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钩向袖口,里面有一把七寸小刀,向着预感的危险望去。只见一座重檐九脊蓝色琉璃瓦顶,檐下有铜色橼子,在上下檐之间,镶嵌着四个巍峨大字“天地正气”。这道匾额下有三个镂空紫铜门,门上分别刻着“民族”、“民权”、“民生”的篆书。
柳白猿的手指离开了袖口,放松下来,走入孙中山祭堂。
在当晚十一点,他离开南京,作了一个决定:停止其他刺客业务,只等待六个月后的一天。
杨杏佛住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7号,离亚尔培路331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办公处相距两百七十一米。12月21日,在这两百七十米之间的一家水果店换了主人。
柳白猿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驼色的旧毡帽,日日坐在一堆橘子香蕉中,平生第一次感到水果气息的可爱,犹如杀人前大脑皮层的清爽。
和柳白猿一样喜欢水果的还有一个人,他每天早晨都拿一只梨在鼻子前,很陶醉地一路闻下去。柳白猿知道,在广西有一个叫“言情门”的武术流派,以清晨闻梨味作内功功法,闻气味就等于在练呼吸。
此人走路姿势笨拙,时常会被路上石子绊个趔趄,但他的脚步声很轻,只有身体高度和谐,才会发出这种足音。他每日早晚陪杨杏佛在保障同盟和杨家之间行走。
他是一个隐蔽的高手,有这样的人寸步不离,杨杏佛的生命应该可以保障。但杨杏佛似乎并不知情,对此人的态度,只是将他当作佣人。柳白猿一日两次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感到刺杀任务变得有了趣味。
杨杏佛的鼻子并没有胡适说的那么大,柳白猿多少有些失望。唉,一切都要等到六个月以后,刺客生涯虽有一霎那的紧张刺激,但除此之外都是无聊寂寞,因为他要潜伏。
从水果店的向外望去,总有一个穿着淡绿色旗袍的女子,开衩很高,略一走动便闪现出大腿的肉色。今冬天寒,柳白猿的第一反应为,只有深厚内功方能如此;第二反应为,噢,这是个职业妓女。
她有时从街对面走过来,买两三个美国苹果,用手一擦,就在店里吃了。她吃苹果时,很少和柳白猿说话。一天,她跑进了店里,柳白猿挑了两个苹果,她说:“不吃了。大哥,你能抱我一会么?太冷了!”
女人的身体只有痛苦和罪恶,目睹姐姐被强暴的一幕,令他在生理上排斥女人。柳白猿自十七岁开始排斥女性,但作为男性,有一个更为遥远的起点,那是恒古以来对女性的需要。
她的脖子冻出一片浅红,犹如处女害羞的红晕。
柳白猿抱住了她,两条胳膊的骨髓变得滚烫。她靠进他怀中,将头埋在棉袄里,重重地哈了口气。
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半小时,她轻声说:“大哥,我今天没生意。你要喜欢我,把我抱走吧。不用给钱,让我白吃你三十个苹果就行了。”柳白猿周身的大脑皮层感到无形压力,把他的脑浆压成了固体,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瞥了一眼,咬了下嘴唇,语气斩钉截铁:“要不这样,十五个苹果,不能再少了!”
【三、鸟度机关里】
她的名字叫邓灵灵,祖籍山东省临宾县,第二代上海人。她头发浓黑细密,洒在赤裸的脊背上,如宣纸上泼下了一片水墨。
经历了她后,柳白猿周身的神经都已经死掉。而她兴致勃勃,问:“大哥,你是第一次吧?”柳白猿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打了个响指,说:“太好了,给你留个纪念,我的名片。”说完跳到床下,从衣服中取了张小纸,又一下扑到柳白猿身上。
小纸上面是她的名字,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名片的衬底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画的一团菊花。她指指点点:“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块大洋。”
柳白猿应合了一句:“很贵。”她:“是呀!顶我一百多顿饭了,但有了高档名片,身价就能提高啦。”她的两眼有了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气魄的事情。
看着她的双眼,柳白猿竟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于是扭头去看墙壁。墙纸肮脏,屋顶的墙皮有三道裂纹,柳白猿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跟随她来到这里,这种专为妓女提供的小旅馆,在上海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咸肉庄”。
柳白猿:“旅馆要多少钱?”邓灵灵:“二十五个铜板。哈哈,比我还贵。”柳白猿脸色一沉,从床上站起,拿过棉袄。
棉袄的腋下位置缝有一块硬物,那是根金条。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但我现在是一个水果小贩――
柳白猿拿不出这根金条,刺客注重细节,因为任何一个小纰漏,都会引来危险。他放下棉袄,躺回床上,说:“我给你一百个苹果。”邓灵灵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头卧在他的胸口。
她抚摸着柳白猿的肋骨,轻声说:“大哥,你刚才快乐么?”柳白猿的声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对不起。”
柳白猿侧过了头,避开了邓灵灵的目光。刚才进入她身体的瞬间,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勒死杨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头。
她仰起上身,伸出两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种生意作久了,下身总处在充血状态,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眼光温和,懂得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会成为贤惠的媳妇。柳白猿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此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的肉体不是痛苦与罪恶,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显现。离开咸肉庄前,他拿出了棉袄中的金条,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止住哭声时,语不成句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柳白猿嘱咐她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会去找她。
邓灵灵用力地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苏省旦徒县有一所精致宜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陆逵隐居的地方,他离开那里后,平息了甘肃民乱,成为了青帮的第三代祖师,两百年后的青帮在烟赌嫖毒中堕落,祖师的文雅被淡忘,这个原本该成为青帮圣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柳白猿在两个月前买下了它,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养老之地。他要让邓灵灵住到那里,给她最好的饮食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让她充血的下体复原,可以重新感受快乐――
