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没有人会将他拍醒,石凳的冰凉已渗进了内脏。
3、入定
西湖赏月——是天下闻名的景致,而杭州百姓其实是不看月的,他们下午五点出发七点回家,躲避月亮像躲避仇人。
来旅游的外地人和携带妓女的官员才聚集在岸边,更有一批年轻无赖,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大呼小叫,装醉卖傻。月圆之时,西湖岸边总是颇为不堪。
只在湖面上,还有赏月的人。他们定下小船,围着干净的茶几暖炉,一面煮茶一面聊天,观天上明月,看身边美人,延续着古代士大夫的风流。崔道融是杭州名人,此刻坐在一艘小船上,随波逐流到了西湖深处。
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深红色旗袍的美妇人,裸露着白皙的脖颈,正是店主夫人。夫人处在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有着青春的元气,同时有着少女不具备的韵味。
崔道融留着山羊胡,眉弓高耸,一副古人相貌。这样的一张脸,能令病人信服,也能震慑女人。夫人眼光流离,慢慢地依偎过来。感受着她肌肤的清凉,崔道融想起了古人游西湖所用的楼船。
啊,月光,美人,是一定要有楼船的。在江面上占有一个女人——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想到在船上造房,古人的智慧令人钦佩。
崔道融挽住了夫人的腰部,那是一种滑腻的手感,船尾的船夫显得更加多余。崔道融向船尾瞥了一眼,猛地站了起来。
撑船的船夫消失了,离得最近的船也在两公里外。崔道融忽然觉得脚面一凉,低头见甲板已涌上了江水……
湖边赏月的群众起骚乱,因为一个人突然钻出水面,他湿淋淋地穿过众人,小跑着向岳王庙而去。冬季湖水阴寒,在此刻游水无异于自杀,群众好奇地尾随。
那人跑到岳王庙前,面对黑漆漆的庙宇,盘腿坐在地上。他身上的水凝成了冰块,整身衣服支起棱角。
也许错了。没有证据,他是凭着直觉认定了崔道融和夫人的罪行。不知道他俩会不会游水?何安下紧闭双眼,对着岳王庙祈祷:伟大的岳王,希望您主持公道,如果他俩无罪,就让他俩游上岸来吧……
何安下祈祷得筋疲力尽,仍不敢睁开双眼,因为怕岳王不能显灵。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身体紧张到了极限,忽然一松,眼皮张开。
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声,何安下的视线两秒后方才清晰,看到离他十米远站着一大群人,均一脸敬畏。一个黑衣和尚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谦恭作揖,说:“道爷!”然后蹲下身来,按摩何安下的肩膀和腿部。
何安下:“我这是怎么了?”黑衣和尚:“您在这入定,已经十天,轰动了杭州。如松长老不愿您扰民,让我接您去灵隐寺。”
在黑衣和尚的搀扶下,何安下起身上马。十天的入定,令他筋肉瘫软,一下伏在马上,再也直不起腰。
到达灵隐寺用了四十分钟,沿路不时有人跪拜,岳王庙的围观群众也有三十多人跟随。如松长老的住所在灵隐寺最深的庭院,何安下被搀扶进禅房时,他正坐在床上,就着一个小炕桌写字。
何安下被放在床上,为防止倾倒,黑衣和尚搬过床上的棉被,垫住何安下的后腰。如松舔了一下毛笔头,说:“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天抄写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这一篇还差最后一笔,你能帮我么?”
如松把毛笔递过来,何安下拿住笔,上身探到小炕桌前,只见一张黄色毛边纸上写着清秀的小楷。
何安下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一笔,这一笔粗大深重,破坏了整张书法的和谐。看着自己的这一笔,何安下两眼发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如松:“孩子,你怎么了?”何安下:“我写坏了。”
如松:“没关系。可以重新再写。”如松把纸一揉,从炕桌下又拿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何安下上身伏在桌前,正要下笔,却抬起头来,瞳孔黑得如同地狱。
何安下:“西湖上有没有发生命案?”如松:“九天前的早晨,杭州名医崔道融和他的新婚妻子死在湖心。船沉后,他俩抓到根木头,但湖水阴寒,他俩是被冻死的。”
何安下的瞳孔泛起一片苍茫灰色,消灭了所有神情。如松长叹一声,将一卷经文放在桌上,说:“抄吧。”何安下立刻俯身抄写起来。
如松下了床,走出屋去,关上了门。院落中站满了跟随的民众,如松两手合十,声音厚重得如同千斤铜钟:“阿弥陀佛。人间只有痛苦,哪有什么热闹看?都散了吧。”
何安下在如松的禅房中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抄就抄了四十九天。他走出禅房的时候,正是除夕夜晚,杭州民众有到灵隐寺听新年钟声的习俗,如松僻静的小院也受到了喧嚣声的骚扰。
何安下站在庭院中,仰头望天,杭州城在今晚灯火通明,将天空的底边染成粉红。一个声音在何安下耳边响起,“看来,今晚的天是黑不下来了。”
正是如松长老。
如松穿一件黄袍,应是上等丝绸,他的头刚刚刮过,闪着亮光,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松:“毕竟是新年,你去首座堂,领身新衣服吧。”何安下:“我想正式出家,再也不出寺门了。”
如松:“你站到月光下,让我看看你。”何安下移动两步,对着月光,想自己一定憔悴不堪。如松眼光一闪,随即暗淡,说:“你在人世间还有一番热闹,现在不是出家的时候。”
何安下:“我该如何生活呢?我知道许多修炼的秘诀,但我没能力从人间赚回一个馒头。”如松发出一阵长笑,笑得何安下毛骨悚然。
如松:“你在岳王庙入定十天,俗人看你已是神仙。我保证,只要你走出灵隐,杭州的富商官僚会追着你转。”何安下:“我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如松:“但你在岳王庙显示神奇,引发了你多生以来的善缘恶缘,总要有个了结吧?”
