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错觉,还是心魂归体后反过来对梦境的影响?
而且,不知是不是缺氧的缘故,让她分不清时间流逝,总觉得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桑洱才动了动腿,去蹬江折容。
这一踢,却蹬了个空。
桑洱惊喘了一声,醒了过来。
眼前一片漆黑,触到了身下那冰丝般柔滑的床褥,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已经醒了。
怀梦藤的梦境结束了,是天亮了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蒙着眼睛”这一点,让梦境和现实连接在了一起,桑洱的身体莫名有些酸软,梦境的影响还没消除。她支着手肘,缓缓地吸了口气,爬起身来,想到怀梦藤会在皮肤上留印,桑洱忍着眼睛的不适,掀起了眼罩的一角,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却没有看到任何印记。
桑洱又问:“系统,我的脖子和脸上都没有月牙印吧?”
系统:“没有。”
看来,那个月牙印记,这一次应该是留在了被衣服挡住的地方,那就无所谓了。
见光了一会儿,眼睛就有点不舒服。桑洱将丝绢拉回了原位。
平时一到早上,伶舟就会出现。桑洱叫了一声:“伶舟?”
一出声,她就发现,自己的耳道里如同被积水灌满了,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无光也无声,仿佛被遗弃在漆黑安静的世界里,谁也无法泰然处之。恐慌一瞬间就攫住了桑洱的心,她大喊了一声:“伶舟!”
同时,她摸索着,试着下床,但没有了方向感,一不小心就摸空了。好在,在即将滚到地上的那一刻,她被一双有力的臂弯及时地接住了,被搂入了一个怀抱里。
耳朵嗡鸣了一下,声音又争先恐后地涌了回来。桑洱揪住了来者的衣裳,嗓音有点惊悸:“伶……舟?”
“是我。”
上方传来了伶舟沉稳的声音。没有一刻,会比现在有他来旁边,更让桑洱安心。
桑洱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膝弯一暖,被他抱了起来。他的拥抱有点紧,气息也有点沉重,但桑洱这会儿还惊魂未定,没有意识到那些差别。被他放到床上,桑洱仰起头,拉着他:“我刚才听不到声音了。”
片刻后,她的面颊似乎是被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别害怕。”
“有我在,你会好起来的。”
因为桑洱现在什么也看不到,又受了一次惊吓,到了中午时,伶舟端了食物进来,竟亲自用勺子喂她吃。如果是尉迟兰廷,甚至是裴渡,做这种事儿都很正常,唯独是伶舟,桑洱从来没想象过他也会有“屈尊降贵”地喂她吃饭的一天,浑身不习惯:“我自己吃就行了。”
伶舟的声音有点哑:“你看不见,会烫到自己。”
同时,勺子已经送到了她的唇下。
桑洱:“……”好吧,他的顾虑也有道理。
桑洱有点难为情,但还是张了嘴,蒙着眼,吃完了一顿饭。
床榻上的少女裹着薄薄的单衣,披着发,蒙着眼,唇瓣显然嫣红得有些过分了。
若她能照镜子,便会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红肿,仿佛不久前被人反复亲吻过。只是,因为没有制造出细小的伤口,所以,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刺痛。
梦和现实,是有一道壁的。
显然,这不是能从所谓的梦境里面,带出来的痕迹。
五感削弱后,桑洱很多事都做不了,仿佛一个难以自理的稚子。而平日里能接触她的就只有伶舟一人,她很多事情都要依赖他。而自从上一次她差点滚下床后,伶舟如今在她旁边的时间,大大增多。
也许是相处的时间变多了,桑洱隐约感觉到,伶舟对自己的态度变好了,没有一开始那么疏离和冷漠。
而怀梦藤的梦境,自第一天起,就一直如影随形。
之后的四五天,桑洱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梦见了她和江折夜、江折容一起生活的记忆,还有和伶舟隐居在桴石镇时的事儿。
最开始,她梦见的都还是一些比较日常又开心的事儿,比如给伶舟梳毛,一起吃饭,在江家府邸里喂鱼,和江折夜一起上街……
但渐渐地,这些梦境就开始染上了玫瑰色。交替出现的,都是一些亲吻的画面。偏生她一直无法拒绝,只能被带回过去,不断地重温那些暧昧的画面。
