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太阳穴又开始抽痛了。
数日前,在那个石头堆砌的洞里,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梦见了不再排斥他的桑桑。
本以为那是向好的开始。今后,他终于可以奢望偶尔看见她在梦里对自己笑了。谁知,奇迹就只发生了那一次。
他花了很多时间睡觉,但零零碎碎的梦境里,出现的却依然是那个对他不理不睬的小妖怪。正如他这十几年来,每一个梦魇。
这么一对比,地动那一晚的美梦,就显得尤为特殊和异常了起来。
他腕上有一个未消的艳红血印。伶舟记得那天晚上,有一株躲在角落里,静静散发着香味的植物。
当时,因为它没有攻击他,他便没有理会,也能推测出是它让自己做了梦。
可现在,他忍不住怀疑,那株植物不仅有让人做梦的功能,也许,它还是扭转了他的噩梦的关键。
如果它真的能让他梦见桑桑,即使知道那是虚幻的慰藉,他也愿意如瘾君子一样,夜夜匍匐在它的花瓣下,求它的垂怜和救赎。
无奈,如今裴渡的仪式已近在眼前。纵然有心把那株植物弄回来求证,伶舟也不方便离开行止山,只能暂且搁置计划。
今天晚上,宓银如平时一样送来了食物。
伶舟没什么胃口,就将东西搁置了旁边。
以前,他喜欢吃魔丹那些东西来维持生命。遇到桑桑后,才有了人类的口腹之欲。很多事都是她教会他的。但她还在的时候,他还不明白,当一个人愿意接受另一个人对他的改变,这意味着什么。
到了半夜,忙完裴渡那边的事,回到房间,他才拿起鱼汤,勉强喝了一点。
放凉了的东西,自然没有热乎乎时那么好吃了。
但今晚的鱼汤不同。他一尝就知道,这不是宓银做的。那种熟悉的,让他这么多年都忘不掉的味道,让他的心脏都颤抖了起来。
也许他是疯了,才会这么疑神疑鬼。这世上的鱼汤不就是那几种做法,一样的食材,一样的调料,出来的味道,也该是差不多的。
而且,妖怪灰飞烟灭后,不会再有转世。若这世上有法子能将桑桑带回来,这十几年间,他早就成功了。
明知自己的幻想有多荒唐可笑,可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放下碗,大步奔出寝殿,来寻找答案。
走到厨房附近,就像应了他的心意,这只小妖怪正好在走廊上捉鱼。手腕上还露出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印记!
看到这个印记后,他开始按捺不住自己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想——那天晚上,他的梦之所以格外特别,究竟是那株藤状植物的效果,还是因为有第二者入了梦?
她是不是故意撒了谎?
伶舟僵硬地看着她,忽然问:“地动那个晚上,你有没有梦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好像有做梦。”桑洱干巴巴地说:“不过,我醒来后也记不太清了,好像都是一些小时候的事吧。”
“今晚的鱼汤,也是你做的?”
桑洱点头:“我和宓银大人一人做了一半。”
伶舟深深地皱起眉,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了对她手腕的钳制,但他的眼中却有道不尽的怀疑,汇成冰冷波光,切割着她的脸庞。
所有的问题,她都答上来了。
但是,这样的解释,却没有抚平他的怀疑。心底残存着挥之不去的异样感,仿佛是一种野性直觉,在提醒他,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她究竟隐瞒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定要亲自找出答案。
等伶舟离去,桑洱才如梦初醒,捡起了地上那条奄奄一息的大白鱼,放回水缸里,就回房间了。
黑暗的房中,桑洱扑在床上,蜷成一团。一闭眼,就浮现出了伶舟的面容,仿佛又感觉到了一种游走在穿帮边缘的战栗感。
她的脑子从来没有转动得那么快,也没试过这样一边编谎、一边圆漏洞。
伶舟不是蠢人。他手上就有同样的印记,所以,关于那一晚的事,能不撒谎,就尽量不要撒谎。否则,一旦被识穿,那么,她之后的任何话,都不会再被他取信。
必须把假话夹在真话里,才不容易被识破。
事实上,藏书房的那本书就写过,一株怀梦藤在同一个时间里,只能构造出一个梦境。绝不可能会有两个人一起中招,却各自做梦的情况。
但伶舟显然不了解怀梦藤的机制,身边没有怀梦藤的实物,更不知道藏书房里有那样的书。想了解真相的话,他要花不少时间。
换言之,桑洱刚才是利用了自己和伶舟的信息差,蒙混过关了。
在这之后,伶舟或许还会继续怀疑她。当他追查下去,肯定会发现她今天撒了谎。但是,那时的她已经不在小妖怪2.0的身体里了。他怀疑她,又能如何?
