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蛇。这蛇浑身漆黑,被斩落在地后仍未死绝,两半段蛇身在地上弯来弯去,嘴仍是大张,从利齿中喷出毒液来。只是蛇身已断,毒液喷不出多远,只在嘴边洒了一地。
螭龙咒终于发作了!无心方才以正一天觉剑强行攻破一个缺口,但螭龙咒却没被解开,阿红幻化后,只怕螭龙咒得到主持,威力大增。无心眼也不敢眨一眨,盯着前方,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刷”一声,从两侧又飞来两条黑蛇。无心横剑欲架,那两条蛇身子一扭,缠在了剑上,剑锋割得蛇身血流如注,两条蛇却像毫无知觉,仍在不住收紧,一柄精钢长剑也被缠得吱吱作响。他脚一点地,人像在水面飘过,疾退到先前在地上画的那个圈里。长剑一进剑圈,剑身又突然亮了起来,便如刚从炉中煅冶过一样,那两条蛇轰然炸开,成为齑粉。
蛇身一炸开,剑身又一下暗下来。剑身原先雪亮如银,这时却黑漆漆的没半分光泽,像是刚淬过火,上面那几个符字也完全消失无迹。此时沙沙声越响越急,像是下了一场暴雨,那些亮点越来越近,已能看到都是些蛇。那些蛇争先恐后,不停从四周的草木丛中涌来,把地面也盖住了,游到无心所画的剑圈外,像是感到了危险,一下又止住不前。
无心站在剑圈当中,将长剑收回鞘里。剑上的符字已经消失,只能当寻常长剑用,对付蛇还有用处,但如果这些蛇中有什么鬼物,那就没办法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前面,心中飞快地打着主意,还不等他想出什么来,地面突然像是一池被狂风吹动的湖水般起伏,无心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两三丈外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地鼓起一块,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坟堆。这个坟堆一鼓起,像是活了一样向剑圈移来,速度甚快,只不多一会便已到了剑圈跟前。无心将掌心沁出的汗水在衣襟上擦去,不等那土堆移到剑圈,双足一蹬,人如利矢,疾向庙门射去。他的脚刚离开地面,那土堆已经到了剑圈外,围着剑圈的群蛇纷纷四散逃窜,那土堆一入剑圈,突然裂开,一条长长的蛇身猛地冲出,向无心脚上咬来。此时无心恰恰跃起,脚跟擦过了蛇头,只差得一线不曾咬着,人已冲进庙门。
他一进庙里,反手将门一把拉上。门是向外开的,他关上门后想找个门闩,但五显灵官庙没有庙祝,镇上的百姓一到晚上谁也不敢来这里,自然也用不着门闩,边上空空荡荡。无心正自惊慌,庙门“咚”一声响,像是遭巨木撞击,但门是向外开的,这般一撞,只是将门关得更紧。
外面都是蛇啊。
无心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叫侥幸。阿红如果还有人身,自然可以将门拉开,但对于蛇来说,关上的门便不异铜墙铁壁。无心从腰间抽出摩睺罗迦剑,在衣襟上割下一条布缠住了门里的门环。此时门仍被不住撞击,震得门框上的砂土也不断落下,但这门很是牢固,一时半会也撞不开。无心一绑好门环,人猛地向里冲去。
五显灵官庙并不甚大,那条巨蛇从门里冲不进来,别的地方一定能进来的。无心拼命向庙后跑去,只望后门还有路可逃。哪知他刚冲出两步,身后两扇门轰然作响,那条巨蛇已将门板撞塌。
逃不了了。
无心心头一凉,眼角已看到边上的一角小梯。那小梯通向钟楼,五显灵官庙原先只怕是个寺院,后来才改成侍奉五显灵官的,这钟楼已许久不用,上面满是灰尘。无心一个箭步向那小梯冲去,身后的巨蛇也已吐着信子向他直冲过来。这小梯很是狭窄,蛇身却足足有水桶一般粗,一挤进来,便将楼梯也挤得严严实实。