此时钟声传来,深邃得可以钻入心田。何安下向如松鞠躬,转身打开小院的门,走了出去。
十五天后,何安下接受了一个富商的资助,在西湖边建起个两层小楼,成立了一家药房。药房门庭若市,常有民众来问祸问福,何安下总是说:“我只是个药剂师,别的不会。”
他对那个资助他的富商也如此,半年后,富商终于厌倦,只是催着他还债。一年后,何安下还清了钱,从此与富商断了联系。
只是杭州仍有一小批民众把他当做神人,有着种种传闻,说他每晚都会走出药房,到湖边的一片竹林中修炼,有好事之徒半夜潜入竹林,却看到他闭目而坐,脸上挂着泪痕。
还有传闻,说他每到月圆之夜,会划一条小船到西湖湖心,饮酒到天亮。他每喝一杯,就会往湖水中倒一杯,仿佛与水神对饮。
4、自古大才难为用
何安下积累了两千个银元,这是他不曾有过的财富,接下来做什么?像普通人一样,好吃好喝,娶妻生子?他一直思索如松长老的话,等待着自己的善缘恶缘,那究竟是些什么?
他的药铺紧挨水边,在龙颈山道观时他已知道,水边是不能修炼的,因为打坐时身体脆弱,经受不住水的寒气。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和那片竹林接近,可以拜祭店主的灵魂。
到杭州已经两年,他只有店主一个朋友。这日晚饭后,他依旧去竹林散步,却发现竹林地面上有着密集的脚印。有的脚印入地一寸,并蜿蜒出三尺来长,十分怪异。
何安下蹲身,将手指探入这些怪异的脚印,脚印中的土十分松软,手指轻易就插了进去,可入地两寸。何安下掸掉手指上的土尘,抬头见一只乌鸦正站立在竹枝上,愣愣地看着自己。
难道这便是我的善缘、恶缘?
第二天清晨,何安下来到竹林,见一个穿着青色马褂的男人在竹林中打着太极拳。他练的太极拳和社会上流行的不同,频频发力,显得十分刚猛。何安下在竹叶的阴影中凝视着他,而他不受干扰地继续打拳,直到两手向上一举,收在腹部,方停下来,胸腔中发出一声低吟,悠扬深远,很是好听。
何安下在龙颈山道观见过道士们打拳,这位俗世中的练拳人比道士们不知要高明多少,不由得有了结交之心,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那人两眼一翻,揉了一下小腹,没理何安下,转身走了。
性格古怪者,必有奇技异能——何安下认准这一点,从此每天早晨去竹林看拳,练拳人走后,何安下就凭借记忆来练。一个月后,练拳者向何安下走来,说:“你练得太差了!我教你吧。”
练拳人叫赵心川,是太极拳大师彭乾吾的关门弟子,彭乾吾以太极推手著称。太极推手是两人相互搭着双手,纠缠旋绕,练习借敌人之力打击敌人,文化人对推手评价极高,认为是中华武术中深具哲理的绝技。
彭乾吾和人两手一搭,就可将人弹出,而教授赵心川时,却说:“推手只是力学,不是功夫。我用它在世俗中炫耀,你是我用来撑门面的徒弟,不必学这个。”所谓撑门面,就是当有人挑战时,代师迎战。
赵心川代彭乾吾比武三十七次,均取得胜利,不料彭乾吾却对他越来越冷淡,后来发展到克扣赵心川在彭家武馆教学生的工钱。慈祥大度的师父变得刻薄小气,赵心川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一位师叔告诉他:“你这是招来了师父的嫉妒,当师父看到徒弟的功夫超过了他,会偷袭徒弟,把徒弟的功夫废掉。你师父没对你下狠手,已经很慈悲了,你还是离开吧。”
于是赵心川从北京来了江南,觉得自己一身武功,应该不难生活,任何一家武馆都会高金聘用他,但彭乾吾在北京发表声明,把赵心川逐出了师门。没有任何一家武馆敢聘用他了,赵心川落魄很长时间,只是在一个月前才通过亲戚关系,在杭州小学当了体育老师。
整日教一些小毛孩,令赵心川十分厌烦,到西湖边打拳,主要是调剂一下心情。何安下:“你已离开了师父,他为什么还这么绝情?”赵心川轻叹了一声:“我把师父的本事学走了,如果另立门户,师父就没饭吃了。”
何安下说他可以一个月出三块银元聘他教拳,赵心川很高兴,第二天早晨来时换了身新衣服,一招一式教得十分认真。
十五天后,赵心川坐着黄包车来竹林,要何安下出车费,并且练完拳要何安下陪他去吃早点,早点费也是何安下出。何安下思索一下,就把每月学费提高到了五块银元,而赵心川依然每天要何安下出车费出早点钱,并且不再教拳术道理,只教动作。