头几次,桑洱还会担心月牙印记会让她露馅。不过,她忍着眼睛不舒服,查看了几次,都发现衣服外的皮肤没有月牙印记。
而且,桑洱发现,每一次她掀开丝绢,都会影响她的五感的恢复。上次突然失去听力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五感是相通的。所以,前几次跟系统确认了手和脸、脖子上没有印记后,她就没有再天天拉下丝绢了,免得耽误自己的康复。
这一夜,行止山下起了雨。
滴滴答答的雨声,响彻山间。桑洱卧于席上,微微蹙着眉。
那夜夜纠缠于她、欲断不断的梦境,又一次降临了。
梦中的她,正在被江折夜扣着下巴,抵在墙上亲吻,脸涨得通红。
梦外掐着她的下巴、吻她的唇、来仔细地辨认熟悉感的,却另有其人。
窗外的怀梦藤悄然盛放。
但在这一刻,为她铺开了甜美又虚幻的梦境的,却不是这些妖异的植物。
它们只是幌子。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座寝殿的角落里,那一只浑身漆黑、却被黑雾捆了起来、对前方的半魔卑躬屈膝的丑陋魔物。
那是一只梦魇。
到了第七天的夜晚,桑洱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地向好恢复。
五感已经恢复了四感,就只剩下眼睛还没完全恢复了。
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的人却不是伶舟,而是裴渡。
裴渡悄然走了进来。
他仿佛一个被迫戒断的瘾君子,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她。他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但为了不影响她的康复,他一直忍着没有来打扰法阵。
今天早上,他实在没了耐心,去逼问伶舟时,得知法阵很快就可以收拢。为了准备收尾的事情,伶舟下了一趟山。
既然他能离开寝殿,说明她的状态,应当已经稳定了。
裴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只是想过来见一见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能熬过这一晚。
寝殿里很安静。
裴渡来到门口,不必走进去,便看见了窗边那张美人椅上,她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修仙之人的视力自然是极好的。裴渡神色微微一缓,目光定住,浑身便是骤然一僵。
她那秀气的鼻梁上,搭了一条黑色的丝绢。只露出了半张脸。那张美丽的唇,呈现出了糜烂的艳红色,显然曾长时间地被人以唇舌蹂躏、深吻过。
那是吻痕。
却不是他留的吻痕。
第140章
黑魆魆的夜色,覆盖过了宫殿。
昏暗的月光,将一抹僵硬而瘦长的影子,投映在了墙壁上。
裴渡眼睛充血,泛出赤色,僵直地盯着那卧于塌上、蒙着双眼的少女。
他曾比任何人都亲近她,也吻过这张唇很多次——在她还对他予取予求的时候。将近十年过去,她被亲吻后的情状,他一闭上眼,仍然能鲜活而清晰地回忆起来。
仿佛一个身无长物、活在烂泥坑里的贫贱之人,曾有幸掬手捧起一颗娇贵的明珠。明珠温润的光泽,拂亮了他贫瘠单调的人生,还接纳了他藏在一身尖刺下的污垢与阴影……
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太珍贵。他难以忘记,也不想忘。
每逢万念俱灰时,靠着回味这些鲜活的片段,就能撑过去。
而现在,那熟悉的痕迹,竟再次在她唇上出现了。
这几天,可以随意进出这座寝殿的,就只有一个人。
能在她的唇上留下吻痕的,自然也只有那个人。
在一阵近乎于惊愕的难以置信后,恼怒,愤恨、难堪……尖锐的情绪扭成一簇,翻江倒海,剧烈地袭向了裴渡。仿佛一道巨浪,在他的脑髓里轰然炸开!
“咔”一声,裴渡蓦然捏紧了双拳,俊俏的面容徜徉着可怖的扭曲。在捍卫领地的本能的驱使下,他大步向前,踏进了这座寝殿里。
然而,当他的靴子险些踩到绘在地板上的法阵,听见灵力在空中流窜的轻微嗡鸣时,步伐就是猛地一停。
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浇熄了冲动的火焰。裴渡僵立在原地,脸色忽青忽白了好一会儿,一咬牙,强行将暴跳如雷的膨胀杀意压了下去,慢慢退出了法阵的范围。
……
夜已深,桑洱却并未熟睡,不过是在浅浅地歇息。
朦胧间,听见法阵上空有不寻常的颠荡鸣响。软绵绵的意识挣脱了混沌,桑洱醒了,转头,“看”向寝殿大门的方向:“伶舟,你回来了吗?”
