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改变了一日开始的时间,便换了心理,我们与老辈人甚至不是一个人种。晚睡晚起的民族和早睡早起的民族,审美和思维方式肯定不同。

福克纳曾在好莱坞写剧本,目的是“家里能有个游泳池”,好莱坞对他的策略是“不死不活养起来”,他写的剧本不管好莱坞剧作原则,好莱坞也不管,照样买单,让别人改写。

八九十年代,作家群体普遍转化为影视编剧群体,小说叙事接近于好莱坞电影剧作,读者和观众划了等号。我们做不成“不死不活”的福克纳,因为我们的电影业尚不是好莱坞,非生即死。

我没有受过文学训练,所受的叙事教育是电影学院的剧作法,那是九十年代初,之前最好的中国电影常是拿首诗改的,如《一个和八个》如《黄土地》。苏联解体,老师们松了口气,苏式政宣型故事片被摈弃,让我们学“真正的苏联”――《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愿望树》,剧作本属诗歌系统。

小说法和剧作法合一,以好莱坞为终极标准,是当今特色。二十年来,特色是个坏词,往往说的是反常现象。我写小说,也有极强的目的性,为将来拍成电影,青年立志时,毕竟是做个导演。

特色之下,小说法和剧作法合一,但能否改改终极标准?比如,诗歌。

我们常把好莱坞叙事说成是逻辑性强,认为是了不得的优点。但在电影院里的观察,发现讲求逻辑,是气血两虚的需要。人们常在极度困倦下,来到电影院,稍一动脑,便呼呼睡去。

好莱坞剧作法是建立在“观众要么智力不足、要么精力不济”的基础上的,这是好莱坞的秘密。美国电影宗旨是赚孩子和劳动者的钱。

好莱坞的电影观是病理,逻辑清晰、视觉热闹,是对脑力不足、精力不济的药方。问过几位五六十岁的人,看好莱坞近年电影,如《福尔摩斯》系列、《蝙蝠侠》系列,走出影院,常有虚火上升之感,隐隐不适。

好莱坞,不利于养生。

问:“你们觉得什么电影利于养生?”

答了个《归心似箭》,斯琴高娃青春时风韵之作,她是个村姑,救了个遗落民间的解放军伤兵,求爱遭拒,伤兵要去找队伍,为江山辜负了美人。

虽然我们都知道,胜利之后,村姑们大多被城里女学生淘汰,但电影里那个基层小兵重整河山的情怀,真诚得令人动容。

原来养生的是“江山美人”。上一百年,理念毁灭生活,是比比皆在的悲剧。但在电影世界,获得一个理念是终极快感。当今大众电影的虚火上升,是拿不出什么理念,好歹好莱坞有个“拯救世界”,港片有个“别欺负中国人”。

电影总结生活,我们现在最爱总结的是“活着真好”、“我们都被骗了”、“你毁我,我就毁你”、“放弃智商,回归家庭”――

六七十年代的好莱坞经典,都是好莱坞的反例,好在心胸辽阔,观后精神一爽,如《猎鹿人》、《美国往事》,这批越战老兵批判了社会,但给了一个生活延续的理由,或对屡屡遭到背叛的道德准则,给予了终极肯定。

大众电影,本是做大众理念。

而老辈人早睡早起的中国,不适合当今的好莱坞文化,那时的人们以新衣为礼,以精神饱满为礼。觉得自己气色不好,羞于出门见人。

人与人相对,亮着精神气,所以人间爽利――这是小津安二郎电影的主要特征,也是八十年代之前中国电影的主要特征,虽然表演观念更新了,新一代演员不会再重复前辈的表演,但我们至今看赵丹、崔嵬、王晓棠、龚雪,并不觉得他们表演过火,反有一种敞亮的好看。

