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人说一个十岁的小孩不可能懂天堂是什么,但年幼的卡洛?文特斯克对天堂的理解却非常深刻。他现在就在天堂,除此以外还能在哪儿呢? 尽管他才十岁,却已体会到了。上帝的威严——雷鸣般的管风琴声,高高的穹顶,昂扬的歌声,彩绘的玻璃,泛着微光的青铜像和金像。卡洛的母亲马利亚每天带他去做弥撒。教堂就是他的家。
“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要来做弥撒? ”卡洛这样问道,倒不是他不愿意这样。
“因为我对上帝承诺过要这样做。”她答道。“而且,对上帝的承诺是一切承诺中最重要的,决不要违背对上帝的承诺。”
卡洛答应母亲他决不违背对上帝的承诺。他爱母亲胜过爱世上的一切,她就是他的保护神。有时候他叫她圣母马利亚——尽管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称呼。她祈祷的时候他也跪在她身边,嗅着她身上散发的芳香,倾听她念经时的柔声细语。万福马利亚,上帝的母亲…为我等罪人祈祷…既在此时此刻,也在我们辞世之际。
“我父亲在哪里? ”卡洛问,实际上他早已知道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
“现在上帝是你的父亲,”她总会这样回答,“你是教会的孩子。”
卡洛喜欢听她这么说。
“每当你感到畏惧的时候,”她说,“记着现在上帝就是你的父亲。他会永远注视着你保护你,上帝为你设定了宏伟的规划,卡洛。”他知道她说得没错,他已天生就能感知上帝的存在。
血雨…
烈天而降的血雨…
一片寂静。然后是天堂。
刺眼的灯光熄灭之后,卡洛知道,他的天堂实际上是巴勒莫城外圣克拉拉医院的加护病房。卡洛是一场恐怖爆炸中的惟一幸存者,那时他和母亲正趁假日参加一个弥撒礼,炸弹炸毁了礼拜堂,三十七人遇难,包括他的母亲。报纸把卡洛的死里逃生称作圣弗兰西斯的奇迹。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在爆炸发生前一小会儿,他从母亲身边走开,大着胆子走进了一个装有防护装置的凹室,他盯着一幅描绘圣弗兰西斯故事的挂毯思量着。
上帝召我去那儿的,他断定,他想救我。
卡洛痛得神志不清。他仍能看到他的母亲,她跪在教堂长椅边,亲了亲他,然后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她那散发着芬芳的身体被炸开了花。他仍能感受到人性之恶。血雨从天而降,他母亲的血! 圣母马利亚! 上帝会永远注视着你保护你,她的母亲告诉过他。
但现在上帝在哪儿! 这时,仿佛他母亲的话在世上显灵了一样,一名牧师到医院来了。他可不是一般的牧师,而是一名主教。他在卡洛身边祈祷,感谢圣弗兰西斯的奇迹。卡洛身体复原后,主教安排他住进了自己主持的大教堂的附属小修道院。卡洛和修道士一起生活、学习,甚至成了他新保护人的祭台助手。主教建议卡洛到公立学校读书,但他不肯,因为没有比呆在他的新家更让他开心的事儿了。他现在是真正地住进了上帝的家园。
每个夜晚卡洛都为母亲祈祷。
上帝救我是有原因的,他想,但那是什么原因呢? 卡洛到了十六岁,按照意大利法律,他必须接受为期两年的预备役军事训练。主教告诉卡洛如果他进了神学院就可以免去这项义务。卡洛告诉他自己打算去神学院读书,但他首先要懂得什么是恶。
主教不明白他的意思。
卡洛告诉他如果自己要在与恶斗争的教会中度过一生,他首先就得理解什么是恶。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在军中更能理解罪恶。军人都使用手枪和炸弹。一颗炸弹炸死了我的圣母! 主教极力劝阻.但卡洛决心已定,不可改变。
“保重,孩子,”主教说,“记住,教会等你回来。”