没有回答。
桑洱有些疑惑,指尖插入了眼睛的丝绢底下,撩起了它。
如今是深夜,没有强烈的阳光,她各方面又都在好转。飞快地看一眼外面,倒没有很大危害。
殿门大开,廊上空空荡荡的,连一个鬼影都没有,垂落的纱帐在轻柔地前后飘舞。
没人?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
一个时辰后,伶舟回到了行止山。
月色朦胧,寝殿静谧,法阵如常地运转着。只是,伶舟的余光往下一落,却见绘制法阵的朱砂有一点轻微的刮擦痕迹,眉心微微一蹙。
软塌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桑洱裹着毯子,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伶舟走了过去,本来想在榻边坐下。但目光触及她香甜的睡脸,他就情不自禁地一顿,改为弯膝蹲在旁边。
他身形高大,这么蹲下来,视线恰能与她齐平,而不必仰视。
方才萌生的狐疑在心头一闪而过,伶舟前倾身体,手撑在塌上,俯身,仿佛野兽在确认归属之物,嗅了嗅桑洱的气息。
没闻出异常,他压在塌上的指节一动,慢慢地直起身,蹲回了原位。看到她的手从被窝伸出来了,伶舟眉毛一竖,轻轻地拿起,把它塞回了毯子下,才开始专心地凝望着她。
沐浴着淡白的月色,她的侧脸是一道纤柔精致的起伏线,和伶舟记忆中的小妖怪,完全不一样。
迄今为止,伶舟也依然没明白,她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他只知道,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小妖怪。
妖怪死去以后,肉身湮灭,魂魄消散,会彻底幻化成天地间的风。
没有魂魄可招,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这也意味着,从源头上,就掐灭了一切复活、重生的可能。
即使他有千万种手段,也是医人不自医,渡人不渡己,没有丝毫办法施展。漫漫余生,只能抱着她留下的那一点点遗物,尝着悔恨、思念等自己酿下的苦果,就此度过。
第一次发现蹊跷,是他发现,那一只被宓银称为“小耳朵”的妖怪的手腕上,有怀梦藤留下的月牙印。
只是,面对他的怀疑和质问,她却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还刻意利用信息差,误导了他,让他以为,她和他是在各做各的梦。
但很快,她的谎言就被拆穿了。因为他偶然触到了那个可以窥探过去的青铜沙漏,透过它,窥见了小耳朵背着人时,种种奇怪的模样——
她凝望他时,那种柔软又无情的目光。
她对腕上月牙印记的遮掩。
还有,最最无法解释的,就是她来到行止山后,在藏书房的那一段。或许是以为周围没人,她连装都不装了,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某个书柜前,找到了她要的书。
若她真是第一次来这座宫殿,怎么可能对藏书房的布局了如指掌?
在小耳朵突然死去后,伶舟来到藏书房,按照青铜沙漏呈现的位置,找出了她看过的那本书,上面赫然存有怀梦藤的记载。
这无疑盖章了她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不知道、不清楚,都是谎言。
臆想、理智、对真相的渴望和战栗,夹击、磋磨着伶舟的神经。为了寻找答案,他如同疯了一样,红着眼,不眠不休地住在书堆里,翻遍所有和怀梦藤、妖怪有关的典籍。
不仅如此,他还种了很多怀梦藤。其中一株还是他去妖蚺的巢穴亲自弄回来的。
一次又一次,放任自己沉溺在幻境里,又痛苦地醒来。反复试验,他得出了答案——若现场只有一株怀梦藤,就只会织出一个梦境。
也即是说,在妖蚺巢穴下的那片乱石堆里,她入的正是他的梦。
若小耳朵之前真的和他素不相识,那么,进入他的梦境后,她理应是一个格格不入、仿佛临时被拽来演戏的路人。
可事实上,他的梦境没有任何突兀之处,顺畅地进行到了末尾。
