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黑线一逼出体外,和尚才长吁一口气道:“总算没事了。道友,多谢你。”

  无心按着剑,眼盯着轿帘,神色仍是肃然,低声道:“里面是什么?”

  和尚道:“有条蛇。”

  无心皱了皱眉,“铿”然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将轿帘齐根削断,那把剑又已极快地入鞘。出鞘到入鞘,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若是眼慢的,只怕连他如何出手都看不出来,他的剑虽然没有大日如来金刚剑的无坚不摧,轻巧灵动却远远过之。

  轿帘轻飘飘落下,两人一见里面,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里面是个女子,身上被绳子绑着,嘴里还塞着布,大约刘家买她来上供,怕她哭闹,才绑好了送进轿子。在她脖子上,却缠了一条黑白交错的大蛇,一颗三角形的蛇头正左右晃动,血红的信子正不断吐出,像是嘴里冒出的一条小小火苗。这蛇缠着那女子的脖子,那女子也不知已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一动不动。

  无心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山中有蛇虫原也不奇,但这条蛇居然钻到轿中缠着这女子,这幅景像实在太过诡异。

  和尚低声道:“是蛇。”他一直镇定自若,方才手指被蛇咬中也不惊慌,但此时声音却有些颤抖。无心也不在意,道:“废话,我当然认得这是蛇。这是怎么回事?”

  和尚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她多半被下了禁咒了,只是我看不透那是什么禁咒。”他踏上一步,那条蛇又是“咝”一下昂起头,好像一根被压紧的弹簧一下,随时都会弹出来。和尚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两手结了个手印,大声念道:“唵嘛呢叭咪吽!”

  这是密宗六字莲花珠真言,但是他刚念出,那条蛇却像是吞吃了个鸡蛋一般,身体猛地粗了一圈,那个女子本就被缠着脖子,现在被勒得更紧了,发出了一声轻呼,无心也惊叫道:“当心,不要念了!”

  和尚放开手印,颓然道:“不行,这禁咒太强,我解不开。”

  无心将手搭在和尚肩上,小声道:“让我看看。”

  他上前一步,打量着那女子,那条蛇见有人来,又是猛地抬起头,吐着信子,随时都会攻击。无心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道:“她长得很漂亮啊。”

  无心先前一本正经,和尚原本以为他是在察看这禁咒的破绽,哪知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再不能犯嗔戒,也不觉有些生气了,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无心收住笑容,打量了四周,左手拇指掐着另四指的指节,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忽然道:“这里有人布了螭龙咒。”

  庙中昏暗无光,月亮也渐渐升起,但还不曾照到庙中来。和尚也看了看四周,只觉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心头一凛,打了个寒战,道:“螭龙咒?你会破么?”

  无心在地上掸了掸,忽然坐了下来,微笑道:“小和尚,你叫什么?”

  三、螭龙咒

  〔螭龙咒是一种极为阴毒的禁咒,无心其实并不会解,但他所学芜杂,除了正一教的法术,还学了许多别的东西,他无法解开这禁咒,便以异术辅助正一天觉剑强攻。〕

  和尚没料到无心居然会如此悠闲,说道:“贫僧无念。”马上又道:“道兄,你识得这禁咒,只怕会破吧?”

  无心一笑道:“小和尚,你叫无念?正好我叫无心,我们倒是一对。”

  无念急道:“道兄,你快跟我说吧,怎么破他这禁咒?”

  无心把剑轻轻抽出来横到膝上,又摸出一块丝巾轻轻擦拭。他这把精钢长剑如一泓秋水,上面几个朱砂画的符字越发鲜明,仿佛在放出光来。无心擦了一遍,又举起长剑吹了吹,道:“小和尚,你修的是密宗拙火定。拙火定三修,无念、无心、无相,你名叫无念,好像连无念也不曾修成。”

  无念不由一凛。无心这番话与他师父说的一般无二,他看了看无心剑上的符字道:“你不是正一教的么,怎么知道我密宗秘法?”

  无心又了淡淡一笑:“坐下来吧。”

  无心比无念也大不了多少,但现在他的语气却如无念的师长一般。无念顺口道:“弟子明白。”马上又省悟过来,不由面红过耳。密宗亦有“无人我相”之说,无念还不曾修到这一层,叫错了人,仍是觉得害臊。他掸了掸地上的灰尘,也坐了下来,道:“道兄道法精深,无念洗耳恭听。”

  无心把剑收回鞘中,慢慢道:“小和尚,你的道术其实在我之上,但关心则乱。那女子你一定是认识吧?”

