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边看边比划,有个伙计跑过来瞅了眼他手中的书,说:“你也看道书?”何安下终于和众人找到了一个可以沟通的话题,急忙攀谈起来,却发现本店伙计在俞喜仁的熏陶之下,竟然人人对成仙极为厌恶。

何安下心中不平,就将从龙颈山看来的“大场面”向众人讲了一番。十句未说三句,便被人打断:“俞先生早对我们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比你说的好。”

一个伙计说:“你要是想修炼,就到东库房去,俞先生说那里有仙气。”何安下想反正说不到一块,便起身去了。

来到东库房,将腰间的钥匙一一对去,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一不小心将门碰开,原来未锁。说是库房,实际并无贵重物品,只有几个大柜子摆在中央,余处堆着几个大筐、几把铁锹,药店有两个库房,想必这个一直没用上。

几个柜子严密地围成一圈,向里看去,发现中间空处摆着一块小地毯,地毯上有一个黄色蒲团。

蒲团是龙颈山法会中用的那种,估计是俞先生悄悄拿来的。地毯鲜红,上面织着一个字,除了笔法有点象草书外,根本就不是汉字。何安下想起治牙疼的符,就是这个字,想必俞先生天天坐在这个字上,祈祷“牙别疼了”。

何安下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大叫:“牙别疼了!”然后在地毯上捂着腮帮子滚来滚去,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最终白眼一翻,说了声:“疼死我了!”就此一动不动。

忽然库房门一响,何安下急忙抓住腰上的钥匙串不让它出声,从两个柜子的夹缝钻出去时,见一个胖大身影走进柜子空场,正是俞喜仁。

俞喜仁脱了鞋,在蒲团上坐定,慢慢活动手脚,脖颈伸来伸去,两眼左顾右盼,摆出昨晚龙颈山老道士教的姿势,或吐气吸气,或喉咙呱呱作响。好一会,两眼发直地抱腿而坐,久久不动,最终斜斜躺倒,响起鼾声,竟睡着了。

何安下离开柜子,蹑手蹑脚向库门走去,听到俞喜仁鼾声依旧,便加快了脚步,忽听一阵“哗啦哗啦”的金属声响起,心道:“坏了。”连忙抓住腰间的钥匙串,然而为时已晚,只听柜子后传来一声咆哮:“是谁?敢窃法!”

何安下急忙将身旁的筐扣在身上。

俞喜仁没穿鞋,从几个柜子里冲出来,见一人飞快地钻入筐下,便慢慢走上去,在筐上拍了几下。筐动了动,一个身影从筐下窜出,哗啦哗啦地出了库门,俞喜仁大叫:“何安下!”

在宿舍里玩牌的伙计们惊讶地看到何安下冲了进来,一个健步窜上床,不脱鞋袜地钻进被子里,立刻响起鼾声,然后,俞先生飞奔而入,掀开被子,何安下惊叫了一声,便被俞先生拉着走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个人突然而至,转眼就走,伙计们面面相觑,许久,有一个人说:“看来,他俩没有成仙,反而中邪了。”其余人都点了点头。

回到东库房,俞喜仁搓着两手来回走动,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冲何安下怒吼:“说,你在干吗?”何安下:“偷看你练功。”俞喜仁一愣,心想这孩子倒还敢作敢当。

何安下:“俞先生,你为什么不要老道士的书?”俞喜仁:“哈,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我看书干吗?不要打岔,为什么偷看?”

何安下不再说话,只是坐在地下摇头晃脑、伸腿撑腰,然后抱腿呆坐,最后睡在地上,抬眼见俞喜仁脸色渐成紫色,忙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万育仙书》向上一递:“这书上都有。”

俞喜仁接过一看,自己练的功法上面画得清清楚楚。原来那老道士拿了三份的钱,最终教给俞喜仁的还是书上的内容。

俞喜仁:“你偷看我练功,是因为你早已觉察其中有鬼?”