——道理是这样的。
但撒谎后的不安,却一直萦绕在她心上,没有散去。这不止是心虚,也仿佛是因为,她不知道若谎言被揭穿了,该如何去直视满地狼藉的爱恨。
“……”桑洱心情有些烦躁,坐起来问:“系统,能不能尽快再尽快,安排我跳转新的身体?”
系统:“请宿主放心,我们会给你加快处理的。说起来,明天早上就有一个非常自然的跳转机会哦。”
另一边厢。
昏暗的殿内,地面画着法阵,百盏烛火,闪烁缥缈。
宓银敲了敲木门,走入殿内,就看到了法阵中间,躺着裴渡。他合着眼,仿佛安然入睡。
裴渡的旁边,立着一道萧索的背影。宓银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好奇道:“主人,你找我有事吗?”
为裴渡取出腹中肉身的仪式,就在明日。
仪式分为两个阶段,从今天的午夜开始,至明天中午,伶舟需要留在这里,为裴渡护法。
开膛破肚那些见血的事儿,则是明天中午才开始。
临近午夜,这个关头,伶舟找她做什么呢?
伶舟转过身来:“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在深渊妖蚺的巢穴附近,有一座石头掩埋的小山。到时候,我会在你的神识里面留下方位,告诉你它在何处。”伶舟背着手,指节轻轻一敲手背,沉声道:“在那座石头山的角落,有一株藤蔓。我要你将它活着带回来给我。”
宓银有点惊讶,不过,她早就习惯了接受伶舟的各种吩咐,并没有询问用途:“知道了,主人。”
伶舟沉默了一下,转眸,望向窗外那黑沉沉的天空:“快下暴雨了,等明日仪式后,你再出发吧。”
……
宓银离去后,这座大殿安静了下来。
这里其实是裴渡这些日子暂住的寝殿,只不过将床铺、桌子等物件都移开了而已。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裴渡熟悉的环境里,会有利于仪式的进行。
伶舟为他守阵,倒不用一直输出法力,只是要坐镇在这里。每当感觉到法阵不稳的时候,就给出力量修补。
等候一夜,是枯燥而漫长的。伶舟若有所思地绕着法阵转了一圈。忽然间,在大殿的角落里,有一点亮光闪烁了一下,晃过了他的眼尾。
伶舟走过去一看,发现那是一个盛着血红沙子的青铜沙漏。
这是魔修法器?
法器即为武器,一般都很容易伤人,不宜贴身放,就像剑需要剑鞘才能随身携带一样。但令人费解的是,裴渡竟将这个沙漏放在了枕边,仿佛每天晚上都要伴它入眠一样。
伶舟眉心微微蹙起,觉得有点难以理解。等他意识到的那一刻,指腹已无意识地摩擦过了青铜法器的顶部。
倏地,指腹传来了轻微的痛楚。仿佛有一阵血雾,在他的眼前漫开了。
……
伶舟漠然睁眼,发现自己没了实体,如幽灵般漂浮在了半空。
到底是常与各种怪异法器打交道的人。上一刻发生的事,他还记得很清楚。如今这幻境,恐怕也是那法器的效果。
它迷惑不了他的神智,只能带他进入幻境。接下来,找到破境之法即可。
伶舟垂眼,淡漠的面色,就遽然发生了变化。
这个地方是……
粗糙的大石堆砌起了一个幽静的小角落。清晨的光芒照在山谷中,角落里有一株萎缩的藤状植物……地上还躺着两个人。
这是地动后的那个清晨!