望着她的背影,柳白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个小时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质小楼,住了七八户人家。第二层走廊的最深处,便是她的家。门上贴了一张印刷齐白石大写意的年画,和她的名片上一样,是一团菊花。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门前,打开了这扇门,两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在敲门的瞬间,忽然一闪念:“她不会拿着金条走了吧?”底层民众,行为不动,因为贫穷令人变质。柳白猿长吸了一口气,念叨了两遍:“不会,她不会的。”
他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过了十几秒,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墙角有梳妆台,床前有换衣屏风。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闻着一只梨,桌面上摆着一根金条,闪着清冷的光。
那人嗓音飘忽,仿佛不是从他身体发出来,而是从空气中直接产生。他说:“桌上的东西看到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柳白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然后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四、人在明镜中】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深深地闻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丢来,柳白猿一侧头,那人已掏出了手枪。
但那人的脸色骤变,因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插进了枪管中。柳白猿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把七寸尖刀。
柳白猿:“如果开枪,我废根手指,你废条命。”
那人两眼一翻,“咔”的一声关上了枪的保险。那人:“你是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后是什么组织,希望你能听我说段话。”
柳白猿的手指从枪管上撤离,那人把枪收进了腰间,柳白猿的飞刀也缩回了袖子。然后两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着对方。
那人:“当今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他却称自己是一个人的化身,您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柳白猿:“陈其美。他是蒋介石的结拜兄长。”
那人:“陈先生被袁世凯暗杀时,我从日本刚刚回来。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陈先生多年的助手。”
柳白猿皱起了眉头,陈其美军事才能出众,打下了上海、南京两大城市,拯救了国民党的颓势,孙先生称他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还控制了整个南方的青帮,当上了龙头老大。能走上武力的巅峰,传说是因为他有一个神秘的助手。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协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把宣誓效忠、喝鸡血、按手印这些青帮规矩引入了党内,派我多次刺杀党内的不同政见者。他是个为民主而革命,却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人,他只是个英雄豪杰,却不能把民众引向大道。”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么发现我的?”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这条街上卖水果已经卖了两代,即便把店转给别人,也不会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个晚上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你就出现了,我钦佩你的办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柳白猿轻叹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
柳白猿:“你怀疑了,就让一个女人来确定?”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继续说下去。
匡一民:“我二十一岁学成了武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去扶佐的人。蒋委员长不是,他顶多是陈其美的翻版,而中国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杰,需要一个合理的制度。”
柳白猿:“这样一个人你终于找到了,就是杨杏佛?”
匡一民:“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了他。”
两人对视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头。
柳白猿:“我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匡一民一拍桌子,说了声:“成交。”就起身出了屋门。一分钟过去,邓灵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盘了一个规矩的发髻,一脸庄重。
邓灵灵:“从这屋里出去的人是我丈夫,我十四岁跟了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换杨先生的命,值了。动手吧。”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挥,七寸飞刀扎在墙边的梳妆台镜面上,镜面中正是邓灵灵的映像。
脆薄的镜片没有甭碎,这一刀掷出的力度已不是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神迹。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断了。”然后把金条往毡帽里一扔,毡帽戴在了头上,双手插着袖口,溜溜达达地走出屋去。
柳白猿双手插着袖口,在街上行走着,他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他扔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刀,这样的境界他再也不能达到,但他丧失了大脑皮层的清爽,扔出这一刀时,感到一万根针扎进了大脑。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风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么区域,柳白猿见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馆,便一阵狂跑,冲了进去。
三个小时后,他的嘴对酒已经丧失了感觉,只觉得体内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液体,咸苦阴寒,类似眼泪的味道。
忽然他的脖颈一冷,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睁开眼。酒馆中竟没有了一个人,连酒馆伙计都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