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午道:“莎姑娘,我银剑公子赫连午可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心中却有点得意,暗道:“莎姑娘对我原来很关心啊。”

  莎琳娜踉跄着站起来,看着大殿内。大殿仍然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也看不清楚,莎琳娜皱起眉头,喃喃道:“这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唐德洛叔叔的骨灰只能对吸血鬼有用,难道……”她忽然打了个寒战,盯着大殿,脸上已露出惧意。赫连午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吸血鬼?到底是什么?”先前莎琳娜说过铁希是个吸血鬼,他却想不到在胜军寺中竟然也会有吸血鬼。

  原来莎琳娜说的唐德洛叔叔乃是佛罗伦萨传教士唐德洛·德·美第奇,四十年前奉教宗之命来大都协助孟高维诺主教,一直渺无音讯。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望族,对这个追寻马可波罗足迹、远赴天朝传播上帝福音的本族子弟一直不能忘怀。几年前,有个从大都回来的客商突然拿来一封唐德洛的信,信中所言令美第奇一族大吃一惊。唐德洛虽然名义上是传教,实际上他这一支世代都是除魔师。当年拔都西征,将美第奇家族世代守护的一个骨灰坛带到了中国,再无下落。这骨灰坛据说储放着恶魔的骨灰,唐德洛东行,便是追查这骨灰坛下落。在信中,唐德洛说他终于发现骨灰坛下落,只是已落入景教徒手中。景教本是天主教的旁支聂斯脱里派,唐时就已传入中原。因为被教廷判为异端,因此虽与天主教同被人称为也里可温教,却与天主教势不两立。这骨灰坛所加禁咒已被解开,唐德洛在与景教徒争夺中,被恶魔附体,痛苦万分,无法西归。思量再三,决定不惜一死,将恶魔再次封印,而自己的骨灰就将放在刺桐城外的胜军寺中。只是自从唐德洛东行,这一支人才凋零,莎琳娜已是最后一个除魔师了。族中权衡再三,决定让莎琳娜带人前来取回唐德洛骨灰,再次封存。莎琳娜到了胜军寺,才知道唐德洛死前所下禁咒极其厉害,当初景教士想要强行解除,结果遭禁咒反啮,以致死无噍类,惟有拿到唐德洛当初所用的圣光方可破除。只是连夜赶到三一寺,却发现铁希竟然抢先下手,三一寺一战,跟随莎琳娜前来的索尔谛诺死在铁希手上。到此时莎琳娜已然走投无路,她已知道九柳门窥视在侧,惟有行险抢在九柳门动手之前先行解开禁咒。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她一向深信不疑的五明居然会在最紧要关头对自己出手。如今当年附在唐德洛身上的恶魔已然转附到五明身上,莎琳娜早就在老人口中听说过这恶魔的可怕,被他吸过血的人,都会变成与他一般的恶魔。可是那些九柳门要唐德洛叔叔的骨灰做什么,五明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自己动手,而那恶魔又居然能附到五明身上,这些事她实在想不通。她捋了捋一绺披散到前额的金发,道:“赫连先生,请你帮我一个忙。”

  赫连午听得莎琳娜有求于他,顿时乐不可支,也忘了方才大言炎炎地说要进大殿帮无心了,没口子道:“行,行。惩恶除奸,行侠仗义,本就是侠者本份。莎姑娘你要我做什么?”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方才我刚解开禁咒,那个和尚就打晕了我。不过他不知道,这禁咒虽然解开,仍然可以封上。”她想了想,又道:“我怕他会全力反击,你千万要小心。”

  赫连午见莎琳娜对自己软语温存,笑道:“莎姑娘你放心,我银剑公子的名头不是白得的。”心想纵不能取胜,五明再厉害,自己挡一会总成,为了这位未来的赫连琳娜美第奇,便是再危险也是值得的。

  莎琳娜将手中的圣光竖在地上。她的披风撩了起来,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臂上多了几个淤青,想必是方才为五明所伤。对着圣光,她喃喃地念颂着,又是那段拉丁文的主祷文。随着她的念诵,圣光四周的尖上开始发亮。赫连午也不懂她念些什么,只是听得莎琳娜声音轻柔娇脆,其中却又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暗道:“莎姑娘也会法术。”正想着时,圣光突然一闪,大殿中如同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里面的一切。

