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真眼里闪过一丝嘉许之意。这时,坑里那条巨蛇突然抬头仰天,从嘴里喷出一团白烟,这白烟也有一股呛人的硫磺之气,越漫越开,将这坑里填满了,仍在不住溢出来。

  宗真一直坐着,此时突然站起来,将禅杖往身前一插,道:“他要孤注一掷了,道友,小心。”他的脸上仍是平和如常,但声音里已似乎有了些惊恐之意。

  白烟越来越浓,像是重重迷雾。此时月已西斜,天边约略有了些曙色,这里却仍是暗无天日,加上这白烟,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无心隔得两尺便已看不见了,他心头一阵不安,道:“大师,怎么办?”

  宗真站在他身边,看着面前的禅杖,低声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这一个时辰不让波罗夷出来,到时太阳一出,便会冰释瓦解。”

  无心道:“是。”

  ※※※

  刘府里的大小人等都被山上这一道异光惊醒,都站在院子里看着。说鬼物出现者有之,说佛祖降临者有之,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站在回廊上,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刘罕达心中却如同一团乱絮,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滋味。

  五显灵官庙还是数十年前听从宗朗的建议布置,当时宗朗说城西有龙虎气,在此地建坟,日后可登九五之尊。刘家是色目人,对这些风水堪舆却是信之不疑,这几十年来刘家也蒸蒸日上,日见权势高涨,而西山祖坟以五显灵官庙掩人耳目,倒是蛇类多了数百倍。蛇有龙相,想必是龙脉滋养而成,他越发相信宗朗的话。只是今晚屡有异相,他心中不安也越来越深。

  胡管家突然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道:“老爷。”

  刘罕达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宗长老那儿好像出事了!”

  刘罕达又是一惊。他这时才发现让宗朗僻处的那个小院子里此里笼罩着一股绿光。宗朗房里只有一支蜡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这么亮法。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安抚住下人,我去看看。”

  ※※※

  禅杖上的铜环忽然像夏日的蝉声一般响成一片。宗真身形一闪,却见一条血红的肉条直扫过来,扫得地上草木倒伏,土石乱飞,禅杖也被一下卷住,猛地拖了回去,宗真正待冲上前去,哪里还来得及。方才他借禅杖示警,总算逃过一劫,此时身边没了禅杖,登时大感茫然。

  无心突然又从白烟中钻了出来,道:“大师,那是什么?”

  宗真盯着眼着白茫茫的一片,低声道:“是舌头。”

  舌头!无心吓了一大跳。在坑里,虽然知道这蛇极大,但总没有大印象,此时被蛇舌一扫,他才真正觉察到那条蛇的巨大了。他道:“大师,该怎么办?”

  蛇舌已经扫过来,那这条巨蛇定已突破禁咒。宗真只觉心底一寒,这八十多年来已忘得干干净净的种种惊惧喜怒同时涌上心头。他摇了摇头道:“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无心一怔,忙道:“好!”转身便向后逃去。他本就害怕,此见见那巨蛇的舌头居然这般大法,那一口吞下两个人也不在话下。若不趁早逃掉,被这大蛇当一顿点心吃了,那可实在划不来。此时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但前后左右总还分得清。宗真淡淡一笑,只觉这张许多年不曾有表情的脸笑起来也有些僵硬,他待无心一走,反而踏上一步,喝道:“宗朗,福祸由宗真一人担当,你来吧。”

  他的声音有如雷声隆隆,无心本在夺路而逃,听得这声音猛然站住。他没料到宗真到了此时仍在向宗朗挑战,那定是要与宗朗同归于尽了。他一向只以赚钱为重,起先来五显灵官庙实是为了找找庙里上供的奇珍异宝,顺便再把为害一方的妖物除去,但见无念、宗真这等舍身取义之举,实是让他大为震惊。

  半空中异光一闪,白烟分处,一个蛇头从空中落下。无心吓得腿一软,那蛇头却像没见到他,掠过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向宗真那里冲去。那条巨蛇冲得极快,白烟一路分开。宗真正站在坑边看着下面,他只道这巨蛇还在坑里,根本没防备蛇头竟会从身后攻来,依然不曾察觉。无心大惊失色,双足一蹬,长剑出鞘,已跳上了蛇头,叫道:“受死吧!”