何安下用力点头,俞喜仁被老道士搞得心灰意冷,摇摇手:“你回去睡觉吧!”过了一会,听到何安下的声音响起:“咱们不能饶了那老道!”

俞喜仁大吼:“行了!”转身到柜子后面,一脚踢开蒲团,躺在地毯上。被俞喜仁揪回来的一路上,何安下脑海中灵光一闪,感到俞喜仁所练的功法和《万育仙书》的内容十分相象,危急时这样说了,不料真是如此。

自己逃过了一关,没想到俞先生如此沮丧,心中十分不忍,坐在俞先生旁边好一会,见他并不理自己,只是气哼哼地躺着,便掏出那本书看了起来。上私塾时养成边读边念的习惯,看一会,不自觉地念叨起来。

俞喜仁昏沉沉躺着,听何安下小声嘟囔:“七宝林下竹根边,水在长溪月在天。天丹练就炉无火,地在开花知几年。”

俞喜仁怔怔坐起,见何安下在看《万育仙书》,伸手夺过,发现书中每一幅图画的后面都印有一首诗,一页页向前翻去,第一页印着一张木刻白描画,内容是一对男女神仙正在葫芦架下摘葫芦。

见俞喜仁脸色慎重,何安下问:“俞先生,什么意思?”俞喜仁沉吟半晌,道:“鬼知道什么意思!”

他拿起那本书走到门口,见何安下跟着,钥匙仍哗啦啦响个不停,说:“把钥匙给我。”走几步见何安下无声无息地跟着自己,也甚是讨厌,回身又说:“你在这,别动。”反手将东库房锁上,回自己卧室去了。

何安下给锁在库房里,心知惹恼了俞先生。他躺在地毯上,觉得十分舒服,心想:“比我那床舒服多了,天天睡在这倒也不错。”

又想:“要天天睡在这,就得天天气俞先生,每天想出个法子气他,倒也并不容易。”正在胡思乱想间,库房门一响,刚爬起来,俞喜仁阴沉的面容已在眼前。

何安下急忙恭维道:“俞先生,您参悟了么?”俞喜仁出门想诗,揣摩不出个道理,进门见何安下在自己宝座上折腾,原想发怒,但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懂,就说:“参悟了!但你资质太差,不能告诉你。”

俞喜仁放了何安下。何安下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对自己的资质十分担忧,心想:“唉,资质不高,看来当半仙也难,不要奢求了,既然在药店中,就先当个神医吧。”

4、万法秘藏

江西的春季含有过多的水份,伤寒着筋骨。何安下十六岁,已在护生堂三年了。三年来一直随着俞喜仁吃素,淡忘了荤腥。

那年端午,俞喜仁带何安下去买布。俞喜仁常年住在药店,好像没有家室,但每当过年过节,总是去布庄买回一大堆布来,东寄西送的不几日便没了,又像是有许多女眷。

俞喜仁讨价还价十分腻烦,何安下等一会,就跑到外面等了。布店旁边是个茶馆,一个小艺人慢慢走上场子。何安下见他与自己年龄相若,不由得好奇,便进去找了个角落站下。

小艺人语调沧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这张口是多少帝王的皇陵、埋了多少将相。唉,话说在东汉年间……”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要讲《三国》,茶馆中纷纷叫嚷:“换个别的!”

小艺人叫道:“好,说换就换,话说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有座白鹿宫……这是个妖怪的故事!”茶馆中立刻安静下来。

小艺人语调阴森:“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接连三个晚上,灯点了一个时辰就全灭了。管大殿的道士叫季玄静,被怀疑监守自盗,卖了香油换酒喝。”

“季玄静有冤无处伸,这天晚上,他手持钢刀,趴在供桌下面,一夜没有动静,天将亮时,响起了‘啪啦啪啦’声。”茶馆里一阵惊叫。

“只见一只驼着石碑的大龟,正将灯油洒在背上。季玄静勃然大怒,举刀便砍。”茶馆里又是一阵惊叫声。

“那老龟却抿着嘴说开了人话,说它原是一块大石,被工匠给雕成了驼石碑的大龟。它整日背着石碑,痛苦不堪。”茶馆内响起叹息声。

“它遥感日精月华,受朝风暮雨吹洒,更被一等不知避忌之人,将男女精液落于其上,结果修成了妖精。先讲讲一对小男女在龟背上做的好事……”