何安下学了八十几个动作,总是前忘后忘,一日终于醒悟:我这不是在受拳术训练,而是在受记忆力训练。于是早晨不再去竹林,不再给给赵心川学费。赵心川曾找过他一次,说:“我这种做法,是为了避免我和我师父的情况,在咱俩身上发生。”
何安下:“你不教真东西,我还学什么?”赵心川摇摇头,走了,从此再不见何安下。何安下保持着每晚去竹林散步的习惯,看着赵心川在早晨留下的脚印,总是颇为感慨。
转眼到了夏季,连续十天阴雨,想到赵心川在小学宿舍中一个人孤单生活,何安下买了两瓶花雕酒,准备晚上给他送去。
月亮升起,何安下走出药铺,反身锁门时,有人影印在门板上。何安下扭头看去,见一个大胖身影背着月光站立在十米外,看不清面容。那人开口说话,是儿化音浓重的北京腔调:“赵心川教过你?”
一个名字在何安下心中涌现——彭乾吾。何安下忽然感到口干舌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睡去,只想跳到西湖中,永远淹没在水下。
药店五十米外是一条公路,公路上有行人,也有车马,那是一条安全地带。
何安下强忍着困倦,拎着花雕酒瓶向公路走去。但仿佛受了催眠,走出七八步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那人越走越近。
那人抬起两臂,招魂一样对着他。拼了?何安下咬了下嘴唇,疼得全身神经一振,大脑清醒了不少,然后抡起酒瓶,奋力地向那人硕大的脑袋砸去。
花雕摔碎,流淌一地。
何安下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在十米外的药铺门板上。
那人冷笑一声:“那小子没教你什么。”然后背着手走上公路,向着杭州小学的方向而去。
何安下觉得整条脊椎骨都被打得脱了节,喉咙仿佛堵了一大口粘痰,难以呼吸。他躺在地上,像案板上的鱼一样翻腾几下,终于坐了起来,然后扶墙站立,跌跌撞撞的向小学行去。
小学宿舍楼,赵心川的房间亮着灯,人却不在。找到篮球场时,何安下见到两个黑影快速一闪,然后一个人影僵立不动,突然瘫倒。另一个黑影却不见了。
何安下跑过去,见倒在地上的是袭击自己的大胖子。何安下四下看去,都没有赵心川的身影,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多出了一条腿。看着三条腿的影子,何安下不再动了,说道:“赵师父。”
耳畔响起“嗯”的一声,赵心川从何安下身后走了出来。赵心川跪在地上,将彭乾吾上半身扶起,用手在他胸口深深一按。彭乾吾像初生婴儿般“哇”地哭了一声,声音稚嫩之极。
彭乾吾哭了七八声后,忽然两眼圆睁,一跳而起,冲赵心川狠狠地说:“你行!”便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校园。
5、人去西南天地间
杭州小学的人都知道赵心川病了,不再出屋,一个曾跟他学过拳的药剂师每日来照顾他,有学生看到,药剂师倒的痰盂中都是黑血。
何安下给赵心川配的药均为名贵药材,药渣子倒在学校垃圾站,引得一些野狗去吃。何安下在熬药时总是一脸慎重,因为往药锅中混入一点香灰,就可能改变整锅的药性,变为一锅毒药。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痰盂中的黑血,是墨汁。赵心川并没有受伤,和彭乾吾的决斗,他取得了完胜。但两个月前,彭乾吾到上海教拳,他的势力威慑到杭州,小学校附近应该有彭乾吾布置的眼线。
装作受了严重内伤,是为了给彭乾吾一个面子。“我不想让他败得那么惨,他毕竟是我师父。”赵心川这么说,并且决定离开杭州。
当何安下问他去哪里时,他看着窗框上的夕阳余晖,说:“广西或者云南,有少数民族姑娘的地方……我师父年轻时也曾到此风流,唉,毕竟是师父,这辈子摆脱不了他的影响啦。”
说这话时,赵心川笑了一下,这是何安下见过他唯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