不紧不慢地传来。
上帝啊,他想着。上帝,救救我吧。
冰一样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背心。他绝望地举起十字架,大声念着:“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手指像是松开了。他一阵诧异,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铁希正用手遮在眼前,仿佛在遮挡着炽烈的阳光。马加利刚停止念颂,铁希突然闪电一般伸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马加利只觉自己像是落在一把巨大的铁钳中,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能念出半个字。他手上的十字架拼命摇晃着,却根本碰不到铁希的身体。
上帝啊,上帝啊。
他绝望地放弃了挣扎。铁希的脸越来越近,闻得到一阵刺鼻的血腥气,马加利眼前却红红一片,那是眼珠开始充血,马上也要死了吧。
他的意志模糊成一片,人仿佛已经坠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黑洞尽头,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一片泥泞。
那就是死么?
他的手臂也已软了下来,却听到铁希道:“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虽然念的是主祷文,声音中却带着一股邪气。
二、三一寺
〔他走到门前,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映出了那庙宇的轮廓,正好可以看到匾额上写着“三一寺”三个字。〕
赫连午把伞提得高了点,另一只手摸了摸背后的鹿皮囊。
还好,雨虽大,这皮囊仍然很是干燥。
这皮囊是长圆形的,像是装了个竹筒,一头用皮绳扎得紧紧的。那是他的剑囊,作为哀牢山赫连神剑家的嫡系传人,这剑囊实在比他的性命还重要。这儿不比哀牢山,在家时出门便是苍苍莽莽的崇山峻岭,有时在山道上走一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儿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即使是这样的雨夜,路上还是时而有人和他擦肩而过。
赫连神剑一族僻住天南,和中原少有来往,本是大夏皇族后裔,自隋唐一统,赫连氏举族南迁,再无逐鹿中原的雄心,却在剑道上精益求精。名声虽然也不是如何响亮,但见识过他们一门剑术的人都大为咋舌,无不佩服。
赫连午是这一门当今第二代弟子,这一次他奉了门主之命,向东海洗心岛的岛主送一些山货。东海洗心岛张氏一族的洗心剑原先在中原大为有名,是中原七大剑派之一,后来不知为何退出了七大剑派,连知道的人都越来越少。这一代的岛主张仲炎久居海上,也没有什么在剑道上与诸家争雄的野心,却不知为何生了个闲云野鹤的性子,生平最喜云游四方,一年总有大半年不在岛上。二十余年前张仲炎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云南大理景致绝佳,一骑一剑南游而来,结果因为避雨在山中迷了路,碰到了现今的赫连神剑宗主赫连于逢。那时赫连于逢年纪也还甚轻,与张仲炎抵足论剑,相见恨晚,虽然两人相隔万里,再见也难,但每年都要派门下弟子前去问安。洗心岛送来的是海产,赫连于逢投桃报李,回报的自然是些山珍了。这次让赫连午送去的是一些风干的朱狸掌。朱狸长得像猫,以水果为生,身上的肉又酸又涩,但四只脚掌却肥厚鲜美异常,较诸东北梅花熊掌犹多三分清香,是哀牢山的名产,张仲炎那一次去云南尝了一次,赞不绝口。只是朱狸极是难得,一只脚掌也不大,难以大快朵颐。赫连于逢早有驯养朱狸之意,今年方始成功,便想起老友的这个愿望,恰好赫连午很想去中原游历一番,便命这个最心爱的弟子带上二十个朱狸掌前去。这朱狸掌虽是异味,不知之人只道那是猫爪,也看不出名堂来,不必担心旁人抢夺。倒是背在背上的剑囊看上去像是封银两,若是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认差了,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虽然路上寂寂无人,赫连午心中却有些担心。他还是第一次到中原来,师父说中原人心思狡猾,多不可信,所以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显露武功。这一路遇店投宿,虽不曾遇到什么骗子,但他担惊受怕得也够了,此时虽见不到一个人影,却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似乎每棵树后都有个打闷棍的躲着。
雨点不断打在伞面上,宽大的油纸伞越发沉重。赫连午急急走着,皮靴上也沾满了泥土。早上坐海船回大陆时,本来计划好晚上在刺桐住店,可是没想到因为有海贼入侵,刺桐的港口居然封了,只好在偏僻之处靠岸,偏生又遇上这场大雨,这个计划全都被打乱。下船之处只是个小渔村,连马车都雇不到,以至于到现在还不曾赶到刺桐城里。
起了一阵风,雨从伞下被吹了进来,衣服下摆已被打湿了,极是难受。赫连午苦着脸看了看脚下,黑漆漆一片,路又是泥泞不堪,更是难走。
看来要走到刺桐城,只怕还要大半个时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在哀牢山时和二叔赫连赤奋若下棋时,二叔一旦败了就皱着眉头说这句话,看来也真的如此。
又走了一程,前面忽然跳出几点灯光。他心中一宽,知道定是到了刺桐城外,赶紧加快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却猛地一下站定。
在一片嘈杂的雨声中,隐隐传来一声尖叫。
赫连午皱起了眉头,把伞交到左手,右手伸到耳边拉了拉耳垂。赫连氏的剑术对耳力要求极高,赫连午剑术不错,而这“天地听”之术练得更胜一筹,可是运足了耳力,却只是听得一片雨声。
难道是听错了?
前面不远处有个湖,灯光便在湖的对岸。看上去像是个寺庙,但这房子有个尖角,奇形怪状的,赫连午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