小艺人摇头晃脑说下去,越说越不堪入耳,竟是一个荤段子。众人叫起好来,小艺人将扇子一立,众人急忙纷纷掏钱,于是荤段子一段子接一段。

何安下见别人笑得前仰后合,自己却不知所以,干笑两声,转身走了。回到店中,见俞喜仁已买了七八卷布匹,还要去另一处逛逛。何安下要求先回药店,俞喜仁就让他抱着布匹走。

何安下出了布店,见刚才讲评书的小艺人正在街头小摊上买桔子吃,就走上去问:“那大乌龟后来怎么了?”

小艺人声音苍老:“下回分解。”何安下从兜中掏出两个铜板:“你就讲个来龙去脉,简单点没关系。”小艺人压低了嗓子:“话说,龟背之上真是风光无限……”

小艺人动情地说完,见何安下表情呆板,不由得一愣。何安下干笑两声,道:“老兄,我就对那大龟感兴趣,可你说了一堆也不提大龟。我没法给你钱。”小艺人忙抓住他,一阵纠缠,最终何安下给了他两个铜板。

何安下背着布匹回到了药店,坐在东库房蒲团上,猛跺一脚地毯,觉得两个铜板花得真是不值。正生着气,库房门打开,俞喜仁跑了进来,何安下忙道:“您回来了,把布搬到您屋里?”

俞喜仁:“不忙不忙。你看看,我今天碰到了一个宝贝!”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蓝皮金字,纸张焦黄,在何安下眼前一晃,闪电般的又揣回到怀中,悄声说道:“《万法秘藏》!”何安下心道:又是一本万字打头的书。

俞喜仁眯着眼睛,一笑,说:“毕竟是孩子,得给你讲讲此书的非凡来历。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白鹿宫中,有个道士叫季玄静,负责晚上看油灯……”

何安下立时圆睁双眼。俞喜仁心头暗喜,继续讲了下去:“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

何安下悲观地想到:“可能我真是长大了,俞先生要对我讲荤段子了。”不料说到季玄静抓住大龟后,却是另一回事:

“大龟哀求,如果季玄静将它背上的石碑推倒,就传给他一本书。此书是九老仙都府九侯先生的秘本,有排山倒海之能。季玄静见石碑高耸,分量沉重,便又在龟背上倒下了几十盏的灯油。”

“石碑底部被润滑,终于给推倒了。大乌龟便给了季玄静一本书。”俞喜仁从袖口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何安下见书面上印有一行小字:“诚可穿山入壁,点石为金,撒土为川,撒豆为兵,入火不焚,入水不溺……”再往下看,字体已被俞喜仁挡住。

俞喜仁慢慢的将书收到袖子里,目光深沉:“这本书就是大龟给的书。将这本书放在衣服里,衣服会发光的——人看不见,鬼神能看见。”

何安下因这书的开场白和茶馆荤笑话的开场白一样,自然对此书不以为然,道:“这么珍贵的书怎么到了你手?”

俞喜仁登时语塞,半晌吱唔一句:“大街上买的。”见何安下一脸轻蔑,又道:“这可是奇缘啊。”

俞喜仁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布庄时,见到对面茶馆已散场,小艺人坐在里面看书。俞喜仁听过他说书,感到好奇,便偷偷凑上前去,发现书里印着符。那些符弯弯曲曲,比起治牙痛的符,拐的弯更多。

见到这么一大堆弯,俞喜仁心里有数了,不动声色地跟小艺人聊天,不料小艺人知道那是法力无边的符。俞喜仁便以老修行者的身份,跟他讲起道理,说如此厉害的法术,如果能驾驭,就像小孩抡巨斧,必会伤着自己,小艺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损害。

何安下:“小艺人慌了?”