  ※※※

  五明一把抓住无心,大为惊喜,心道:“原来这小道士这般不济事……”一口咬到无心脖子上,哪知落齿之下,“喀嚓”一声,虽然连皮带肉咬下一块来,险些连牙齿也崩折了,血却没有半滴。仔细一看,自己咬住的哪里是无心的脖子,竟是抱住了大殿的柱子,一口在柱子上咬下一块木头来。正自一怔,耳边听得无心又低又快地念道:“东方甲乙木,神风雷奴子,唵吽哆吒咭吒敕摄!”

  这是绛霄太丹天辖咒,又名运化道平宫咒。这咒语也是五雷混合咒中的一种,威力并不大,无心行法时又匆忙得很,因此根本伤不了人。但这记雷咒起在平地,来得太过突然,“砰”一声,五明只觉眼前一亮,亮光如千万把小刀同时刺入他的身体,痛楚万分。他大为震惊,暗道:“这小道士果然有点门道,竟然有这等本事!”

  无心方才被五明抓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绛霄太丹天辖咒使得匆匆忙忙,十成威力中只使出了五成,哪知周围却出乎意料地亮了一亮,五明被这阵亮光照到,登时委顿成一团。他又惊又喜,心道:“原来我的五雷混合咒精进如此,看来不比五雷天心大法差了!”正在得意,肩头忽地一紧,却又是五明扑上,一把抓住了他。

  这次五明也学乖了,知道无心一旦脱出双手,定然会有古怪,这回抓住了他的双手。五明的力量大得惊人,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无心看见五明的脸便如蜡烛一般融化得不成样子,也更加狰狞可怖。他大惊失色,双手被封,又使不出五遁术,百忙中飞起一脚,重重踢在五明小腹上。这一脚力量甚大,却如踢上一块磐石,脚甫踢中,趾骨便如断了一般,痛彻心肺,忍不住大叫道:“妈呀,救命啊!”

  五明第二次将嘴凑到无心脖颈上,正要咬下,却听得赫连午大喝道:“叱!”三点寒星疾射而来,直射五明双眼。五明双手抓着无心,只略退一步,一只手松了松,无心滑如游鱼,手腕一翻,左手已然脱了五明掌握,极快地结了个手印,喝道:“玉华帝子,太乙真人,灵根握固,与我同生。神光急收,魔道摧倾,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

  这是收光咒,为韬光隐迹所用。只是收光咒念得如此气急败坏,只怕亘古以来还是第一次。刚一念咒,无心的身子忽然如缩了一圈,身形疾退,登时退出了五明掌握。他不敢再面对五明,退得远远的,心道:“六月债,还得快,幸亏那淫贱公子还有这一手,马上就把我救他的恩还了。”

  忽然听得莎琳娜低声道:“无心先生,快动手,我只能再发动一次圣光了!”无心也不知圣光算什么,只是莎琳娜的话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愿听,心中雄心顿起,惧意全消,一手提剑,一手从怀里摸出一道符,一下抖燃了,心道:“臭秃驴,尝尝我的火咒神剑!”他不是佛门弟子,对五明本就没多少尊重,此时见五明入了魔道,更是不客气了。

  符纸上的火焰如同被剑身吸进了一般,剑身顿时红了起来。这火咒剑是无心的师傅别出心裁,将道术与剑术合到一处创出来的,天下道士,法剑大多是桃木剑或金钱剑,没有用真剑的,因为这火咒剑极烫,桃木剑与金钱剑都承受不起,因此无心用的一向是真剑。