——小耳朵一早就知道那个梦境会如何发展。她只是在配合他,演了一台天衣无缝的戏。
而在小耳朵死去的时候,那一盏为秦桑栀招魂而立的魂灯,竟有了奇异的波动。他百思不得其解,便试着大胆假设,将秦桑栀和小耳朵、妖怪桑桑联想到了一处。
故而,这回,秦桑栀复生后,就成了他的重点观察对象。前所未有的强烈直觉告诉伶舟,突破口就在她的身上,他必须比谨慎更谨慎。
当初小耳朵利用信息差骗了他一回。这次,风水轮流转,因为信息差而被蒙在鼓里的人,变成了秦桑栀。
她不知道魂灯与青铜法器已经让自己露出了马脚,如同一条安安逸逸地藏在茂密草丛里、尚未被竹竿打草的声音惊动的蛇。
当然,要确定她的身份,不能光靠臆测,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以一锤定音。
为此,伶舟忍着百爪挠心的煎熬与焦灼,一直按兵不动,终于等到了一个试探的良机。
之所以不用怀梦藤来试她,是因为这东西不受他的控制。如果他和她同时入梦,他就不能一直保持清醒,去观察她的表现。如果只有她入梦,他待在现实里,又看不到梦境的发展。
所以,伶舟捉了一只梦魇回来。
梦魇最擅长窥视、复制一个人的记忆,来一比一地造梦。
恰好,秦桑栀最近五感失常,眼睛看不见,也就无法确定自己身上是否有月牙印记。窗外那些怀梦藤,则是对她的第二层的迷惑。她自然不会想到,这几天,她看见的梦,全是梦魇复制他的记忆,编造出来的幻境。
她以秦桑栀的身份,被拽入了梦魇编织的幻境里,扮演的却是妖怪桑桑。
当她睁开那双明亮如水洗的乌黑眼眸,唤江折容为“小道长”时,伶舟就已心神俱震,肯定了她的身份。
秦桑栀和桑桑,就是同一个人。
也亏得桑洱如今蒙着眼。不然,醒来的时候,她一定会被伶舟面上那种夹杂了狂喜、迷惘、激动的复杂难辨的神情吓一跳。
伶舟没有急着和她摊牌。
一个优秀的狩猎者,应该在堵死猎物所有逃避的路子,让她再无辩解的余地时,才图穷匕见。
这是伶舟小时候在九冥魔境里学会的道理。
或许是狩猎本能的驱策,或许是对那段他不能参与、无法回头的时光的贪恋和嫉妒,后面这几天,伶舟命令梦魇,将他们在行止山、桴石镇、云中城的生活片段都重演了一次。
不管来什么,她都能接上。日常生活的应对、被亲吻时的反应,全部与他的记忆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等真相揭露之日,她便再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
桑洱沉浸在安逸无梦的深眠里,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
伶舟没有再折腾她,弯腰,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桑洱没有醒来,只是轻轻地咕哝了一声。
伶舟为她拉好了被子,又守在旁边,默默地盯了她片刻。
这副身体,非正途所得。在尚未稳定时,若有剧烈的情感波动,也许会出岔子,让魂魄逸走。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机。
已经忍而不发了那么久,再等一等也无妨。
翌日清早。
按照之前说好的,桑洱蒙眼的丝绢今天就可以摘下来了,也就是俗称的出院。
地板的法阵已被撤走,裴渡终于可以进入这座寝殿了。
丝绢一取走,白日烈阳骤然照进来,光暗颠倒。
桑洱下意识地紧紧闭眼。与此同时,眼皮前方一暗。原来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为她挡住了过亮的光线。
这只手,掌心宽阔,五指修长,关节微凸。
是伶舟的手。
裴渡本来也想伸手为她挡光,可位置离得不如伶舟近,手才抬起,就被抢了先。他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就收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伶舟的后脑勺。
等桑洱适应了从暗到明的转变,伶舟便收手,定定凝视着她,口吻温和:“现在感觉如何?”