精气神足,便会有另一种电影。

问过医院的按摩大夫,疗程以病人不厌烦了,为结束标准。身体好了,还按,就觉得不舒服。逻辑剧情和视听热闹,相当于舒筋活骨,但筋骨好的人会觉得不耐烦。

九十年代之前,国人筋骨好,瞅美片瞅港片,就是瞅个新鲜,真觉得不耐烦,看过一份赴南极考察船的报告文学,船上备了大量香港武打片录像,人人都烦死了。

我这一辈人现今已骨衰筋疲。另一种电影,成了个念想,知在我辈不可能复现。

看书法历代留迹,透着一股“脑力健”的气魄。脑力健,所以说事的小说是下等,不耐烦于事,要抒情,所以诗歌地位高,也因为脑力健,对现实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强,所以不耐烦编造,要写史。

中国小说的叙事传统,齐如山讲,许多文人为了让自己的诗流传,才写小说的,所以古典小说中插的诗词多,写小说为走私。

史,有正史(国事)、族谱(家史)、县志(地区史)、个传合集(僧道史),地位均比小说高,一些文人的地位轮不到写史,写小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史学修养,高档茶馆里的说书,不是评书演义,而是“讲古”,讲古是说史,得有真学识。

小说是为照顾小市民阶层,谈奇说怪,偏颇玩艺,对时代没有概括性,也不是真性情,所以跟诗、史相比,地位低。明亡遗民,志志不忘修《明史》,亡国了,便要求个概括性……

这都是需要脑力的。

不言而喻的,便不需要再注释说明了,所以省略为诗、史的美学。一些汉代儒家经典、唐代道家经典的注释和清代小说的眉批,往往是为了捣乱,混淆视听,将真意隐蔽。

古人以减省来营造意境,说满说显了,便无意境。不是猜谜,谜底是单一的,而营造意境是为了让人有更多体会。可惜现今人拒绝体会,只求告知。

于是叙事传统不成立了,叙事者迎来了时代变局,我们不需要罗贯中讲什么“浪花淘尽英雄”,只需他告知好人坏人;也不需要曹雪芹讲什么“还泪祭花”,只需他告知谁跟谁睡了。

现今,对一个导演的批判语,往往是“他没有能力讲一个整故事”,而不是八十年代的“他没文化”。

其实我们追求好莱坞故事模式三十几年了,一个导演身边聚集了那么多编剧能人,故事基本是环环相扣,因果明显得都抢眼了,为何还被说成漏洞百出?

因为没有理念的电影,总是漏洞百出的,观众得不到终极满足感。没有精神实质,电影批评也成了逻辑游戏,进入纯智力游戏阶段,大家就容易迷失。游戏厅里的孩子,明知无聊,也总是玩不完的。

电影成了电子游戏,开始是精神亢奋,最终变成了智力体力的消耗,消耗成了最终目的。消耗带来消费,所以电影市场可以维持下去。

另一种电影,在情节上是敢于偷工减料,在人物上敢于不掏心掏肺,却因为有一个开阔心胸的理念、有一份值得辨析的真情,却让人觉得完整。

情节的完整并非完整,人物行动的心理依据也非依据。完整,对于观众而言,是心绪满足,而不是技术达标。

就国画而言,近乎无人的《溪山行旅图》的地位远比人满为患的《清明上河图》地位高,在于一个是心绪,一个是头绪――生活的各种头绪;而心绪则是生命品质。

叙事艺术,不管小说电影,首先满足的是求生欲望――以何种品相生活下去?