  此时五明还在与赫连午的飞剑纠缠。那三把飞剑轻巧灵动,在空中上下翻飞,来回穿梭,影影绰绰映出五明的脸。五明脸上也如蜡做的一般,五官都没了平时的样子,只是他进退迅捷,那三把飞剑却快如闪电,总是抓不住。五明怒火已起,忽地一长身,正要去抓,心中却突然似有个人在道:“不要!”他不由一怔,神智依稀有些回复,正待细细想想,猛地又如一道闪电划过,映得周围一片雪白,照在身上如万刃割体,耳边却听得无心一声断喝,人已欺到他面前,一剑向他前心刺来。

  这一剑刺中,五明纵然不死也将重伤,可是剑尖眼前要到五明前心,又是一声巨响,大殿中有六七块石板猛然翻起。这些方方正正的青石地砖每块三尺见方,都有几十斤重,此时却如木板一般纷飞,有一块正是无心与五明所站着的。

  无心也想不到还会有这等事,他身体灵便,在空中一个翻身,轻轻巧巧落地。抬眼望去,只见石砖飞起,露出下面的泥土,如木桩一般从中升起一个人来。

  僵尸!无心一瞬间已了然于胸,这正是九柳门的尸居余气七杀阵。九柳门借口为捉拿无心而在后山布阵,其实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是为了对付胜军寺所布的。胜军寺中历代僧侣日日打坐,纵然中蕴邪气,年积月累,外间邪术却也难侵。九柳门从地底将尸居余气七杀咒移到大殿之下,此时发动,威势与在竹林中时更不可同日而语,一举击破寺中佛气。五明也被震得一个踉跄,眼前一黑,七具僵尸如影随形,已迫到他近前,一下将他按住。石板飞起,下面已是泥土,这七具僵尸如水中游鱼,拖住了五明的四肢往地下钻去,五明挣扎之下,一时还拖不下去,只是泥土已没到了他的小腿处。

  五明被鬼物附体后,可以说生人再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但此时眼前却是七具僵尸,根本不怕他去吸血,五明连挣数次,根本挣不动,心中暗暗叫苦,心知九柳门处心积虑,这个阵势恰是神奴的克星。他嘶声道:“柳施主,你便杀了我,神奴你也拿不回去了!”黑暗中却听得柳成越阴恻恻道:“五明大师,宗主要的是神奴,在谁身上也是一样,识相的快随我走吧,他年蚩尤碑上也有你的名字。”

  无心笑道:“柳先生啊,久闻九柳门法术精强,果然名不虚传……哎唷……”他本想溜须拍马几句,可是还不待他说完,忽听得柳成越喝道:“杀了!”眼前一黑,一个人影已闪到他跟前,当胸一掌,正击在他心口,无心被打得倒飞出去,直冲出门口,重重摔在莎琳娜跟前。

  出手之人便是那姓古的。赫连午见无心被一掌击倒,那姓古的又大踏步走上前来,一脸凶相,心中打了个突,忽地站了起来,百忙中向莎琳娜道:“莎姑娘,等等我。”手一扬,三支短剑疾飞回剑囊,抢上一步挡在无心跟前,喝道:“兀那贼人,快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柳成越此时与二宝两人站在大殿的横梁上,双手结印,伺机催动阵势,铁希被绑得粽子一般,就蹲在边上。他目光如电,扫了赫连午一眼,道:“小子,你是术剑门的人。术剑三家,你姓张姓余,还是姓赫连的?”

  赫连午喝道:“我叫赫连午!外号人称‘银剑公子’,你记着吧!”

  柳成越微微一笑,道:“赫连氏天干十剑,地支十二剑,你能排到地支第七,果然有点门道。你们都是邪魔外道,看在赫连于逢的份上,我饶你一命,快走吧。”

  赫连午大吃一惊,又气又恼,叫道:“什么邪魔外道,少血口喷人,我赫连神剑一门都是侠义道!叱!”他手一抖,三支短剑疾向柳成越飞去。只是他心神大乱,叱剑术失了法度,柳成越手一扬,黑伞一下张开,三支飞剑没入伞面,登时被收了。他扫了赫连午一眼,冷笑道:“侠义道?可笑,原来你还不知道,你们术剑三门,都是侠义道人人可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

  原来柳成越并没骗他,术剑门因为与中原诸家剑派全然不同,为武林所不齿,认为他们是旁门左道,东海洗心岛的剑术本是唐初虬髯客所传下一脉,就因为剑法中夹杂种种咒术,中原剑派觉得太过吃亏,合力将洗心岛逐出七大剑派之列。赫连午一直以为自己的门派是名门正派,扭头看了看无心,道:“无心道长,中原剑派真的当我们哀牢山赫连神剑是邪魔外道么?”