难道……这个沙漏,会让人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
伶舟一瞬不眨地盯着这幅画面。
幻境里的自己,平躺在靠里侧的位置,面色紧绷,眉头皱着,仍未睁目。
不远处的小妖怪,却先他一步苏醒了。揉着头坐起来后,她似乎懵然了一阵,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瞬间揪起了衣袖。
手腕上赫然是一个红色印记。
她看了这印记好半晌,很快,视线就转向了角落那株植物上,显然已经猜到了它们之间的关联。
发现搓不掉这个印子,她只好将袖子拉回了原位,爬了起来,走到在幻境里的他身边,坐下。沐浴着日光,她的面上仿佛有些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柔软,又无情。静静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拍醒了他。
当他醒来时,她就刻意地将有印记的手藏在了身后。
伶舟僵硬地望着这一幕。
此刻的他是没有形体的。隔着虚空,五脏六腑却好似还是被揪成了碎末。
青铜沙漏呈现出的幻境,并非连续性的。当幻境中的双方一起起身时,周遭的石头、砂砾、植物,便化为了齑粉。旋转,重组,汇聚成了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伶舟定睛,就有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因为这里是——他宫殿里的藏书房。
他看见了那只小妖怪悄悄推开门,进了屋子。
此处没有点灯,光线昏暗,还有成千上万的藏书。她竟没有丝毫迟疑和迷茫,也不怕撞到头、走错路,就那样熟稔地向前,直接走向了某一个书柜。
就仿佛,她根本不是初次来这个地方,而是这里的常客,已经来过无数次,对每个书柜分别对应什么,都了然于心。
在她的翻找下,地面很快堆满了书卷。她蹲在其中,小小的一团,认真地翻着书页。
在没人的地方,她似乎也放松了警惕,蹲得腿麻时会敲敲膝盖,苦恼时会咬拇指……都是一些很眼熟的小动作。找了半天,终于让她在其中一本书上,找到了她要寻求的答案——那一页,赫然画着那株藤状植物的模样,上方书写着名字“怀梦藤”。
看完了那几行字,她仿佛有些泄气,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痕迹,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摸出了一道发带,开始在手上绕圈,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那片痕迹。
……
“轰——”
雨越下越大了,雷声震颤大地,窗棱也在晃动。
伶舟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趴在了床边,而他的怀中还抱着那个青铜沙漏。
时间已经走到了翌日早上。
漫空乌云,雷光震动,捂得天空闷不透气。让外面看起来,仿佛还在深夜。
伶舟眼眶泛出了一丝丝赤色,心脏颤抖了起来。忽然,狠狠地将这青铜法器推开到了角落。
她在撒谎。
昨天晚上,所有的回答,全部在撒谎。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宓银的声音:“主人!已经早上啦,昨晚的法阵没有出什么事吧?”
伶舟猛地抬眼看去。他黑发缭乱,面孔煞白,那两道血红而阴沉的目光,竟把宓银吓得一僵:“主、主人,怎么了吗?”
法阵依然在运转,为了裴渡的安全,伶舟不能随意离开这里。
可他已经等不下去了,一咬牙,起身,冷冷道:“宓银,你立刻去把那只小妖怪带过来,带到我面前。”
即使不能立刻盘问,他也要她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他一直看见!
宓银意识到事态不对,也不敢多问,立刻道:“好!”
伶舟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大殿中央。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凌乱的思绪,需要找一些事儿做,沉下气来,检查了一下法阵。
殿中,巨大的魂灯,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窗外风雨不断,忽然间,一道近乎于刺眼的电光,鞭笞在大地上。
随后,便是一声轰雷巨响:“轰隆隆——”
大雨下了一夜,这是最大的一声雷响,仿佛巨兽咆哮。令听者的耳膜都短暂地聋了一会儿。
受雷响波及,窗边的数盏高高低低的琉璃灯,突然一起出现了裂痕,碎成万千碎片。那一片的光线,都暗了下去。但在同时,伶舟后方的那盏魂灯,竟乍然明亮了起来。
伶舟察觉到了,惊疑不定地回过头。
魂灯的上两圈莲花瓣,同时绽出了明亮柔和的光芒,又徐徐熄灭。
那个“同时亮、同时暗”的异象,在方才雷响时,居然再次出现了。
魂灯不可能出问题。这只能说明,魂灯要找的那抹魂魄,就在方才短暂的一瞬,完整地离了某个身体,又进入了新的躯壳。
裴渡要招魂的那个名叫秦桑栀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是,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灵魂完整跳转”这种事吗?
这时,走廊外面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伶舟回过神来,一凛,看向门口。但最终推开门,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只有宓银。
“主、主人!不好了!”宓银扶着门,气喘吁吁地说:“小耳朵可能是被雷劈伤了,我刚才远远看到她站在廊下,明明还好好的。但刚才那道特别大的雷声一响,我就看到她倒在地上了,已经……已经没有气了!”