桑洱环顾四周,一周前还像蒙了一层灰雾的双眸,如今已复明,高兴地说:“我可以看见了。”
“太好了。”后方,从进入寝殿开始,就一直很安静的裴渡,忽然笑了笑,坐到了美人榻上,抓住了她的手:“桑桑,我就说了别担心,你很快能好起来的。”
裴渡笑起来的时候,咧嘴的弧度稍微大一点,就会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很有感染力。可这一次,他的笑意却仿佛没有直达眼底,有一缕森然的阴鸷缭绕于深处,难以化开。
自打重逢以后,他就很喜欢黏着桑洱。发现她不抗拒身体接触,还颇有几分得寸进尺的意思,喜欢与她肩膀挨在一起,拉着她的手,玩她的手指,或是趴在她的膝上,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待着。
不过,被裴渡十指紧扣,还是第一次。
一旁的伶舟,看着两人亲密地交握在一起的手,瞳孔便是微微一缩,表情也出现了一点儿变化。
桑洱没有注意到伶舟的反应,只注意到,裴渡今天的手格外冰冷,力气也有点大,紧紧抓住了她。
还没入冬,他的手就冷成这样。恐怕还是之前的事,伤了身子根基。想起他腹部那些歪歪扭扭的缝针痕迹,桑洱的心脏就有点堵,忍不住说:“手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
“穿,待会儿就穿。”被她说了一句,裴渡却似乎很高兴,眼眸微微一弯。不过,他明显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身子再次前倾,殷勤道:“桑桑,你饿不饿,我已经做好早点了,都是你爱吃的,我去厨房端过来吧。”
“好啊。”桑洱说完,想到这座寝殿外面的怀梦藤,一顿,改了口:“等等,不用了,反正我也好起来了,就直接搬回去之前的房间吧。”
一直旁观着他们互动的伶舟,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你还没完全好起来。虽然五感恢复了,但还是会比平时更嗜睡和虚弱,仍需要调养。”
“桑桑已经习惯了之前的那个房间。既然她的身体已经基本稳定,那不是必须住在这里了吧。”裴渡微微垂下眼,玩了玩桑洱的手指,掩下了眼底那抹快要压抑不住的凶光。平缓了一下,他才抬眸,看向桑洱,仿佛也在等她认同自己:“桑桑,你也想回去住的,是不是?”
伶舟也盯着桑洱,眼眸沉沉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顶着四道目光,桑洱:“……”
莫名觉得周遭的空气有点稀薄,仿佛置身在一个压抑又充满火药味的油桶里。
本着远离怀梦藤的意图,桑洱纠结了一下,就下了决定:“我还是搬回去吧。”
裴渡露出了一点儿悦色,微微一笑。
伶舟则深深地皱起了眉。
就这样,桑洱搬回了之前的房间。
按伶舟的说法,之后,她还得调养身体一段时间。详细该做什么,他没有告知她,只是来看她的时间变多了。
同时,伶舟还以她要静养为由,不让任何人在她的房间留宿。裴渡似乎有点不满,但为了她着想,还是遵从了。
桑洱本以为,自己的行止山生涯还能续写一段。结果她猜错了。
三日后的清晨,在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身处的环境,有些晃荡。
意识到了不对劲,桑洱忍着困倦,睁开了眼,就吃惊地发现,这里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卧房了。
她的头枕在了裴渡的腿上,身处之地,是一辆马车。
裴渡正伸手,支着下颌,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桑洱一醒,他就发现了,低头道:“桑桑,你醒了?”
桑洱坐了起来,窗外的风景非常陌生,显然早已离行止山很远了。她懵了一下,有点儿弄不清眼下的状况:“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裴渡抿了抿唇,盯着桑洱。
十年前的他一定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这么能忍。
四天前的深夜,在看见她唇上有吻痕的瞬间,他几乎是嫉恨交加,恨不得杀了觊觎他的宝物的人。
但是,一方面,她的身体尚未复原。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如今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跳出去阻止她和别人交往。
不管有多嫉妒、恼恨和难受,他也只能忍着。
他记得,秦桑栀当年就很喜欢结交美人。为了这一点,他还不止一次拈酸吃醋。
伶舟的相貌与身型,和她一贯心仪的那类小白脸大相径庭,也不知是怎么的,入了她的眼。
但不管如何,她和伶舟才相处了几天时间,感情基础绝不会很牢固。
比起她,伶舟的反应,才更让裴渡感觉到威胁。
亲吻可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那些吻痕足以证明,伶舟也在觊觎着她。
尽管气得想杀人,裴渡还是清楚地认识到,若真的动起手来,他不会是伶舟的对手。所以,绝不能冲动行事。
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留下来硬碰硬。
和伶舟相识多年,裴渡知道,这家伙的性格,一贯是想要什么就会直接去抢。
但这一次,对方却没有立刻对秦桑栀表露出占有欲。个中缘由,裴渡也猜得到——伶舟估计和他一样,也是在顾忌她的身体状态,才隐而不发。
这让裴渡怒极反笑,还恨得牙痒痒。
明明是他先认识秦桑栀的,是他带她出现在伶舟面前的。伶舟凭什么也想冒出来和他分一杯羹?!