  无心自然知道,只是他见赫连午一直大为自得,不忍挑破,但听赫连午当面问来,却不得不点点头。赫连午一阵气苦,喝道:“不是,我不是邪魔外道!”心中却一阵茫然,暗道:“原来我是邪魔外道!怪不得师父叫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手,原来……原来我是坏人!”飞剑被收,也视而不见。

  当初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之次女下落不明,高天赐奉田元瀚之命前来捉拿无心,九柳门众人作为高天赐随从,得以便宜从事。九柳门当年与竹山教相争,竹山教教主与教中三子个个不凡,九柳门屡屡吃亏,上一次护送田元瀚次女去龙眠谷,便是想靠着田平章的势力夺得林灵素留下的《神霄天坛玉书》,万万不曾想到中途那少女突现本性,不但一举格杀九柳门的五宝与七宝两人,更是将田必正也杀了。田必正既是九柳门弟子,又是那少女堂兄,本是九柳门赖以取信田平章的关键人物,此人一死,柳成越心知田平章定不会对自己再推心置腹。虽然竹山教经此一役后再无声息,九柳门去了平生第一个大敌,但九柳门与竹山教相争之下,原本一门九人之众,到了此时只剩三人了。思前想后,柳成越心知九柳门若不能出奇制胜,迟早会被别家宗派灭了。《神霄天坛玉书》下落不明,最终不知落到何人之手。此时九柳门的宗主从铁希处得到神奴的消息,命九柳门前来胜军寺。柳成越没什么借口,已准备离开田元瀚自行前来,未曾想田元瀚得知爱女在龙眠谷中消失时,还有个道士来过,此人正是无心。即命高天赐带领九柳门众人前来。柳成越没想到高天赐要来的居然也是胜军寺,大为尴尬,只能随高天赐同来。他见胜军寺中便是五明自己的密宗秘法也只平平,别无高手,放心之极,只等六阴日出手取下鬼穴中的神奴。只是五明竟然能提前解开鬼穴,却是始料未及之事。柳成越不知五明到底是何居心,眼见此时五明与无心先斗了个两败俱伤,九柳门坐收渔人之利,不但得到神奴,也可将无心捉回去向田元瀚交差,他得意之下,几乎要笑出声来,脸上却仍然不露声色,淡淡道:“古兄,将这道士带回去吧,我们走。”

  那姓古的知道赫连午已无斗志,也不理他,伸手要来抓地上的无心。伸刚要伸手,却见赫连午喝道:“让开!”一掌向他前心击来。那姓古的没想到赫连午竟然还敢动手,伸手挡开赫连午,道:“你真要与我们作对?”

  赫连午道:“我不知什么是正邪之分,赫连神剑一族,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子!”他的中和寺观心掌修为不比叱剑术逊色,愤愤之下,这一招“火生金莲”使得更是不凡。九柳门邪术原本就对术剑门人效用不大,先前无心又喂了他一道清心符,尸居余气七杀阵伤不得他,出掌更为凌厉。那姓古的术法武功本在赫连午之上,一时竟然攻不破赫连午掌势,反被赫连午逼得倒退了几步。他眼中杀气一现,忽地重重一脚跺在地上,又连着退了三步。

  赫连午将姓古的逼退,刚踏上一步,忽听得一声巨响,地砖忽地裂开,从中伸出一双枯干腐烂的手臂,一把抓住赫连午的小腿。赫连午全无防备,双腿立被扼折,痛得冷汗直冒。只是他生性倔强,强自支撑,仍不愿倒下,左手又抖开剑囊,正待发剑,却发现剑囊已空,方才省得飞剑已被柳成越收去。