系统所说的转换身体好时机,原来,就是借着这几天的雷暴天气,装出“被雷劈死”的效果。
桑洱:“……”系统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虽然很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妖怪确实是能被雷劈死的。有了雷声掩盖,比无缘无故就挂掉要合理多了。
说起来,在灵魂被抽走的前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宓银一脸着急地冲她跑来。
那边……应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不过,她都转换身体了,别再想那边的事了。
挨过了切换身体的那阵天旋地转后,桑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了柔软的被褥上,身子却动弹不得。
隐约地,有一道谦卑而衰老的说话声,在附近传来。
“尉迟公子,此法的利弊都很极端,未必行得通,您……还是要三思。”
隔着重重的纱帘,桑洱嗅到了幽幽的、矜贵的熏香气息。一道颀长的男子身影,以簪子挽发,立在帘后。
那是……尉迟兰廷?
第122章
桑洱:“……?”
她本来以为,系统给她准备的新身体,是一个和过去没有任何牵扯的角色。结果兜兜转转,她居然回到了尉迟兰廷的身边。
懵了一会儿,桑洱扫了一眼系统面板,发现离开了裴渡和伶舟那边后,炮灰指数又有了变化,已经掉落到800/5000了。
看来,她之前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
跟曾经的攻略对象接触,就是让炮灰指数减少的必要条件之一。那样的话,来到尉迟兰廷身边,应该也可以给她的回家之路添砖加瓦吧。
桑洱心想,费劲地撑了撑眼皮,身体却还是很沉重,连指尖也挪动不了半寸,只能转转眼球。
奇怪,她的神智都恢复了,为什么身体的主控权还没回来?
桑洱有些困惑,视线缓缓聚焦在了近在咫尺的锦衾上。墨绿的丝帛绣了精巧的银纹。床栏处悬着球状的金色熏笼,沁人的暗香自暗处飘来。
透过纱帘,昏光下泻,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穿了一袭雪白的单衣,袖子微微扯高了,露出了一截手臂。每一个手指关节都玲珑纤细,肌肤呈现出很少见阳光的象牙白,隐约地,能看到皮肤底下蜿蜒的血络。
等等,这只手不太对劲。
桑洱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尉迟兰廷路线的结局。
那一天,原主冯桑的便宜老公尉迟邕为了逃出生天,用匕首挟持了她,却没能突围而出,还被追兵驱赶到了绝路——城楼上。为了保护尉迟兰廷,她抱着尉迟邕,一头撞进了后方的剑阵里,和对方同归于尽了。
人倒在剑阵上,等同于被万剑穿身而过。即使表面的皮肉没有绽裂,内脏也会被锋利的剑气搅成碎末,那些碎块甚至还会从口里呕出。
尉迟邕就是这样死的。
多亏了这家伙垫在身下,桑洱比他多撑了一会儿。但她确信,自己死遁之后,原主的身体是死得透透的了。
还有,桑洱记得,在裴渡路线的时候,她在聚宝魔鼎里机缘巧合地得到了一个青铜沙漏。借这个法器,她曾窥见过尉迟兰廷搂着冯桑的尸首的场景,也看见了冯桑的手。
死人的皮肤是没有光泽和血色的,像蒙了一层暗淡发青的白霜。
但现在,她附身的这具身体,明显是有活气的。至少,这只手的皮肉状态,就和死人相距甚远。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冯桑的身体被修复好了?
这怎么可能?修仙界虽然很牛逼,但也不是什么伤都能治好的。先不提失血过多的问题了,光是内脏全碎这一点,就足以难倒天下的神医和宗师了。
系统:“宿主,这不完全是冯桑的身体。”
不完全是?
桑洱神思混乱,飘转了刹,就被帘子后面响起的一个声音给勾了回来。
“嘻嘻嘻,我看这位尉迟公子呀,是个痴情种。这世上最听不得人家劝的,就是这些痴心人了,爹爹,你还是省口气吧。”
这是一道娇娇嫩嫩的女孩嗓音,乍听是在撒娇,又有几分藏不住的阴森鬼气。
嗯?