无心脚下生风,冲得虽快,那条巨蛇追得却更快,他刚踏上钟楼顶层,巨蛇也已追来,他只觉身后一股血腥气冲来,中人欲呕,将身一闪,躲过蛇口,巨蛇已自他身边冲过,一条长长的身体如长虹饮水,冲上横梁,在上面盘成一圈,居高临下又向无心咬来。蛇口本来便能张得极大,一条杯口粗细的蛇便能吞下一只老鼠,这条巨蛇已能将无心整个人都吞下去。此时巨蛇盘在挂着大钟的梁上,更是将四周尽都封死,无心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脚下一滑,人钻进了那口大钟里,那条蛇咬了个空,在钟身上一撞,大钟重愈千斤,一撞之下已是摇摇晃晃,挂着大钟的横梁本就已经半朽了,哪里还经得起这般大力,“喀嚓”一声,横梁从中裂开,钟楼也崩塌下来,大钟直坠而下,“当”一声巨响,扣在地上。无心在钟里正抱着钟舌,被这一声巨响震得晕了过去。幸好钟舌被他抱在手上,钟声还并不响亮,不然只怕会被钟声当场震死。
钟楼塌下,那条巨蛇也直摔下来,正砸在地上,一时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周围的蛇“哧哧”连声向这口钟游来,将地上一片残砖碎瓦都盖没了。地上到处都是蛇,有些蛇已爬上了钟面,几乎要将一口大钟掩盖起来。边上那条巨蛇慢慢抬起头,盯着大钟。此时若有人见到这番妖异的情景,只怕会吓昏过去。
这时,月亮已几乎全部变黑,只剩了细细一线,周围更显黑暗。
大钟里,无心放开了钟舌,站到地面上。这钟虽大,他也无法在里面站直,只能屈膝半跪。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大钟落下来时深深陷入泥中,而地面也像结冰似的,冷得刺骨,硬得仿佛石头。钟里有了一个人,空隙已是不多,无心干脆盘腿坐下,犹自喘息不定。
螭龙咒的反啮之力如此惊人,无心原先也根本没想到。他周身无一处不疼,只怕身上擦伤撞伤之处不少,眼前又是什么都看不到。方才这一声巨响,震得他耳中仍然“嗡嗡”作响。他伸手在钟壁上画了个圈,口中念了两句,这个圈开始发白发亮,像是钟面上开了个窗口。
这是圆光术的一种。这圆圈虽然模模糊糊,但已约略可以看到外面的景像,那些蛇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几乎将一口钟都淹没了。钟壁甚厚,里面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在一片蛇类的“嘶嘶”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吹竹之音,也不知从哪儿发出的,那条巨蛇仰起头,嘴里吐出一片黑雾,地上的蛇像开了锅的水一般不住翻涌,在钟上撞得铮铮有声,让开了一条路。那条巨蛇游了过来,盘在钟面上,不住收紧,似要弄翻这口大钟,但大钟重愈千斤,巨蛇力量虽大,这口钟仍是不动分毫。
无心伸手在钟面上一抹,像是吹熄了一支蜡烛,那块圆光一下暗了下来,里面重归黑暗。外面群蛇虽然一时攻不进来,但是被困在这口钟里,也是走投无路,但无心仍是镇定自若。
黑暗中目不能视物,耳中是蛇群游动时的“嘶嘶”声,即使隔着厚厚的钟壁,仍然能闻到一股腥膻之气。
六、钟鸣
〔无方想着方才那少年僧人的一声叹息,不由得遍体都是寒意,心中想道:“师父原来也会叹息!”〕
无念背着小青走在坑凹不平的山道上,只觉背后这个柔软的身躯越来越重,天色也越来越黑,他忽然站定了,抬起头看了看天。小青在他背上道:“无念哥,出什么事了?”
无念看着天空。方才天空里还有一弯月牙,现在却已经只剩了隐隐一圈。他喃喃道:“天狗食月,今夜是极阴之相,百鬼横行,不知那小道士要不要紧。”
小青抱住了他的脖子,格格一笑道:“有你在,我可不怕。”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一条手臂围着无心的脖子,隔着衣服也感觉得到柔腻光洁的肌肤,无念忽然心中一荡,道:“小青,你……你还好吧?”