  此时那姓古的忽然又踏上一步,五指撮拢,一声断喝,向赫连午当胸击来。这招“破心锥”赫连午再躲不过,惨叫一声,那姓古的一手竟然如利刀般透胸而入。莎琳娜在后面看得清楚,“啊”地惊叫起来。她与赫连午相识未久,但知道这少年对自己极为维护,见他竟然死在此处,不禁大为痛心。

  那姓古的刚杀了赫连午,却觉手上一阵剧痛,可这时赫连午双手明明已被封在两边,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眼前一花,嘴角已中了重重一拳。这一拳力量极大,他被击得倒飞起来,重重摔倒在地。刚一倒地,手一撑,马上又飞身站起,看了看右手,却见右手五指齐断,鲜血淋漓。再看赫连午,已倒在地上,满身鲜血,无心却站在他身边,手中一柄明晃晃的短剑,胸口多了道剑痕,虽然不深,血仍然在不住渗出来。

  十二、天地反覆

  〔厌胜术乃是将他人精魂摄入一物,斩物即如斩人,只是这东西必要被那人碰过才行。〕

  无心见九柳门突然出现,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肯定不是他们对手,自己在胸前布下符咒,故意引那姓古的打自己一掌,要以厌胜术废他一只手。只是他也没料到那姓古的掌力大得惊人,这一掌打得他晕头转向,五脏移位,一时竟爬不起来,若不是赫连午挡住,自己多半要弄假成真,反而伤在那姓古的手上。他人躺在地上,见赫连午死战不退,却不是那姓古的对手,加紧施法,以摩睺罗迦剑在胸口先前被那姓古的打中的地方划过。原本不必划破自己的皮肉也能斩断敌人五指,只是心急之下,连自己胸口也划了道两分多深的伤口,仍然慢了一步。他心中又悔又恨,扶起赫连午的头,道:“赫连兄。”

  赫连午抬起头,强自一笑,道:“道长……好生保护好莎……”话没说完,嘴里涌出一大口鲜血。那招破心锥已刺透他的身体,纵然卢扁重生,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了。

  无心伸手合上了赫连午的眼睛,喃喃道:“赫连午,你当然是好汉子。”只是这话说了赫连午也听不到了。他抬起头,盯着那姓古的,那姓古的见无心眼中竟然杀气腾腾,心中一寒,暗道:“这小杂毛眼神如此凌厉。”念头未落,眼前又是一花,背心却感到一阵刺痛,无心已如鬼魅般闪到他身后,摩睺罗迦剑顶住他后心,喝道:“不要动手,我是火居道士,娶老婆喝酒吃肉杀人,全不在话下的。”话虽然不无轻佻,语气却阴森森的满含杀气,又将短剑一顶,摩睺罗迦剑剑尖没入那姓古的背心,已刺破他的皮肤。那姓古的五指已断,心知不是无心对手,呆呆立着,不敢再动。

  柳成越也没料到无心居然会是诈死,心道:“小牛鼻子还真了得,居然连厌胜术都会。”他冷哼一声,道:“大宝,你该知道怎么办。”

  九柳门门主以下八人,分别以大宝至八宝相称。这姓古的名列第二,是九柳门副门主,只是他嫌大宝太过难听,求柳成越不要这般叫他。柳成越因这姓古的道术精强,也不忤其意。此时听得柳成越这般叫他,这姓古的脸霎时变成一片灰白,道:“门主,属下明白。”他右手手指已断,秃掌猛地在胸前一拍,伤口的鲜血也淋漓四溅。

  这一掌他是打在自己胸口的,无心却觉得当胸被人重重打了一掌,闷喝一声,嘴角也流出鲜血来。但他平时随和,也从不敢生死相搏,此时愤于赫连午被杀,却犯了倔性,死活不退,摩睺罗迦剑仍然顶住那姓古的背心,心道:“糟了,原来九柳门也会这厌胜术!”