桑洱疑惑地往外看去。
帘子外面不是只有两个人吗?一个是尉迟兰廷,另一个,就是最开始说话的老翁。
这第三个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就在这时,一阵轻风灌入室内,纱帘拂动。从那吹起的间隙里,桑洱看到了外面立着一面镜子,镜里恰好映出了那老翁的侧身。
刚才没看清,桑洱还以为这老翁是驼背的,腰直不起来。原来,他只是背上有个东西,钻在了他的外套里,把他的衣服顶成了驼峰。
那是一个惟妙惟肖的人偶,黑发扎成双髻,圆脸红唇月牙眼,容色鲜妍,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趴在老翁背上,小巧的下巴抵着后者的肩头。但很诡异的是,从衣服的隆起状态来看,这个女孩只有半截身体,腰以下的部分都没了。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从老翁的背上长出来的连体婴。
刚才说话的声音,就来自于她。
桑洱:“……!”
卧槽,这是什么东西,牵丝人偶吗?
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牵丝人偶有自主意识,也会说话的啊。
这画面,简直像是在人偶里寄宿了活人的魂魄。
尉迟兰廷背对着床榻,桑洱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不过,听了人偶调笑的话,他似乎没有动怒,连背影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老翁竖起了眉毛,转头,斥责道:“小茵!你再乱说话,爹一会儿回去就拔了你的舌头,下个月再给你装上。”
这个威胁非常有效,人偶立刻就闭上了嘴。
老翁这才重新转过来,续道:“尉迟公子,就像我前头说的那样,这事儿办起来,就是在火上走钢丝。万一失败了,您前期投入的一切都会付诸东流水,回不来了……当然,如果您执意这样做,我们父女也一定会鼎力相助。毕竟,若不是尉迟家,我们父女俩的仇,估计要等猴年马月才能报得了了……”
尉迟兰廷似乎不想听他长篇大论地抒情、回忆往昔,冷淡而简短地打断了对方:“之后还要做什么。”
老翁觑他的脸色,讪讪地绕回了正题:“我们父女今天就离开姑苏,去为您牵线搭桥。等万事俱备之时,自会送上信来,邀您过去。”
他们说话跟打哑谜一样,桑洱躺床上,听得迷惑又着急。
好在,这时,一些模糊而断续的片段,涌进了她的脑海中。
这些片段,都是以这具身体为第一视角来呈现的。拼拼凑凑,桑洱总算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了。
从客观的时间线来看,这会儿,距离【尉迟兰廷线】的结局,即她死在城楼上的那一天,只过去了一个月。还没超过七七四十九天,理论上,“冯桑”的灵魂尚未进入轮回道。
在这期限之内,若想行招魂、复活之事,难度也会低很多。
所以,尉迟兰廷并不需要像裴渡一样,因为错过了最佳时机,就要用自己的血肉来蕴养一具肉身。
尉迟兰廷和宓银打过交道,从而知道了冀水族、牵丝戏的存在。
桑洱如今附身的身体,就是一个牵丝人偶。也是尉迟兰廷为她准备的载魂躯壳。
牵丝人偶是空心的假人,心脏的地方藏了一根线。虽有人形,在人群里,也能以假乱真,但和真人的血肉之躯相比,差别还是很大的,没有内脏,不能进食,更没有嗅觉、味觉等知觉。
如果只是把牵丝人偶作为杀戮武器,这些自然无所谓。但若是作为人体的替代品,等把魂魄招回来、放进去了,魂魄自身多半会感到很痛苦,了无生趣,像个行尸走肉。
而此刻,桑洱却明显感觉出,自己这具身体和普通牵丝人偶的不同——她能呼吸,虽然很浅很弱,好像随时会断气。也有血管,有心跳,简直跟活人似的。
这一切,都是拜刚才那个背着人偶的老翁所赐。
这里就要提一下冀水族里的历史了。一般的冀水族人,只把牵丝人偶当武器。可这么多年来,他们族中也确实出过一些异类,和牵丝人偶产生了特殊联系——有的人爱上了和自己朝夕相伴的牵丝人偶,有的人则是试图把亲人、爱人的魂魄引到人偶上。
但不知道是不是诅咒,这样做的人,大多都不得善终。要么就是带着人偶,疯疯癫癫地出逃。要么就是被暴起的牵丝人偶反杀。
这名老翁也是这样的异类。早年,他们父女被仇家坑害,女儿小茵死后,老翁将她的魂魄引进了人偶里存放。
而且,和那些早早就疯了、死了的族中异类不同,这对父女,不知靠着什么本事,竟相安无事地活过了二三十年,没有自相残杀。
