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克朗索尼长长叹了口气。也许这种回答听得多了,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金翻译看看天色,天已近黄昏,得快一点。可是路上不时有归耕的农夫赶着牛回来,想赶得快也不成。他正有些着急,却听得克朗索尼嘴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是一句意大利方言吧,他也听不懂。金翻译没往心里去,笑道:“克朗索尼先生,有句话想问问您,请问可以么?”

  “是什么?”

  “请问克朗索尼先生,您为什么要到这儿来看看?”

  克朗索尼又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龙虎山镇的影子,道:“这是我家的祖训。我这一族最早就是中国人。”

  “什么!”金翻译这一惊,差点把车也开到田里去。他刹住了车,扭过头道:“克朗索尼先生,您是位华侨?”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得不对。克朗索尼哪有半分华侨的样子,金发碧眼,他就算想冒充华侨,一百个人里肯定一百个不信。他道:“您真确认您是中国人的后代?”

  “是啊。”克朗索尼道,“很久了。大概还是14世纪时的事了。”

  金翻译险些要喷出来。14世纪!现在已经是20世纪后半叶了,居然是六百年前的事!他笑了笑,道:“您倒还记得。”

  “是啊,”克朗索尼点了点头,“我们这一支是美第奇一族中比较特殊的。第一代受教宗封为‘没有心脏的骑士’,他就是个中国人。”

  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第一望族。从中世纪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做佛罗伦萨的执政官。这些金翻译虽然不清楚,但也知道克朗索尼这一家子在意大利名望很高,现在还有很多大富翁,所以是很有用的国际友人。而这个“没有心脏的骑士”,但让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内参电影来了。那部叫《堂吉诃德》的电影里,那个堂吉诃德自称“哭丧着脸的骑士”,和克朗索尼说的“没有心脏的骑士”倒是一对。只是中国话里,“没心没肺”可不是一句好话,那个没有心脏的骑士,金翻译八成不信他是中国人。

  可能因为年代久远,以讹传讹吧。

  他笑了笑,道:“是么?那可真的很远了。”

  克朗索尼显然发现金翻译并不相信,他脸涨得有些红,道:“金,这是真的,我们代代相传。‘没有心脏的骑士’生前在好几个国家都有名望,墓直到现在仍然在,上面还刻着我们这一支的家训。听人说,只要一到中国,一说这句家训,人人都听得懂的。”

  “是么,能说来听听么?”金翻译倒有了几分好奇心。

  “我刚才就说过了,你大概没听清。”克朗索尼清了清嗓子,用相当不标准,但尚可听清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卷一 伏魔录

  一、收妖

  〔“太上有命,普告万灵。天将统天下,伐天鼓,扬天旌,挥金星,掷火铃,捕无影,搜无声!”〕

  “太上有命,普告万灵。天将统天下,伐天鼓,扬天旌,挥金星,掷火铃,捕无影,搜无声!”

  一把精钢长剑带着股微微的劲风扫过蜡烛,烛火燃得正旺,“砰”的一声,挂在剑尖上的一道符被一下点燃。符是画在黄裱纸上的,本来就易燃,又因为浸透了烈酒,更是沾火即燃。但薄薄一张纸毕竟只能燃得短短一时,火舌吐出了数尺长,马上又熄灭了,火光转瞬即逝,照得剑身上用朱砂字画着的一道符像是凸出来一样。

  长剑收回,正在坛前作法的一个年轻道士左手捏个剑诀向剑尖一指,剑尖上的纸灰一下散成了无数细末,马上又结拢,在剑尖形成一个小黑球。因为还有些火星,这小黑球中也有细细的火线爬动。他将剑向面前的池塘一指,纸灰又凝成一线,直直射向池塘里。

  一入池塘,池水马上像开锅一般翻动。池中还有一些半枯的荷叶,水一翻动,枯枝败叶登时被推向池边,从池中心翻起一个大水花来,倒像是从池水正中突然又有个水源,正不断冒出水来。这道士将浸过符的酒碗端起来喝了一口,猛地向剑上一喷,这柄长剑立如巨烛燃起。他左手剑指夹住剑身,从剑柄处向剑尖一抹,火光应手即灭,剑身上的朱砂字一个个都亮了起来,他口中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池水中央本来凸起一块,此时更是像活的一样应声暴起,一道水柱冲得足有丈许高,从池中猛地冲出一个坛子一般大的东西,正蹲在水柱上面。这东西看上去像个侧放的斗,两眼放光,竟是个斗大的金色蛤蟆。道士双足一蹬,人冲天直上,在空中像是踩着无形的阶梯,双足移动,疾愈飞鸟,剑光一闪,那个蛤蟆还呆呆立在水柱上动也不动,被这一剑从中斩为两半,水柱也应剑而断,池面如同下了一阵暴雨,那道士又极快地退了回来,仍站到坛前,连先前的足印都不曾差得分毫。