小青低低一笑,揽着他道:“无念哥,我可想你呢。”
她的话里有一股媚态,无念低下头,脸上的神情却很古怪。他站住了,慢慢道:“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啊,我还记得那时你跟你师父在庙里,我来找你玩,你给我摘柿子,结果被你师父打了。那回你哭得眼泪鼻涕都是呢,嘻嘻。”
“你还记得……”无念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也记得许多年前这个小女孩来玩时硬要自己去庙里的柿子树上摘柿子的情景。他抬着头看着天,也不知想些什么,小青推了推他道:“喂,无念哥,怎么不走了?”
“小青,”无念想了想,突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你嫁人了么?”
小青又是一笑,一下蒙住了他的眼道:“你胡说什么呀,我不依。”
这等小儿女的娇态,习惯了青灯古卷的无念也觉得有些害臊。他的脸一下变得通红,道:“放开我,我得把你快点送回家……再说。”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辨,但小青还是听到了。他的眼被蒙住,却没有发现小青的脸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脸方才还娇美无匹,此时却像投入烈火中的雪块般,正在极快地融化变形,血色淡去,一张脸变得石头一样发青。
月光终于消失了。
小青手上的指甲已长出了一截,活像五根钉子,就在月光消失的一刹那,她的手指猛地插向无念顶门。
黑暗中,突然有一个小小的铜环疾飞而至。小青的手指刚要碰到无念颅骨,不知怎么忽然一震,那铜环已打在她的面门,像是打上一块软泥,这铜环嵌进了肉里,仍在不住地响。阿青惨叫一声,被撞得飞出了无念的背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无念也被这铃声一惊,叫道:“小青!”手一探,背上长剑出鞘,猛地转过身来。
“无念!”
路边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也并不很大,但在无念耳中却如同炸响了个焦雷,他浑身一震,手不禁一颤,长剑几乎落下来,呆呆地看着那边。
一个人影站在黑暗中。天色太暗了,只能看得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人旗杆一般站得笔直,手中还握着根禅杖。无念呆呆地站着,喃喃道:“无方师兄……”
无方大踏步向地上的小青走去,无念虽然害怕,但仍然鼓足勇气道:“无方师兄,你要做什么?”
无方站到小青跟前,举起禅杖便要刺下去,禅杖上那些铜环又是一阵响,无念心下大急,也顾不得害怕,大叫一声,人已电射而上,一剑向无方背心刺去。
剑刚刺出,眼前突然一花,“哗”一声响,长剑像是突然有千钧之重,再伸不出半寸,他正待收力,但这柄长剑又像被巨石夹住了,拉也拉不回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无念,好久不见。”
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僧人站在他身前。这少年僧人右手持着根禅杖,左手两根手指夹住剑身。无念浑身都在发抖,突然扔了剑,跪在地上。这时无方的禅杖已刺了下去,小青发出一声惨叫,拼命踢打着地面,但无方的禅杖将她钉在了地上,她也根本挣不脱。
小青的惨叫声响起,无念头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那少年僧人手一松,长剑落了下来,正插在地上,他低声道:“无念,入魔容易入道难,难道你真的不肯回头么?”
无念抬起头。黑暗中,他满脸都是泪水,声音颤颤地道:“师父,我愿受责罚,但请你救救小青。”
少年僧人摇了摇头:“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说的。无念,你纵然有舍身之意,但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又能如何?”