  厌胜术乃是将他人精魂摄入一物,斩物即如斩人,只是这东西必要被那人碰过才行。先前无心故意以胸口接那姓古的一掌,才以摩睺罗迦剑用厌胜术在掌痕上划了道痕,一举将那姓古的五指斩断。但此时那姓古的用的分明也是厌胜术,每一掌击在自己身上,等如击在无心身上一般。姓古的武功虽较无心有所不及,掌力却比他强得多,无心撑得两掌,只觉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第三掌打下时,他心知再挡不住,摩睺罗迦剑一下脱出那人背心,那姓古的第三掌却已落下,此时无心已然放开,这一掌的力道大部都由那姓古的自己承担了,一掌下去,嘴里登时喷出一道血柱,人软软摔倒,无心却也受了三分力,便是这三分力,已让他难受之极,如当胸被巨锤击过一下,胸口一甜,竟似要将五脏都吐出来。他心中骇然,暗道:“九柳门的人可真不要命。这一掌……这一掌当真厉害!他要做什么?”

  那姓古的使这等招数,自是宁可两败俱伤,也不愿落在无心手中当人质。这一掌下去,那姓古的已软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无心受伤亦复不轻,但见五明被尸居余气七杀阵困住,眼看便要被柳成越捉住。他心急如焚,暗道:“宗真大师还来不来了?”正想着,却听得柳成越喝道:“无心,你真要宁死与我作对么?”

  上次与竹山教死斗一场之后,他知道田元瀚对次女失踪之事绝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找到自己头上来。龙虎山是回不去了,龙莲寺宗真大师对他甚为嘉许,无心便想在那儿躲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做打算。龙莲寺地处偏僻,宗真大师又为赈济灾民一事奔走四方,募化财物,无心每天打坐炼气,无所事事,倒也自得其乐。有一日宗真突然回寺,带了个客人同来,乃是与宗真并称为密宗三圣的乃囊寺亚德班钦大师的大弟子。宗真向无心说起一桩秘事,数十年前,亚德班钦大师的师弟入中原后形踪不明,这数十年来,同门上下都在寻找此人。一月前亚德班钦大师忽然在入定中见到师弟,说当年在闽中胜军寺发现有妖魔出没,用尽全力将妖魔封住后,自己也为妖物所伤,丧生在胜军寺中了。数十年过去,那妖魔力量越来越大,不日又将出现,请宗真大师协力除魔。而此时胜军寺主持五明恰好也因当地灾荒,派人送信向宗真求援。宗真的大弟子无方年纪已然老迈,功力又不甚强,小弟子无念重伤犹未痊愈,因此想请无心代为走这一趟,先行到胜军寺查看虚实,自己随后就来。宗真知道无心甚是贪财,但将一万两白银交到他手上时却毫不犹豫,无心感动之下答应。他的乱子是在湖广行省惹的,与闽中相隔万里,心想总不会有差错,哪里想到九柳门像是能未卜先知,先在这儿等着他,此事无心直到此时还想不明白,到底九柳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正在寻思,忽然听得五明大叫道:“救救我!救救我!”已是平时声音。无心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五明胸口以下已没入土中,再过得片刻就要没顶。他知道一旦五明被拖入泥中,便是宗真在此也救不回来了,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一口咬破了右手食指,在纸上飞快画了个太极图,往地上一拍,喝道:“日月翻覆,天地无形。风雷交激,借我神兵,雷部诸将急急如律令!”

  符纸一按到地上,空中起了一道闪电,映得大殿中都一片惨白。柳成越心中怒起,暗道:“该死的小杂毛,又要用幻术了。”他见过无心施法,知道这小和尚功底不浅,却还不足以驱使如此巨大的雷电,多半又与竹林中一般是幻术吓人了,沉声道:“别理他!”可是话音刚落,却嗅到一股硫磺之气,这道闪电“哗”一声巨响,竟然将屋顶劈破了一个大洞,正落到柳成越和二宝头顶。柳成越大吃一惊,手一抖,黑伞急旋而上,但见这道闪电如金龙夭矫,正击中伞顶,仍然落下。他心知不好,双足疾弹,“砰”一声巨响,闪电已击中横梁。落下地来,定睛看时,只见横梁已断成两截,二宝与铁希两人都摔在一边,也不知生死。这横梁是用数尺见方的山木削成的,极其坚硬,竟然也被闪电劈断,那这闪电定非幻术了。柳成越心道:“小这杂毛竟有这等本事!”可眼角瞟去,却见无心面白如纸,嘴角带着血丝,也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柳成越又惊又怒,喝道:“小杂毛,你不要性命了么?”

