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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议论纷纷地回来,刚进家门,立刻全部愣住。只见院中一个人正在扫地,劳动得大汗淋漓,抬头见了众人,愉快地叫了声:“我回来了!”正是曾湘萍。
曾湘萍的婚外恋结束了,她和众人一一握手,握到苏小妍时,苏小妍小声说:“是不是你的老师又喜欢别的学生了?”曾湘萍:“嗨,大学的老师就这样。”苏小妍:“别难过。没有了老师,还有法师。”
曾湘萍便将扫把一扔,进了法师的房间,房中响着一种轻微的刮物声,只见一裸身男子站在墙角,将手中一片青竹探到脸盆中浸水一沾,极有韵律地刮着身上泥污。
屋外的众人忽听得法师房中“哐啷”一声响,好像是脸盆打翻在地。众人以为两口子打架,要冲进去劝架,爷爷怒吼一声:“都给我站住。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一说小孩,苏小妍惊叫:“咱家的孩子呢?”果然,六个小孩不知去向。
忽听院门外人声鼎沸,六个小孩窜了进来,后面跟着十个和尚,还有无数看热闹的邻居。十个和尚盯着爷爷不放,猛地叫道:“你莫非是小便师叔!”立刻全部跪倒。爷爷怔怔地说:“你们莫非来自少林?”六个小孩激动地跳起,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惊叫。
当时武打片《少林寺》正在风靡全国,家中忽然来了少林和尚,父亲耳旁仿佛响起电影主题曲“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一阵头晕几乎摔倒,回过神来心想:“太有面子了!”爽朗地叫道:“大叔大婶别在外面站着,进来坐呀!”立刻院中进了两三百人。
法师的房门在这时开了,法师和曾湘萍手拉手走了出来,如入无人之境地向院外溜达,两人幸福得仿佛正在举行婚礼,院中的众人不由自主地让出条道来。苏小妍问道:“没事?”曾湘萍回答:“我们洗澡去。”望着两人挽着胳膊远去的背影,父亲暗暗称奇:“到底是佛法无边啊!”
【十八、】
自从曾湘萍上了大学,法师天天面壁,已经四年没洗过澡了。在清华池澡堂,法师和曾湘萍分别进了男部女部。曾相萍站在喷头下,任水冲灌脑顶,忽然起了一阵烦躁,擦抹几下,不待皮肤干透,便穿上衣服,坐在女部外的长椅上,瞟着男部门口。
终于忍耐不了混恶空气,索性出了清华池,站在马路上等候,她未盘的长发上仍挂着水珠点点,便仰面扔发,水珠纷撒,竟闪出一圈纤细的彩虹。
几个中学生恰巧走过,正是对女性憧憬的年龄,见此情景,哄了一声,加快步伐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走出二十多步又回头急眺,却见那女子面对的方向,一个长须男子从清华池踱步而出。日后,这几个中学生中的一个成了作家,写了篇小说名为《男人的多一半是女人》,成为了新生代文学的名著。
人在洗完澡后往往感到饥饿,法师和曾湘萍便去了一个饭馆。曾湘萍见法师胡须过长吃东西不便,就问:“清华池有理发部,为什么不就此刮了它?”法师抚须良久,并不说话,曾湘萍又问:“为过往留个纪念?”法师重重叹了口气,道:“过往不留,该逝去的终须逝去,空留一把胡须又有何用?”