2013.3.15

后记二 人民不答应

大学上的第一堂剧作课,是谢飞老师推着他的二八大车,带全班同学去菜市场观察生活。

老师们骑自行车的时代过去后,对现今的叙事艺术,也越来越不能理解。例如,学艺期受的教育,是“口是心非”方为语言,现今以此原则写就的得意之笔,常遭病垢,要求作出“再直白些”的修改。

提出反抗,会遭到“看不懂”的回击――这个概念,很像六十年代的“人民”一词。“看不懂”和“人民不答应”,这一对话语,可以摧毁一切。在我阅读的范围里,还没有看到一个聪明人能想出应对的话。

在一个“再直白些”的年代,艺术观念发生着巨变,如能变出新东西也好,但百年历史里的巨变,往往只是变没了。

我这一代人的大学教育严重贬值,甚至是负值,已成型的审美趣味成为生存的障碍。音乐美术文学等艺术门类,对于受众,是有要求的,即是有审美素养的人,回想第一次入音乐厅第一次入画厅,必有忐忑。

可悲的,我们的师辈把小说电影设定到绘画音乐的高度。现今,市场的多数操纵者们将读者观众设定为无知无识的人。商业霸权体现在以最低标准办事,最低标准下,无理可讲。

小学受到的义务教育,大众都是聪慧、有道德、有思想者,所以推翻统治阶级是合理的。而今的读者观众定位,则将大众定位为愚蠢、粗俗、无要求的一群人,没理由推翻任何东西。

大众的定义变了,叙事的定义也变了。八十年大陆的电影观念,完成了法国纪实美学和苏联诗电影的融合,从学理上讲,两者是融不到一块去的,而是二者激活了国人原有的审美,借二者说事,在剧作法和影像上皆有创举,格调之高,原本有日本战后电影黄金期的迹象,建立起民族电影语汇、出现众多个人成就者。

才子无杰作,是文艺之哀。有才华者的探索之路,往往被生硬打断。经济的摧毁性,大于政治。

日本电影黄金期,基于社会要重建民族自信的心理,寻找民族优质,成为最大的商业元素。日本也有此传统,1904年日俄战争前夕,忙忙叨叨地伪造了武士道,一路增强,而之前,武士是低级官僚,大众崇拜的是中国人和自称有刘邦血统的日本贵族。

日本没有武士传统,从他们的武圣――宫本武藏聊聊无几的历史记录,便可看出,那是一个被历史忽略不计的人,小人物。伪造武士道,只为给传统文化找一个向大众传播的载体。总之,他们成功了,确立了民族优质。

而八十年代至今的电影实践,则是以抹杀民族优质为前提的,一直在学港片、美国片里的商业元素,我们如此热衷于元素,出现了《电影元素》、《戏剧元素》等流行书,只顾偷招,总爱找现成便宜,放弃了思索和传统。

加上我们百年来的习惯动作,不是确立民族优质,而是诋毁民族优质,五四以来的名人,都在做民族批判。几位导演有建立民族优质的自觉,但上上下下都没有这个需求,没有大方向的共识和热情,也就无力了,整体迷失。

八十年代有一场非常奇怪的文艺论战,文艺片和商业片之争。两个概念,本没什么好争的,也是借二者来说事,从文字记录上看,师辈们之所以热烈欢迎商业片时代到来,是企图借市场势力,为创作争取更大空间,想在“商业原则”下藏身,以“观众不答应”为自己撑腰。

可惜滚滚而来的商业,如此低端,辜负了纯真善良的师辈们的厚望。

“人民不答应”的话语权,落在了商家手里,资方和制片方往往具备“比你更懂电影”的姿态,是现今影视圈的常态。好莱坞的电影体系,导演多是执行导演,剧本定型权、剪接权和选角权在制片人手里――创作者受压制,是有雄厚理论依据的,他们喜欢这样。

但我们整体上还不是好莱坞,美国也非世界唯一标准。清末以来,对国外理论断章取义,是人们为自己谋权谋利的主要手段,比如晚清重臣张之洞就认为,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不是思想自由,而是诸子是故作偏激,他们博名谋利,在错乱学问。

人人谋私利的时代,是没有学问的。而一个没有学问的时代,不可能有文艺,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商业,只会贪污,算什么商业?