  长剑向蛇头顶门刺了下去。这把剑吹毛立断,哪知一碰到蛇头上的鳞片,这柄利剑竟然断成了两截,剑尖根本刺不进去。只是巨蛇被无心这一刺也猛地惊起。宗真却被这一阵风声惊起,转过身来,手起一掌,正拍在蛇头嘴上。

  这一掌比无心的一剑可厉害多了,巨蛇负痛之下,整个身体直冲而上,一条五色斑澜的蛇身如一道长虹,直挂在天地之间。无心只觉耳边风声如刀,已不知冲起了有多高,他紧紧抓住蛇头上的短角,人挂在蛇头之上,肚里不住叫苦。

  这蛇刀剑不能入,大出他意料之外。此时他的人已被蛇带到半空中,足有十余丈高,那条蛇还在不断向上冲去,他口鼻间都有血流出来,知道只消一松手,便会直坠下去。正在惶急之时,却听得耳边一阵梵唱:

  〖应弃臭秽欲,弊恶魔之境。

  由此为地狱,亦为恶趣因。

  于他勿嫉妒,为亲名利故。

  慈目视众生,得大威妙色。

  众生所诤讼,积聚为根本……〗

  这声音柔和之极,声声入耳,无心脑中一亮,像是身上又有了力量,一跃而起,两脚搭在蛇角上,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元宝。

  这元宝本是放在五显灵官庙神像中的,神像塌下后,无心才拣了起来。巨蛇伏在五显灵官庙下,这个小元宝已沾染多时,多少与这巨蛇相通。他一取出元宝,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但咬了咬牙,手指劲力到处,那金元宝还是被一下捏扁。也亏得这元宝是纯金所铸,较为柔软,不然无心功力纵然高强,哪里能够捏得扁?他一捏扁元宝,牙齿已咬破舌尖,将一口血吐在上面,喝道:“天地无极,五方使者,四溟大神,轰雷掣电,驾风鞭霆,供我驱策,急急如律令!”

  血在这块金饼上突然变成了漆黑一团,像猛火油一般烧了起来。无心将金饼一扔,这金饼贴在了蛇头上,他伸手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大吼一声,一剑刺下。

  这已是将五雷破与厌胜法合二为一了。五雷大法都是正道,厌胜法向来都是邪术,天底下从来不曾有人将这两门法术合二为一过。剑尖一刺入金饼,却如穿腐木,那块黄金登时化成一滩金水,摩睺罗迦剑直没到柄。巨蛇遭此重创,猛地发出一声巨吼,身子又是向上一纵,一条长长的蛇身已没入云霄。

  “轰”的一声响,天空里不知何时已积了厚厚一层云,巨蛇冲入云层,登时闪电激射,如千万道金蛇狂舞,映得方圆数里一片雪亮。

  大雨倾盆而下。秋日已少见这等大雨,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山头白烟被一扫而空。

  “下雨了!下雨了!”

  刘府里那些下人四散逃开,这时一道闪电又从天际间打下,正落在刘府的院子里。刘罕达正在向后院走去,被这一声响雷一惊,人闪到廊下,正好看见一道韭叶形的闪电击在宗朗那小屋上。院子里轰的一声,震得地面也像翻了个个,刘罕达被震得一屁股坐倒,眼前也只觉一花。就在方才这突如其来的一闪中,他看见小屋里那老僧突然间周身发亮,一时如琉璃所制,马上又是一声巨响,那小屋如同一个装满了火药的库房被点燃,空气中满是硫磺之气,小屋已只剩了一堆被击成碎末的地板了。

  他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还不敢相信,揉了揉眼,但方才还端坐着的老僧、一院子绿光都已消失不见,只有倾盆而至的大雨。

  尾声

  〔无方吓了一跳,忙道:“是!是!”他一嘴白胡子也被雨水沾在了一起,成了一束,宗真突然大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长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

  “师父!师父!”

  无方从一片碎土中扶起宗真,大声叫道。宗真半坐起身,却已镇定如常:“无念没事吧?”

  无方道:“师弟没事,不过还是不醒。师父,方才你将那波罗夷击灭了么?”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有莫大神通,若说击灭波罗夷,自是非师父莫属了。哪知宗真只是木然摇了摇头道:“不是。”

  “不是?”无方吃了一惊,“难道是那小道士?他有这么大本领么?”