曾相萍闻言忽觉伤感,低头挑起一片菜,见法师的筷子也伸入盘中,但怎么也夹不起一片,便夹一片放入他碗中,法师的筷子却仍在盘中划来划去,曾湘萍心觉诧异,挑眉看他,见他一双因常年面壁而变得深渊一般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其时,天上下起雨来,许多行人拥挤在饭馆屋檐下。法师望着窗外众人,自言自语般道:“你的婚外恋,让我开悟了。”曾湘萍也是一番感触:“我的婚外恋,也让我开悟了。”
法师的眼光仍在窗外,一一审视避雨的人,喃喃道:“你看,凡是气质混浊的人都是肥头大耳,衣服名牌;而气质清俊的,均营养不足,服装寒贱。我蓄须是为了留住一团浊气,但愿能发家致富,和你好好过日子。”
曾相萍两眼含着泪光:“你真是开悟了。”法师:“你不再婚外恋了吧?”曾湘萍:“我也真的开悟了。”法师:“好,一对高人。”两人相视一笑。
【十九、】
一对高人回家后,见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仍没走,只听十个和尚正齐声道:“请师叔离婚!”围观群众立刻发出一阵喝彩,院子中央的爷爷和父亲都红光满面,六个小孩上窜下跳。
两人见苏小妍一脸怒气地站在一旁,便将她拉进屋里。
原来六个小孩随着大人送奶奶,忽见马路对面走着十个和尚,受电影《少林寺》的影响,当时的小孩一见和尚就兴奋,六个孩子跑过去问:“你们是少林寺的吗?”不料十个和尚说:“正是。”六个小孩立刻如痴如醉。十个和尚说,根据江湖线索,他们的师叔就隐居在附近,此番特来寻找,不知此处居民有哪个异样?六个小孩思索半天,想到:“我家的爷爷倒常飞身上房。”十个和尚便寻了来。
法师惊道:“少林寺不是烧了吗?”苏小妍:“全因那部电影,人民一重视,就又修好了,这十个少林和尚便是来请他回寺当主持的。”法师:“小便已经还俗,这该如何是好?”曾湘萍:“你们不是有本《九阴白骨爪》的武术秘籍吗,给他们,也许十个和尚觉得携宝而归,不枉此行,也就罢休了。”
岂料苏小研更加愤怒,咬得牙齿轻响:“我已经这么做了,谁想十个和尚收下书,却又说一个局面的打开,一种文化的恢复,是靠人不是靠物,秘籍终是死物,而少林需要德高望重的人来当家作主。他这一辈子就没人夸过,这些言语入耳,现已大为动摇。”
法师探窗一看,见爷爷坐在十个和尚中间,面色红润得好像刚喝了酒,而站在他旁边的父亲,脸色更为红润,不知喝了什么。父亲只知爷爷是个流氓,没料到在武林中地位颇高,《少林寺》一片尽人皆知,自己作为少林主持之子,当是十分光彩,隐隐觉得爷爷出家,倒也不错,想到那句:“臭屎也有发热时”,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法师叹道:“能开局面的是人而非死物,确有道理,他不去也得有人去呀。”好似倒有替爷爷当主持的心,曾湘萍心头大叫:“这个也要坏。”却听他又说:“但不必是他,据我所知电灯法师还在世,听说能用一根指头倒立,比九阴白骨爪厉害多了。”
一听还有个电灯法师,两女都松了一口气,曾湘萍对苏小妍说:“放心了吧,再说就算他当了主持,也会将你作为镇寺之宝的。”二女就势倒于床上,打闹成一团。
法师走出屋去,对围观的群众说道:“散了散了。”经过商谈,十个和尚决定去找电灯法师,但夜色已深,当晚便住了下来。父亲打扫出几个房间,十个和尚齐声道:“明见。”入屋安息。
当一屋屋灯光灭尽,父亲立于院中,睹明星而思索:“若不是当年卖了千把人,置下这份房产,今天的场面还真应付不下。”低声念了句:“啊啊下萨嘛哈。”也回屋睡了。
【二十、】
少林僧人走的那天,北京市开始办理个体经营执照,由于没人愿意脱离国营企业,第一批来报名的竟只有十五个人,其中一个是父亲。
父亲骑着平板车去报名,毫不犹豫地在经营项目上写下“人口交流”,执事员一脸惊愕,叫住了父亲:“是不是人才交流?”父亲心中一片茫然:“人才交流是怎么回事?”执事员振振有词地说:“改革大潮下,一个局面的打开,一种文化的恢复,靠的不是死的东西,而是活的人才——”父亲心想:“怎么跟少林和尚说的一样?”口中迎合着:“明白!”