叙事艺术是个什么东西呢?是文化的最低台阶,二战结束后,巴赞感慨,坏了,才几年时间,法国青年没文化了,赶紧办电影沙龙,视为恢复法国文化的一步棋。

他高抬电影,是在法国没文化的大前提下。我们不用把电影抬得那么高,但也得明白最低的台阶也是个台阶。叙事艺术里最大的商业元素,是心灵需求,对思想性的追求、对审美形式感的追求――好莱坞的明星理念属于形式感的一部分,大牌明星都以时代新人、新审美代言人的姿态出现,不单是长得漂亮。

导演和剧作的本质,是形式感的艺术,但我们总是以外行的眼光学好莱坞,以明星多寡、老套桥段的成功率,来诋毁形式感更新。电影是世俗艺术,世俗不等于庸俗,世俗是要自我演进和自我沉淀的,把握住这个脉,才能体现制片人和导演的专业性。

或许,现今的电影不需要专业?

我们跟世俗总有一层隔阂,总做内心最不需要的东西,然后称之为商业片。那么,资方制片方“再直白些”的要求,就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现今的电影不是电影。

是明星秀、清凉秀、堂会?

叙事艺术的本质是研讨一个“以何种品相活下去”的问题,重要的是品相,在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地域,叙事艺术是不存在的,只能写写抒情散文。俞平伯认为《红楼梦》是二流小说,引起诸方震怒,不知老先生指的是什么。

十年来,古装大片的答案都是“赖活者称霸世界”,今年的《铜雀台》作出有力总结,连曹操都不耐烦地死了,存活的都是小人。十年,我们没能想出一条活路。

活,而无方式要求,即为赖活。

需要解释一下“口是心非,方为台词”,这是从生活经验里提炼出的艺术原则。生活里,人人皆口是心非,即便用意是真实的,用词也经过了伪饰,因为人跟人交往是有分寸感的,毕竟不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台词,即是打折。通过被扣掉的部分,我们得到了更多的信息,得以测知人物关系、处境、内心强度,情节演进上,也有了多重层次。

读小说看电影毕竟不是看犯人供词,半猜半蒙,才是叙事――而这种传统,在现今是不成立的,现今的电影“美学”要求,内心、用意、用词三者高度统一,台词只反映单一的信息,人物跟人之间都呈现撕破脸之后的吵架词汇――直指人心,方为好台词。

好的标准,是“这下看懂了”。其实剧本审定者,往往没有看剧本的能力,剧本是不完善的文字形式,专供内行人看的,因为内行人有共识,有补充想象的专业能力。毕竟电影的最终形态是视听,不是文字。

而一个剧本,常人能看懂的信息,就是台词了,外行的剧本审定者,便会要求从台词上看出一切,否则就是表达不清,剧本没水平。要一个局部性的东西,承担起整体,是没法完成的任务。

但剧本审定者有制片方赋予的权力,剧作家为早点拿到片酬,只好曲以委蛇,写下直指人心的台词。一旦以这种台词作为影片拍摄的前提,导演工作会陷入巨大麻烦,每一个合理的修动,都会变成不尊重制片,最终屈服的总是导演。

明明一个会造成商业后果不良的东西,被说成了商业保障,导演为拯救影片的修改,变成了商业冒险――导演没法负这个责任。

电影是群体合作的艺术,历史证明,交流的成本过高后,便是一场哄闹。

西方文学批评习惯,爱说大作家有宗教背景。但丁是天主教,莎士比亚是中古巫术传统,弥尔顿是基督教,博尔赫斯是天主教异端诺斯底教派,乔伊斯是摩尼教,卡夫卡是新犹太教神秘主义――

那是在他们作品中被减省的。用佛洛伊德理论写小说和拍电影,是六七十年代的流行风气,是直讲的,如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博尔赫斯说:“在弗洛伊德那里,世上的一切都简化成少得可怜的几个童年阴影。”

直讲了,便少得可怜了。但,人民答应了。

2013.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