无方在那边拔出戒刀割开小青的胸口,伸手在小青胸腔里摸着什么,这时猛地一扯,看上去已是死了的小青又是一声惨叫,身体又像个虫子一样蜷缩起来,无方抓着一团东西过来站在少年僧人跟前道:“师父,妖孽已然伏诛。”
他手上像拿着个绿玉手镯,还在发出微光,但这并不是手镯,而是一条细细的绿蛇。这条绿蛇缠着无方的手腕,一张嘴张得大大的,要来咬无方的虎口,无方的食拇二指紧紧抓住小蛇的七寸,那条蛇只在他掌中扭动。少年僧人拿过这小蛇,看了看,面上仍是目无表情,指上突然用力,蛇身一下被捏扁,蛇头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少年僧人将死蛇扔到地上,轻轻道:“无念,回龙莲寺吧。当今天下群魔横行,与其同流合污,不如独善其身,清净修行。”
无念看了看草丛中小青的尸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无方在草丛中擦了擦手,过来要拉无念,道:“师弟,还是回去吧,你叛师之罪,师父都原谅你了。”
无念呆呆地跪着,也不理无方伸出的手。这时,远远的突然传来了一声钟响。这一声钟全无悠远之意,声音黯哑,但声音之宏,直如裂帛断金。无方不由一怔,这时无念突然朝那少年僧人磕了个头道:“师父,十四年养育之恩,无念铭记在心,请师父放心。”
他话刚说完,身体冲天直上,一把抓过插在地上的长剑,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人像一片被狂风吹起的树叶,一下飞了起来。无方先前见无念呆呆地跪着,万万没料到他还会有这一手,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嚓”一声,只撕下一片衣角,无念的身影已闪出了几丈外,一起一落,人已在数丈开外。无方心头怒极,大喝一声,禅杖在地上一顿,“哗”一声响,三个铜环从禅杖上飞出,向无念的身影追击而去。铜环刚飞出,少年僧人的禅杖伸起一招,那三个小小的铜环像小虫一样在空中一转,又飞了回来,那少年僧人的禅杖像有极大的吸力一般,铜环粘在了上去。无方不知所以,大声道:“师父,为什么不留下他来?”
少年僧人看着天空,过了一会,才轻轻道:“入魔亦有回头日,这话你不也说过?”他转头看看小青的尸首,叹了口气道:“无方,将那女子的尸骸掩埋了吧。”
他的叹息声很轻,但这一声叹息入耳,无方如遭电殛,怔怔地站在那儿不动。少年僧人已经走出几步,见无方仍是站着,他站定了,转过头道:“怎么还不动?”
无方像是大梦初回,连忙道:“是,是。”向小青的尸首走去时,他想着方才那少年僧人的一声叹息,不由得遍体都是寒意,心中想道:“师父原来也会叹息!”
钟里越来越热,仿佛这口大钟被埋进火堆,无心纵然镇定,此时也有些慌乱了。
外面转来了“哗哗”的声响,震得一口大钟不住震颤,发出共鸣。这声音像无数细而长的钢针刺入无心耳鼓,让他眼冒金星,在这一片尖利的声响中,一丝吹竹之声如游丝袅袅不断。他将剑横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定,但被这种异响搅得脑子生疼,太阳穴处的血管也根根暴出,似乎马上会震裂。
那条巨蛇拉不翻大钟,此时缠在钟上不住打转。蛇身鳞甲坚硬如铁,将钟面的铜绿擦得干干净净,这等高速摩擦,也使得钟里的温度不断升高,大钟不时颤动,发出了尖利的颤音。无心已是心力交瘁,知道再坚持不了多久,他咬了咬牙,将右手中指放进口中咬破,血登时挤出伤口。这种血咒大伤元气,他用过一次就得休养多日方能复原,但如果任由巨蛇缠绕,只怕立时崩溃。
血在钟壁上画了个圈,无心伸指又在这圈中画了弯弯一条,画成一个太极图,一咬牙,喝道:“破!”一掌拍在了血印上。大钟登时发出一声巨响,那条巨蛇也像突然遭到雷击,半条蛇身甩了出去,重重打在地上,打得地上的群蛇也四散飞起,不知有多少条小蛇被打成肉泥,方才蛇身对着钟里血印的位置上多了一个焦痕,与无心在钟里画的那个太极图一模一样,倒像是这个太极图透过钟壁,印到了蛇身上一样。
这是正一教的五雷破,虽然没有同一系的五雷天心大法厉害,威力也着实不弱,那条巨蛇被一震之下,变得迟钝了许多,无心正自欣慰,吹竹之声大长,又是“砰”一声,那条巨蛇重又缠了上来。
五雷破仅仅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如果再来一次,现在无心元气大伤,便再挡不住了。虽然知道死到临头,黑暗中,无心淡淡一笑,抽出了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