  他将剑收到眼前,抓过一道符在剑身一抹。剑身上此时像插进过黑油里一般,上面涂了许多粘粘稠稠的黑水,符纸一过,却重又露出雪亮的剑身,以及上面的朱砂符字来。擦净了长剑收回鞘中,小道士左手一抖,那道擦过剑身的符无火自燃,眨眼间便又在他掌心里烧成了一堆黑灰,他却像什么事都没有,看着火燃尽,将掌中纸灰吹去,拍了拍手,又整了整衣服,朗声道:“星翁,事情已了,出来吧。”

  这道士看年纪只有十八九岁,一张脸还带着点稚气,两只眼睛又亮又灵活,带着几分狡狯,甚至不像个诚实人,此时倒是一本正经。

  这家主人名叫莫星垣,是安徽凤阳有名的富户,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自是爱如掌珠。去年府中出了个妖精,莫小姐被妖迷了,莫星垣心中惶急,请了不少法师前来捉妖也不见效,这个小道士无心是揭了悬赏自己前来的,本来莫星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让他来试试,没想到无心看上去不甚靠得住,捉妖的手段却比那些白胡子的和尚都要强得多,轻轻易易便将妖物收了。莫星垣又惊又喜,从内室跑出来。

  无心捉妖前与他说好,让府中大小在捉妖时不得进院子,莫星垣方才将信将疑,等得心惊肉跳,因为无心来时要了桌好酒菜吃,他只怕无心也是来骗吃骗喝的。一桌酒菜事小,纵然现在正闹饥荒,但莫大财主这点财还破得起,可要是捉不了妖可是大事。一听得无心说妖已被收了,他急匆匆赶出来,笑道:“法师!法师!你真是好本事啊!”

  无心微微一笑道:“星翁,你让下人将妖尸收了放进坛中,用火烧化后埋入地下九尺,以后便无事了。”

  莫星垣没口子道:“是,是,是。”伸将向正厅一让,又道:“法师,请进去喝上一杯,我让厨房里做菜了。”

  无心摸了摸肚子道:“不必了,方才一桌酒还在肚子里呢,我也吃不下。星翁,小道士还有事在身,收了这个蛤蟆,请星翁将花红拿出来吧,说好了,我要现银,不要宝钞。”

  宝钞是纸印的,太平时可当现银用,但现在兵荒马乱,宝钞发得多,等如一堆废纸。无心行走江湖,只靠给人降妖驱邪混口饭吃,只是他年纪甚轻,长得又不稳重,那些想请道士和尚做法事的殷实人家一看他这副样子,倒有七成当他是个骗子,此番能在莫星垣府中做这一堂花红三百两纹银的法事,已是难得的财喜,他生怕莫星垣会赖账。

  莫星垣道:“这个自然。来人,拿三百两纹银过来。”

  三百两纹银,已是一大盆,近二十斤的份量了。无心将银子一封封抓过来,每一封都掂了掂,觉得没有缺斤短两,便包进包裹,背在肩上,松了口气道:“星翁,令爱被鬼迷日久,请她出来,我给她驱驱邪气。”

  莫星垣见无心一出手,妖物便手到擒来,对这小道士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是言听计从。只是小姐因为被妖物迷了许多日,走也走不动,他叫道:“春仙,夏仙,扶小姐出来!”

  两个小丫鬟扶着莫府的小姐从内室走了出来。莫星垣家财万贯,人家一说起莫府的小姐,便觉得大家闺秀,自应杨柳其腰,芙蓉其面,花容月貌。莫小姐身材纤细,倒也有几分杨柳腰的样子,只是一张脸甚大,若说是芙蓉面,那这朵芙蓉花也该足尺加三的,加上瘦得不成样子,两个颧骨高得几乎要遮住眼睛,实在论不上花容月貌。无心一见这小姐的样子,微微撇了撇嘴,从怀里摸出一道符道:“星翁,将这道符化了调在水里给小姐喝下去,再请大夫来用当归人参之类补血益气的药物调理几日便好。此间事情已了,小道士也告辞了。”

  他说走便走,便要向门口走去,莫星垣跟在他身边道:“法师,请问尊姓啊?”

  道士不比和尚,和尚出家后都是以“释”为姓,道士却都有俗姓的。无心也不停步,顺口道:“小道士姓什么也没什么打紧,星翁留步。”

  他头也不回,人已走出莫府。他步子迈得不大,走得却是风快,莫星垣小跑都赶不上他,方到门口,无心已走出数十步外,拐进一条巷子,再也看不到了。

  ※※※

  “来一大碗面,肉要多多的!”

  这是个小面摊,掌柜小二只是一个人,正从热气腾腾的锅后钻出头来道:“大肉面一碗,五钱银子。”

  无心吓了一跳:“什么?五钱?银子?”