这四天时间,平静的湖潭下,遍是危险的暗涌。
他们都想得到同一个人。不同的是,他已经发现了伶舟对她的觊觎。伶舟却不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因为双方认知上的差别,伶舟的危机感不如他强烈,也并未严守着她。这就让裴渡寻到了机会,带她离开行止山。
确实,她的身体还需调养。可来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一定要伶舟来负责了。他也可以做到。充其量,就是多付出一点代价罢了。
比起她被抢走的风险,这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裴渡的眸底有暗光闪烁而过,抬手,为桑洱顺了顺肩上的黑发,小声却坚定地说:“桑桑,我们已经不在行止山了。伶舟有别的事情忙,之后调理身体的事,就由我来为你做。”
桑洱眉心一蹙。
如果她和伶舟从来没有接触过,大概不会怀疑裴渡的说法。
但就是因为她了解伶舟,才会觉得这个发展很古怪,裴渡的解释,仿佛是隐瞒了什么。
忽然,脑海深处有灵光一现,桑洱查看了一下炮灰值,就发现它已经跌到350/5000点了。
在搬进伶舟的寝殿前,它明明还有将近400点。
这一数值变动,无疑说明了,在她和伶舟独处的那七天时间里,一定发生了某些转折性的事情。
会是什么事呢?
桑洱沉默了片刻。
纷扰的画面、断续真实的梦境、白天黑夜分不清的五感失常……一一在她心底晃过,却总是抓不住头绪。
不过,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念头,渐渐成了型。
桑洱转了转眼珠。最终,没有对裴渡表露出丝毫怀疑,还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第141章
马车沿着荒芜的山路疾奔向前,扬起滚滚烟尘。衰草连天的两侧荒野,被迅速地抛飞在后。
门帘卷了上去,裴渡靠在车前,盘起双腿,右手拿着一把轻薄锋利的小匕首,给左手上的苹果削皮。环境颠得那么厉害,他的一双手,却是又稳又快,还很灵巧,轻轻一挑,果皮就漂亮地下来了,连成一圈圈,落到了地上。
大功告成后,裴渡并没有吃独食,而是将这圆滚滚的果子放到碗里,递给了身旁的少女:“桑桑,你尝一下这个呢?”
桑洱试着咬了一口,双目微睁。
裴渡观察着她的表情,仿佛一个等待考试放榜的小孩,语气紧张而肃然:“怎么样?”
桑洱咽了果肉,用力点头,奇道:“这个好甜,比第一个甜多了。没想到同一棵树上摘的果子,味道会相差那么远。”
见状,裴渡终于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那就好。”
他取出水囊,在窗外冲洗了一下刀刃上的甜汁,擦了擦,收回鞘里。
离开行止山已经两天时间了。方才,马车穿过树林时,瞧见树上红果累累,裴渡本着不摘白不摘的心态,就爬了上去,以衣衫为兜,摘了十多个回来。
在里面,他千挑万捡,选了一个又红又圆的给桑洱。谁知道这是个中看不中用,果肉很酸。
桑洱吃第一口时,被酸得没忍住皱起了脸。
裴渡见状,立刻让她别吃了。掩饰着悻悻然的神色,他回头,又挑挑拣拣了一番,选了个品相更好的苹果,这回总算是甜的了。
第一个酸不溜秋的果子,现在还孤零零地放在碗中,上方残留着桑洱的齿印。
裴渡面不改色地伸手,将它拿了过来,大剌剌地咬了一口,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丝毫不介意吃的是桑洱吃剩的酸果子。
桑洱一瞪眼:“这么酸,你怎么还吃?”
“甜的吃多了,换个口味。”裴渡抬手抹了抹嘴,一转头,忽然看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凉亭,就吹了声口哨,让马匹减速:“桑桑,你累不累,我们去前面休息一下吧。”
“好。”
亭边有溪流。两匹马在树荫下休息,吃草喝水。
亭中的石椅落了厚厚一层灰尘,裴渡皱眉,捏紧鼻子,大略清扫了一下,等空气里的浮尘平息,才回头招呼桑洱:“桑桑,可以进来了。”
坐了一天马车,尽管屁股下面有软垫,桑洱的尾椎骨也有点发酸了,揉了揉,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