  无心微微一笑,道:“赫连兄是英雄好汉,小道……也不甘落后。”他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个五雷血咒是他的禁术,勉强使来,已耗尽他的心力,一句话没说全,身子一软,瘫在一边。还不曾倒地,却觉得靠上一个软绵绵的身体,莎琳娜抢上来一把扶住他。莎琳娜抱住了他,哭道:“无心先生,你要不要紧?”

  她并不会中原武功,先前见赫连午被穿心而死,心头已疼痛不堪,只觉都是自己的过错,此时无心又倒在地上,更是伤心。无心虽然筋疲力尽,一靠到莎琳娜身上,只觉幽香阵阵袭来,大为受用,纵然还有余力,也不肯坐起来,趁势靠得更紧一些。

  柳成越深谋远虑,将这事安排得稳稳当当,虽然当中节外生枝,出现了个色目少女,但铁希原本就心怀鬼胎,反是莎琳娜顺利解开了禁咒,将神奴放了出来。只是眼看功德圆满,无心这小道士却横插一杠,以至功亏一篑。他两眼血红,恨不得一掌将无心打为齑粉,举起手来喝道:“去阴间做你的英雄好汉吧!”哪知他手刚举起,边上忽的一个白影扑来,一把扼住他的咽喉,正是五明。

  无心的五雷血咒虽然未能攻破尸居余气七杀阵,但这尸居余气七杀阵失了柳成越和二宝主持,已困不住五明了。五明手足齐震,一把弹开那七具僵尸,从泥土中拔身而出。他虽然被神奴附体,但数十年苦修终非无功,脑海中仍有一分神智,见柳成越举起手来,飞身过来,一把抱住柳成越,那七具僵尸也跟着飞扑过来,二人七尸搅作一团。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是柳成越布下,他自能驭使僵尸,虽被五明扼住,却也不慌,一手顺势连变了三个手印,喝道:“疾!”只消缓得一缓,那七具僵尸又能将五明擒下。可手印甫结,却觉真气不顺,手指处一阵剧痛,一个僵尸一口将他的手指咬断了一截。他大惊失色,还以为是无心在做手脚,抬眼看去,无心仍是委顿在地,倒是门外隐隐有个人影,远远地正向这里走来。

  在催动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时,柳成越已觉得与平时大不一样,这七杀阵的威力顶多只有平时五六分,与二宝两人一同主持,仍然未能将五明拿下。那时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胜军寺大殿佛光充沛,邪术未能发挥之故。此时见到那人,他才省悟过来,这绝非是自己功底不济,而是另外有人布置下了埋伏。只是以他的本领居然未能及时发现,这人的本领实在高到难以想像。

  胜军寺竟然还会有这等高手么?他还没转过这念头,肩头却是一痛,五明一口咬在了他肩上。柳成越心中一空,只觉志向野心尽已成空,一咬牙,喝道:“九柳门中,惟死而已。天发杀机!”断喝之下,一掌猛地击地上。这一掌力量大得惊人,大殿都似被震得晃了晃。连那姓古的本已半死不活,此时忽然浑身筛糠也似发抖,张口惊叫道:“不要!门主,不要啊!”

  无心心头一凛,想起了什么,从莎琳娜怀里一跃而起,叫道:“快逃!”但他刚站起,却觉浑身骨骼都似散了架,站都站不直,不要说逃了,耳边听得柳成越还在厉声道:“……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他一咬牙,长剑忽地在自己与莎琳娜身周划了个圈,剑尖一带,从中又画了条曲线,已成太极图之形,道:“莎姑娘,不要动!”

  柳成越和五明纠缠在一处,那七具僵尸正在乱撕乱咬,大殿中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只是柳成越的声音仍然清清楚楚。莎琳娜听得心头发毛,道:“这是什么?”