  无念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无心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念一段经,助我一臂之力。”说罢,垂下眼帘,也像入定一般端坐不动,但左手拇指却掐在中指处,不住移动。

  无念一怔,也不问什么,捻着佛珠,低低念诵起来。此时月亮已渐渐升起,一缕月光从门口照进来,已到了离门槛的第二块地砖处,地上像是积了薄薄一层水,仿佛能在砖面上流动。

  无心忽然睁开眼,小声道:“螭龙咒属水,申酉二时属金,金能生水,此时螭龙咒威力最强。如今已交戌刻,戌属土,土能克水,威力便到了最弱之时。”

  这些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无念知之不详,无心说了这两句,猛地腾身站起,无念听得动静,不觉睁开眼,诵经声也为之一缓,无心喝道:“不要停!”无念心头一凛,仍是合上眼,不住念诵。

  他一站起身,忽然门外月光大盛,比平常亮了数倍,堂中纤毫毕见。无心右手一抖,长剑发出一声长吟,也不见他作势,人已站到轿前。

  轿中,那条蛇还盘在女子脖子上。那女子脸色已经发青,嘴唇都失了血色,只是鼻翼还在微微抽动。无心左手一抖,摸出一张符来穿在剑尖上。长剑仍在极快地振动,那张符一穿上,无火自燃,他捏着符往剑身一抹,剑身上朱砂所绘的那道符一下子灼灼放光,像是要凸出剑身。无心抖了抖剑,指着蛇喝道:“疾!”

  那条蛇也像是感到了危险,半个身子抬起来,对着无心左右摇晃,似是在躲开无心的剑尖。

  这正是龙虎山秘剑——正一天觉剑。

  螭龙咒是一种极为阴毒的禁咒,无心其实并不会解,但他所学芜杂,除了正一教的法术,还学了许多别的东西,他无法解开这禁咒,便以异术辅助正一天觉剑强攻。但正一天觉剑若不能一剑刺中蛇头,那条蛇便能循剑反啮,因此他也不敢贸然出剑。

  无心两眼圆睁,右手稳稳地握着长剑,盯着蛇头。一人一蛇对峙了一会,忽然,那蛇猛地探出上半身,闪过无心的剑尖,一口向他手腕咬来。哪知蛇口未到,无心左手里突然飞出一张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握在掌中的,那张符只是一张薄薄的黄裱纸,但此时却同一片钢板一般,随左手一伸,符已贴到了蛇头上。

  原来右手的长剑只是诱招,无心的攻势全在左手的符上。那张符一到蛇头上,就像扔到水中的一块火炭,猛地冒起一股白烟,蛇出口虽快,却被符纸一下包住,登时晕头转向,无心看准机会,右手一动,剑已疾刺而下,正从蛇口中插入。他趁势一挑,长剑从蛇口中插入蛇身,倒像入了剑鞘,整条蛇都被挑离了那个女子的脖子,“啪”一声,摔在地上。

  无心一招得手,左手连弹,又是三道符飞出。这三道符像是活了一样,一下将那条蛇从头到尾包住。被贴了三道符,那条蛇倒像被钉了三个楔子,左右摇摆,却甩不脱符纸。无心左手伸剑指,嘴里念了几句咒,右手长剑一指,三张符纸立时燃烧,那条蛇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竟如一条小小的火龙,在空中打了几个转。那三张符纸一烧便化成灰烬,但是蛇身上却像被人用朱笔描过一样,多了几个殷红的符字,这几个符字便如烧红的木炭,深入肌里,那条蛇在空中扭了两扭,“啪”一声摔在地上,登时烧成了一段焦炭。

  无心舒了一口气,收剑回鞘,笑道:“小和尚,幸不辱命。”

  无念也长吁了一口气,他念了半天经,看似不为外物所动,但浑身已都是冷汗。他伸手在额上抹了抹,抢到轿前,从轿中将那女子扶了出来,叫道:“小青!”