父亲回家后对母亲说:“好比把我爹送回少林寺,人才交流就是,是什么人就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母亲:“明白!”
但是缺乏创业资金,父亲决定向奶奶要钱,爷爷愤怒制止:“她们娘仨挣点法郎容易吗?”父亲就问:“那您还有没有张大千的画了?”爷爷:“张大千的画,一张一条腿,你看我还有没有?”一家人正在犯难时,法师打听到现在进入了商品时代,开始流行拍广告了。法师和爷爷就去拍了个广告,广告词如下:
〖醉鬼甲:你要没喝醉,我把这手电打开,你能顺着这光柱爬上去吗?
醉鬼乙:我不干,我爬一半,电池用完了,我不就掉下来了嘛。
醉鬼甲:不会,我用的是XX牌电池!〗
这个广告拍完,创业资金就有了。“人才交流中心”开业时,奶奶的演出期结束,要回法国了。这个消息对爷爷造成了严重打击,爷爷是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三妻四妾的思想十分顽固,虽然奶奶在京期间并不理睬他,但爷爷一想到:“我身边有两个老婆!”就得意非凡,听说奶奶要走,想到:“我就剩一个老婆了。”立刻感到男人的光彩全无,怒吼一声,飞身上房,霎时间方圆五百米的电线抖动不止,每个电线杆子上都留下了五个爪印。
爷爷一走又不见了踪影,直至奶奶上了飞机也没出现。飞机升空时,父亲立在机场大厅的玻璃窗后,面无表情;法师第一次见到飞机,贴在窗子上,嘴张得很大;女眷们抱着小孩,叫着:“飞机!”张招考叫了声:“爷爷!”——女眷们见跑道上立着一人正和几个工作人员叫嚷,一抬手便有两人摔了出去。
苏小妍急叫父亲:“金贵,快看。”父亲一望,见自己老爹正像扔沙包一样扔人,急急下楼,到机场口便遭阻拦,说没机票就不能进。曾湘萍:“他又是怎么进去的呢?”苏小妍冷冷道:“我也真不知他除了飞身上房,还有穿墙入壁这一着!”法师对着检票员大讲一番“我们是去救人的”,仍然无效。
一队保安手持棍棒绳索奔跑而至,跑在第一个的显然是主管,父亲一把将其拉住:“打人的是我爹。”主管立刻抓住了父亲:“走!”
飞机场上,却见挨打的工作人员们呆呆而立,爷爷已不知去向。那几人说当他们从地上爬起时,只觉一道黑风旋转不止,令人目眩心闷,再睁眼时,黑烟已经消失。再问,他们纷纷对爷爷的武功大为夸奖,父亲拍拍主管肩膀:“我爹来自于少林。”
此言一出,众保安肃然起敬,主管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来自少林,这属于特殊情况,否则跑道上闯进闲人,我们非被开除不可。”父亲便掏钱请总管和众保安吃饭,互道姓名身份,知此主管姓王,王总管一直盯着法师,喃喃道:“太像了。小时候,我奶奶有个高僧的相片,天天供着。”法师:“那一定就是我。”
王总管大惊,立刻双手合十,忽又大惊:“怎么,还俗了?这位啊,当然是尊夫人,难怪难怪。”望一眼曾湘萍,心想:“红颜祸水。”望一眼父亲,心想:“这是个什么人家?”
王主管这顿饭吃得毕恭毕敬,分手时父亲递给他一张名片,王主管一瞟之下见“人才交流中心”几字,心中又想“这是个什么中心?”,脸上挂着笑容,口中说着:“失敬失敬。”
一伙人回到家中,第一眼便向屋顶望去,果然见一人躺在屋脊上睡得正香,正是爷爷,一伙人松了口气。曾湘萍对苏小妍说:“此人能去机场,也算有情有意。不过他这飞身上房的毛病,你得想法给他去了。”苏小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