  “尸磷火术!”无心的脸已凝重之极。其实这并不是竹山教的尸磷火术,乃是九柳门的九柳阴符鬼哭破。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九柳阴符鬼哭破与尸磷火术相去无几,都是阴毒之极的招术,除了施术人,方圆数丈之内的活物尽皆无幸。柳成越竟然在大殿上使出这门法术来,看来已有同归于尽之心。他自己若是要逃,恐怕还有两三分生机,但莎琳娜定会失陷在大殿里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他知道这一段《阴符经》念完,九柳阴符鬼哭破已成,大殿之内再无活物,便是此时逃出胜军寺的僧侣,只怕一多半也会丧命。无心画好这太极图,手印越结越快,嘴里爆豆一般念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雷声发,震乾坤。黑猪吐雾,赤马喷烟,毒龙行雨,风伯导前。丁壬二将,水火之源。闻吾一召,急急如律令!”当中还夹着柳成越的声音:“……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这是召水府咒。无心知道自己若能抢在柳成越之前念完咒语,还能有一分活路,因此念得快极。“令”字一落,他在地上所划剑痕忽然“嗤”一声腾起一道水汽,便如将他围在一个圆桶里。只是这水汽只腾上了两尺,忽地又降下了半尺,再升不上去。

  无心打了个寒战,双手结印,但手指也微微发抖。柳成越的九柳阴符鬼哭破威力又大得惊人,自己力量枯竭,本领还及不得平时的一分。虽然明知此时再逃已经晚了,惊慌失措之下,还是恨不得抛下莎琳娜逃走。正在惊慌,忽然听得莎琳娜低声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这主祷文是用拉丁文念的,无心也听不懂,但只觉听到莎琳娜的声音,心中无限平安喜乐。他定了定神,扭头向莎琳娜微微一笑,心道:“莎姑娘也会点法术,我们当真是天生一对,死在一处倒也不枉……”

  这时柳成越厉声道:“天人合发,万化定基!”从那一大团人球中猛地冲出一阵碧火,地面便如涂过一层火油,极快地四周扩散,到了无心布下的剑圈,那层水汽一触即散。见到这等威势,无心吓得面色煞白,他以为自己的召水府咒多少也能挡一挡,哪知竟似毫无用处,他一横心,将莎琳娜向身后一推,手上连变数个手印,只是那道绿火仍然迫上前来。

  眼看就要到了无心脚底,猛然间一物破空而来,正插在无心跟前。那是一支禅杖,上面三个铜环不住振响,绿火一碰到禅杖,忽然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急速缩了回去。黑暗中,却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声音虽然平和,竟然隐隐有一丝惊慌。无心一把揽住莎琳娜,急向门外冲出。刚到门外,却见有个少年僧人站在门口,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叫道:“宗真大师,你这老秃驴怎的来这么晚?再不来,我可要骂你了!”

  这少年僧人身着月白袈裟,正是龙莲寺住持,号称密宗三圣之一的宗真。无心虽然尊敬宗真,但方才生死一线,情急之下,还是骂了出来。宗真也不以为忤,快步走到无心身边,伸掌在无心顶心一拍,道:“多谢你了。”

  无心被他一拍,登时又有了点精神。宗真却踏上一步,站在大殿门口,高声道:“柳施主,南辕北辙万里,知回头时未晚,请出来吧。”

  柳成越在里面喝道:“宗真,今日你密宗三圣齐来,姓柳的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余者不必多说了,哈!哈!哈!哈!”他连着笑了几声,宗真双手合十,垂下头,喃喃道:“善哉善哉,道友,退后点吧。”

  柳成越笑声一落,大殿忽然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哗”一声,胜军寺地下便如有个巨兽翻动一般,大片屋顶纷纷崩塌。柳成越心知纵然密宗三圣不伤自己性命,此时受僵尸反啮,又为五明所伤,定难再活,竟然连胜军寺都给毁了。宗真僧袍一展,在身前围起一堵无形气墙,将无心和莎琳娜都护在身后。无心看得面如土色,心道:“这柳成越倒也刚烈……”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