  他念经时真有金刚不坏之势,但这时却和寻常少年人没什么两样。他将那女子口中的布条拉了出来,那个女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无念脸上一喜,对无心道:“她没事!”伸手便去解她的束缚。

  无心在一边摇摇头道:“喜怒形于色,佛法真是白修了,连我都不如。”

  无念将那女子抱在怀里,听无心在一边嘀嘀咕咕,便道:“佛法不外乎人情,道兄着相了。”

  无心心头一震,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不由一呆。他虽然客套说无念功底比自己深厚,但看无念出手,知道他力量比自己大,道术仍尚逊于自己,但无念这一句话却让他觉得惶惑不已。此时无念将那女子解开了,那个女子脸色煞白,毫无血气,目光也呆滞之极,无念看着她,忽然将左手中指伸到嘴里咬破了,又将手指按在右掌掌心,低声念道:“唵迷巨伽呼啰个夜牟唎夜娑婆诃。”

  这是密宗秘咒毗那夜迦咒法。此咒可驱人身邪气,实是以自身元气注入受咒者体内,若施咒者功力不够,会大病数日。无念关心太过,明知施此咒于己不利,仍是不顾一切使了出来。

  无念的咒语念完,那女子睁开了眼,看见无念,微微地笑了笑道:“无念哥,是你来了。”

  ※※※

  当无心正在施展正一天觉剑时,小镇上,刘罕达正走过园子。

  刘氏先人原本来自西域,自上代在凤阳落藉,几十年来除了长相还有些色目人的样子,衣着谈吐与当地土人没什么两样。他走过一座小桥,忽然回过头看了看。

  黑暗中,灯火稀疏。他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座小小的拱桥是用铁木做成,栏杆却雕着大食传过来的花纹,黑暗中,上面雕着的那些奇异的飞禽走兽像是要跳出栏杆来一样,让他一阵心寒。这些本应是故土的风物,在他看来却已如来自异域。

  走过桥,又在回廊里转过几个拐角,刘罕达走到一间小屋前。

  这小屋极是简陋,与这豪奢之极的园子大不相称。刘罕达在门前轻轻敲了敲,低声道:“大师。”

  门“吱”一声开了,一个红衣女子走了出来。这女子长得貌美如花,但不知为何,眉宇间总带着一股邪气。她拉开门,见是刘罕达,微笑道:“刘大官,有事么?大师方才有客。”

  刘罕达供养这老僧,从不见他有什么客人。他诧道:“是么?是什么人?”

  他只是顺口一问,那红衣女子却皱皱眉,道:“是大师的朋友吧。”

  刘罕达向里看了看,小声道:“莫家今日请了个法师来,听说那法师将莫家的咒解了。”

  里面空荡荡的也没什么摆设,屋子中间盘腿坐着一个黑袍老僧,面前是一个小小烛台。这老僧也不知有多少岁数了,连眉毛和一脸虬髯都是白的,在黑暗中极是醒目。他两只手袖在僧袍里,也不拿出来。

  “我已知道了。”

  老僧忽然低低地说道。他话刚一出口,袖子里忽然冒出一缕烟来。那女子惊叫一声:“大师!”冲到那老僧身边,却又不敢碰他。

  这时,在五显灵官庙里,无心的剑正斩到蛇头上。

  老僧皱了皱眉,两道长长的白眉拧到一处,慢慢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青儿有麻烦了。”

  他左腕上套着一个翡翠手镯,通透碧绿,有如流水,琢成一个首尾相连的蛇形。这等手镯一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才戴的,那老僧的皮肤虽然保养得全无瑕疵,终是不衬。他看了看手镯道:“有人攻破了螭龙咒。没想到,这儿居然会出现这等人物,只怕正是收了莫家的金儿那个人物。”

  那个红衣女子忽然道:“大师,我早说过,青儿的本事只好去吓吓人,真遇到事就手忙脚乱了。”她此时的语气却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刘罕达脸色一变:“大师,那如何是好?”他本以为这老僧神通广大,要咒败莫家实是轻而易举,谁知这老僧居然也面有难色,不禁大为吃惊。

  老僧仍在看着手腕上的翡翠镯。那手镯原本通透如水,但自从冒出一股烟后,鲜亮的绿色一下淡了下去,便如一块普通绿色石头。他将手腕转了一圈,道:“若非老衲正坐寂灭禅,哪里由得他逞凶,哼哼,正一教的那几下鬼画符,还没放在老衲心里。”

  刘罕达心道:“天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他脸上却不露出来,仍是诚惶诚恐道:“大师,莫家还是小事,五显灵官庙可不能出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