  那掌柜道:“正是,五钱。”他生怕这个小道士没听清面价,明明付不起还来吃,伸出一只手来,五只手指张开了像把小蒲扇,以示价钱。

  “怎的会这么贵?我从山西过来,一路上一碗大肉面顶多也不过是十几文钱。”

  “道爷,你怎不知道凤阳府今年遭灾?米价都涨到二两一石了。”

  寻常米价一石也只有二钱五分,如今涨到二两一石,已是平常十多倍了。无心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掂了掂,咋舌道:“早知道面都这么贵,就从江西买些大饼过来了。”

  他将一块碎银扔到案上道:“掌柜,来一碗吧。这儿五钱还有多,你给我加两块肉。”

  那掌柜接过银子,登时眉开眼笑,道:“道爷是从江西来么?辛苦辛苦,那儿年成好不好?”

  无心道:“也不算好,马马虎虎吧,你快点给我下面才是正经。”

  “好咧!大肉面一碗,道爷您先坐着,我马上就下。”

  吃面的人也不多,无心拣了个桌子坐下来。那掌柜下面果是一把好手,夹了一大筷子干面在沸水里一过,又加了碗冷水。等面汤一沸,也不用笊篱,就拿筷子一搅,一碗面就全撩了起来。在里面加得了大肉,端到无心跟前道:“道爷,面得了。”

  一见这碗面,无心差点叫出声。那面倒是不少,但上面的一块肉薄得几乎风吹得走。他敲敲桌子叫道:“掌柜的,五钱一碗的面,上面就只有这两片肉?”

  那掌柜送好了面,将汗巾搭在肩上道:“道爷,你真不知价钱,米价二两一石,肉价可更贵了。你没听说过前些时镇里有个孝妇为了养姑,甘愿自卖自身,把自己卖到肉案上去么?作孽啊。”

  无心吓了一跳,一脚踏到长条凳上道:“这……这……这不是那孝妇的肉吧?”

  那掌柜陪笑道:“道爷放心,小摊是老字号,当然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这是猪肉。”

  无心这才放下心来,坐端正了吃面,心中却暗自后悔,心想:“就算吃不下,也实在该在莫府再吃一顿后出来。”先前离开莫府时,肚子胀鼓鼓的吃不下。可还没走出镇子,却又饿了起来。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总不能重新回到莫府,要莫星垣再为自己开一桌吧。

  他刚一吃面,边上一下围起了一大堆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有男有女,有两个女子年纪还轻,却已又脏又瘦得不像个人样。那些人一围过来,掌柜的喝道:“走开走开!别碍着我做生意。”

  那些人似是很怕这掌柜,被一赶便走开了。无心吃了两口面,见那些要饭的虽然不敢走近,却还是远远地看着他,心中极是不舒服,伸手到钱褡里摸着,有心再叫一碗,但饿的人有那么多,一碗面杯水车薪,济得何事?而且要饭的那么多,只怕还要生出事来。可要是他做个好人,大大施舍一番,每人一碗,算算足足有三四十人,就算全吃光面也得十几两银子,他也委实不舍得。

  正想着,忽然有个人在那边叫道:“钟府施粥啊,没得吃的快去,早到有施,晚到可没了。”每到灾年,总有些大户人家行善事设粥厂施粥,只是人多粥少,去得早了还有厚粥,晚了就连米汤也没了。那班叫化子听得有人施粥,登时涌了过去,一些腿脚不便的也连滚带爬,生怕去晚了没得施。

  无心不敢再看,低头喝了口面汤。那面汤也又厚又糊,大概不知下过几锅面了。他正吸进一根面条,却听得边上有人长叹一声,抬头一看,却是个和尚。

  这和尚穿着件半新旧的袈裟,年纪也只有十八九岁,一张脸清俊文雅,倒如个士人,和一般和尚不同的是这和尚背上竟然背着口剑,倒与无心仿佛。无心一见这和尚,心中打了个突,一口面都忘了咽下,心道:“和尚带剑,他是术剑门的人么?糟糕,会不会是歹人?”他身边带着三百两银子,又见到处是要饭的,实在很不放心。

  那和尚叹了口气,坐下来道:“掌柜,一碗素面,不要荤油。”

  那掌柜的一见是个和尚,急道:“小师父,我这摊上可不斋僧的。”

  那和尚道:“小僧不是化斋饭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也正是五钱上下,放到案上。掌柜的一见银子,笑逐颜开,道:“好,好,小师父稍等,我给你盛多多的。”肚里却在寻思:“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全是些小和尚小老道来吃面。”

  那和尚整了整袈裟,正襟危坐。刚一坐下,却听得边上那个也在吃面的道士道:“小师父,敢问尊姓是余么?”

  和尚有些莫名其妙,道:“道长,贫僧释子,无姓。”

  无心听他说“无姓”,倒是一怔,又道:“那小师父俗家是姓张还是姓赫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