  宗真看着天空,像是回答无方,却更像喃喃自语:“拔山易,越过本心最难。修行法门虽则不一,得道终是一理。”

  说到最后,他突然脸上露出微笑来。他原先向无表情,此时笑得却极为舒畅。无方看得呆了,道:“师父,你不是说……”

  “无方,人心亦是天理。”

  他看着天空。此时天空中的雨水正如万千天花纷纷落下。宗真脸上多了一层奇光,如领悟到天地间的至秘一般欣喜不已。无方不敢再问,见宗真已是起走如常,他背起一边仍是昏迷不醒的无念,道:“师父,那师弟万一不能回头,真要让他形神俱灭?”

  这话他已问了第三遍了。宗真一合什,也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无方也不知宗真是什么意思,心中仍有些不安,背起无念,嘴里念念叨叨地道:“那小道士真有这般厉害?师父,你看出他的来历了么?”

  宗真喝道:“快走!”

  无方吓了一跳,忙道:“是!是!”他一嘴白胡子也被雨水沾在了一起,成了一束,宗真突然大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长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

  在西山的另一个山头上,衣衫褴褛的无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胸口。

  在他胸口,有一个淡淡的青黑印迹,似是被人大力击打后留下的淤青。他看着这块印迹,眼中也不知是什么神情,既茫然,又有几分惧意。宗真的声音袅袅不绝,满山俱响,他听得了,抬起头望去。只见山道上,宗真在前,无方背着无念跟在后面,两人已转入山道,迤逦而去。

  这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雨已止了,云也没一丝,天边曙色一带,映得头顶的晴空一碧万里。他拍了拍腰间的摩睺罗迦剑,看着天空,不由会心一笑。

  卷二 辟邪录

  一、赶尸人

  〔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道士在向屋子走来吧,铃声中,还能听得到“咚咚”的声音,那是三具行尸在跳动。〕

  孔得财虽然姓孔,少年时也读过几年书,但是和曲阜圣人家已经毫无关系了,现在他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守墓人,喝了两盅后,抱着自己那床油渍麻花的被子倒头大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死人活人只差一口气”。

  义冢就是埋些无家可归尸首的坟地。这年头兵荒马乱,皇上爷只知在大都寻欢作乐,和番僧整天弄些“演揲儿”、“天魔舞”之类,全然不顾天下已闹得水深火热。在这湘西的偏远小镇里也时常见得到倒毙路旁的死尸,有的是本地孤寡无依的老人,有的是被打了闷棍的过路行商。不管是穷是富,是老是少,死了,都是直条条的一根,也总得卷个蒲包埋了。孔得财的生计,就是把死人拖到义冢埋了,向那儿的人讨些赏钱。虽然得财不多,但多少也是财,埋一个死人,两三天的酒钱也就有了,所以对他来说,人死得多并不是件坏事。

  今天大概是个黄道吉日,镇上的第一大富户,开酒坊的麻家院墙外居然倒了三具死尸。那三条汉子长相差不多,大概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前世欠了孔得财多少钱,一下子死在一起,孔得财推着那辆小车去装死尸时,不但从麻家一下子拿到了三份赏钱,还额外地灌了一葫芦酒。把三具死尸埋成一堆后,弄了点兔头鸡爪子啜了大半宿,带着陶陶然的醉意躺下,此乐诚南面王不易也。

  睡到后半夜,他被一阵口渴逼醒了,睁开眼,正想到粗木桌上摸一下那把缺嘴的茶壶,灌一肚子凉茶,手刚碰到冰凉的壶身,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铃声。

  铃声若断若续,如果不注意,当真还听不到,可一旦听到了,那声音又像把小小的锥子,正不断从他耳朵里扎进去,直扎到后脑勺。他有点恼怒,摸索着欠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去,准备呼喝两声。

  他的眼角刚抬到超过窗台,看到外面的景像时,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月光很亮,照得周围一片惨白。今天也正是十五。

  七月十五。

  义冢因为不是家坟,这一片荒地只是孔得财一个人在看着,而他做的事无非是把来刨坟的野狗赶开,给年久颓圮的旧坟培点土,别的事也不想做,所以到处都长着深可没膝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