尉迟兰廷如今已经是尉迟家的家主了。拿到了实权,要打听这对父女的消息,并约见他们,并不是难事。见面后,他为这对父女牵线,助他们大仇得报。老翁为报答他,则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分享出来。
具体是什么秘密,桑洱不得而知。但是,她看得出,自己这具身体,比老翁的女儿还鲜活几分。尉迟兰廷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身子做好后,招魂仪式也开始了。
系统:“是的,招魂仪式是昨天才开始的。按照常理,就算招魂成功了,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整个魂魄都带回来,身体的神智、知觉,都应该缓慢地恢复。所以,这具身体被锁闭了一部分功能,免得引起尉迟兰廷的怀疑。眨眼、转动眼球等微小的动作倒是没问题。其它功能会在之后逐步开放。”
桑洱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至少不是要当一辈子的植物人。
纱帘以外,老翁弯腰告辞。被候在门外的家仆带着离开。
随着木门合上,房间里静了下来。
有脚步声在接近。
虽然自己现在动弹不得,不用做任何回应,但看到那道影子投在帘上,越来越近,桑洱还是没由来地感到了紧张。
一线光照在了她挺俏的鼻上。
桑洱先看到了一只修长的手,穿进了纱帘里,轻轻地挑起了帘子。
尉迟兰廷出现在了她面前。
秾丽容颜,额上美人尖,都如记忆中那般惊艳。不过,跟一个月相比,他明显瘦了很多,衣服都显得有点空了。
他的身上一贯有淡淡的熏香味。可今天,那香气却被一阵清苦的药味盖住了。桑洱的眼珠子动了动,透过他微敞的领口,看到他胸前似乎有伤口,抹了药,用纱布裹上了。
对了,之前用青铜沙漏的时候,她也看到尉迟兰廷这个地方裹了伤药……
明明已经干掉了最大的敌人——尉迟磊一家三口了,为什么尉迟兰廷还会受伤?
是谁把他伤成这样了?
尉迟兰廷放下帘子,坐到了床上。
这大床四脚结实,坐下时,连“吱呀”声也没有发出。
他垂下眼眸,凝视着床上的少女,伸手,动作温柔地抚过她的面颊,将她的几缕凌乱的发绕到了耳后,忽然,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桑桑。”
桑洱的呼吸微微一滞。
尉迟兰廷这是发现她有意识了吗?
瞧见她的衣袖卷了起来,尉迟兰廷顿了一下,伸出手,轻柔地为她拉好了袖子。
“……”
“你这些日子,睡得也真够久的。”尉迟兰廷为她理好了衣裳,握住她无力的手,把玩了片刻,置于唇边,柔柔地吻着她的指节。忽然一弯眼,语气亲昵而有些含糊:“以后我不说你是脏猫了,该说你是懒猫才对。”
皮肤被唇摩挲着,痒痒的,却不能有反应。
仿佛百爪挠心,桑洱的眼睫颤得有点急促,终于明白,尉迟兰廷不是发现她有神智了。
他只是在对着一具没有反应的人偶闲话家常,说调笑话。而且,他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一丝丝诡异而心惊的感觉,攀上了桑洱的头皮。
“我今天的事已经忙完了,接下来,一整天都可以陪着你。你高兴吗?”
尉迟兰廷解下外衣,随手放到一旁,拨开头发,在她身侧伏下,正要伸手搂她入怀,忽然,若有所思地一停:“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
“我好像有两日没有给你沐浴了。”
第123章
若非全身不能动弹,在“沐浴”两个字入耳的瞬间,桑洱一定会惊得当场跳起来。
好在,接下来,桑洱脑补的羞耻play并没有上演。一来,她现在这具身体是牵丝人偶,整天待在房间里,躺在冰凉凉的丝被上,压根不会出汗。二来,尉迟兰廷的胸膛有伤,不能沾水,最好还是不要靠近浴房、浴桶等东西。
所以,最终,尉迟兰廷只不过是端来了一盆温热的水,沾湿了柔软的布巾,给她擦身。
他的手像块凉玉,力度十分轻柔。擦拭时,每一寸肌肤都没有遗漏。
少女的胴体不着寸缕,被裹藏在锦缎里,柔婉细腻如雪。
擦背时,桑洱被抱了起来,依偎在尉迟兰廷的怀里。她忍着羞耻,闭眼,默默用“既然动不了,就当自己是个植物人,正在被家属照顾”这样的念头来洗脑自己。只是,有些细微的感觉,闭上眼睛,只会更觉清晰。很快,她的肌肤就臊得泛出了粉意,从脸颊到脖颈都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