俞喜仁:“吓呆了!于是我说我可以帮他保管这本书,小艺人哭得象泪人似的。这书是他爷爷的遗物,他的爷爷用一生积蓄买了这本书,说钱是死的遗产,他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活的遗产——法术。我一狠心,给了他一叠钱。看着他欢蹦乱跳离去的背影,真为他惋惜,这本千古奇书就这样被我骗到了手中!”

何安下:“不对!我觉得是他在骗你钱,咦,俞先生,你买的绸缎呢?”

俞喜仁道:“我身上的钱都给他了,他还说不够,就把那些个绸缎也给了他。”

何安下:“看来是个骗子。”

俞喜仁:“不,决不会!”何安下:“要不咱们把那书中的法术随便挑一个试试。”俞喜仁:“……原来你是想变着法学我的法术啊!”何安下不再说什么话,转身走了。

俞喜仁一骨碌坐在蒲团上,将书打开,准备好好研究一番,不料一遍过去,索然无味。原来,俞喜仁学道的最大乐趣,就是让何安下羡慕自己。俞喜仁思考再三,终于决定让何安下看这本书,心想:“大龟啊大龟,你可别让我丢脸呀!”

俞喜仁将那本书给了何安下,商定一块试试书中写的“掌心雷”。护生堂后面有道青草依依的小山坡,试验地点就在这里。上了山坡,俞喜仁慌张地说:“要不咱们先试试隐身法吧?”

何安下:“不行,这就咱俩人,你要说看不见我,我又不知道真假。”俞喜仁干笑着:“这孩子,连我都不相信。我主要怕掌心雷的威力会不会太大?”

何安下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手掌上画出一个符来,俞喜仁惊讶的看到何安下的手心银光闪闪。只见何安下双臂一振,向着护生堂药铺的方向打去,俞喜仁大惊,跑过来大叫:“不要!”眼前光电一闪,抬头看时,原本护生堂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

俞喜仁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面无血色:“你怎么把咱们的药店给炸了?”

何安下大惊:“俞先生,药店在那。”

俞先生顺着何安下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护生堂。俞喜仁大喜过望,跳起身来:“万幸万幸。”扭头一看,见何安下表情怪怪的,忙问:“安下,你施展了这么大的法术,很伤身体吧?”何安下摇了摇头。

原来何安下虽然口头硬,但对于此书毕竟敬畏,上山前带了一块烟盒里的锡纸,在做法术时将它蒙在手心,心想:“如果发不出雷来也应该有点火花,只要锡纸上有一点烧烤的痕迹,就说明法术是真的。”

何安下手上蒙有锡纸,远看自然银光闪闪,向护生堂方向一掌打去,其实没有任何动静。俞喜仁跑来调转何安下手臂方向时,锡纸令他眼睛一花,再睁眼,由于站位已经改变,自然看不见护生堂。

俞喜仁不承认刚才见到的霹雳只是锡纸上的闪光,反复向何安下讲述自己刚才还听到了雷声,他将那锡纸揉成一团,远远扔开,然后念动口诀,一掌掌向天空打去。

随着试验次数的增多,山坡上的树影逐渐拉长,直至太阳落山,也没有任何火光声响。回到药店后,俞喜仁七八天没有跟何安下说话。

那本叫做《万法秘藏》的书,从此被俞喜仁扔在一旁,何安下倒是偷偷看了几遍,见其中有一法术为“相思密咒”:“精秉太阳,气秉太阴,汝受一颗,卦意系心。三山九侯先生摄。”

作用是,见到一个美女,等她走后,从她的脚印中捻起一撮土,然后念咒,这个路遇的美人就会主动来找你。

何安下当初只是因为小艺人的缘故,对这本书恨恨不已,后来翻翻,也被其中四百个法术的信誓旦旦所打动,常想:“如果当初没有破坏俞先生研究此书的兴致,他真的去实施了,说不定已经变出了好几十个师母了。”

5、三指禅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