卡洛在军中服役的两年不堪回首。他的少年时代是在沉默和冥想中度过的,但在军中,没有片刻的清静可以让人思考,只有无休止的喧闹和嘈杂。到处都是庞大的机器,没有哪怕一小会儿的安宁。虽然士兵每周在营房做一次弥撒,但卡洛并没有从他任何一个同伴身上感受到上帝的存在。他们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没法领会上帝的存在。
卡洛讨厌他的新生活,很想回家,但他决心坚持到底。他得搞懂什么是恶。他拒绝用枪.所以军方叫他驾驶救生直升机。卡洛讨厌那种噪音和气味,但至少这让他能飞上蓝天离他天国里的母亲更近些。然而,当他获悉飞行训练还包括跳伞时.他吓了一跳。然而.他别无选择。
上帝会保护我.他对自己说。
卡洛的初次跳伞是他生命中最刺激的感官体验。那种感觉就像与上帝一起在空中飞翔似的。卡洛朝地面滑翔的时候,他看不够…周围一片寂静…他漂浮在空中…他在翻卷的洁白云海中看他母亲的面孔。
上帝为体设定了宏伟的规划,卡洛。卡洛从军中回来后,进了神学院。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现在,卡洛·文特斯克教皇内侍正沿着皇家楼梯走下去.他一边走一边试着理解将他带到这个非同寻常的十字路口的一连串事件。
什么都别怕,他对自己说,把今晚交给上帝。
此刻,他已能看到西斯廷教堂那高大的青铜门,四名瑞士侍卫兵尽职尽责地把守在门口。卫兵打开锁,推开大门。这时,里面所有的人全都转过头来。教皇内侍注视着眼前身着黑袍佩着鲜红饰带的人群。他明白了上帝为他做的是何种规划。教会的命运已掌握在他手中。
教皇内侍在胸口画个十字,然后跨过了门槛。
48
英国广播公司的车停在圣彼得广场的东面,记者冈瑟?格利克正汗涔涔地坐在公司的车里,嘴里骂着给他派活儿的编辑。虽然格利克第一个月评充满谥美之辞——头脑机敏,目光犀利,为人可靠一一但现在他正在梵蒂冈城里“值教皇班”。他提醒自己.为英国广播公司做新闻报道得比为《英国闲谈者》编写文章需要高得多的可信度,不过,这不是他的报道观。
格利克的任务非常简单,简单得要死。他只要坐在这儿,等着一群傻老头选出他们下一任头儿,然后到车外以梵蒂冈为背景录个十五秒钟的现场直播就万事大吉了。
绝了。
格利克难以相信英国广播公司还派记者到现场来报道这等不值钱的新闻。你今跪在这儿就是看不到美国的广播电视公司,真的看不到! 那是因为那些大人物自有高招。他们看美国有线新闻网,做提纲总结,然后在一块蓝屏前拍出他们的“现场”报道.加上备用的录像作为现实的背景。
美国全美广播公司甚至动用室内鼓风机和降雨机来增加现场报道的真实性。观众不再需要真实的报道了,他们要的是娱乐。
格利克凝视着挡风玻璃外面,越来越觉得沮丧。耸立在他眼前的梵蒂冈城这威严的高山般的建筑隐约使他认识到,当人类投入全部的才智时可取得怎样的成就。
“我这一生取得了哪些成就呢? ”他自言自语道,“一事无成。”
“那就放弃吧。”他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格利克吓了一跳,他几乎都忘了自己不是一个人。他转身朝后座一看,同事摄影师奇尼特?麦克丽正静静地坐在那儿擦她的镜头。她老是在擦她的镜头。奇尼特是黑人,不过她更愿说自己是非洲裔美国人,她块头不小却又很机灵,她也不会让你忘记这一点。她可是个古怪的姑娘。不过格利克挺喜欢她,而且他肯定能用得着这个伴儿。
“怎么了,冈瑟? ”奇尼特问。
“我们这是在干吗呢? ”
她不擦镜头了,说:“我们要目睹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
“锁在黑咕隆咚房子里的老头儿也激动人心? ”
“你觉得自己的情况越来越糟,对吧? ”
“就是这个问题。”
“说来听听。”她说话的口气像他母亲一样。
“我只是希望自己有点影响。”
“你为《英国闲谈者》写过稿。”
“是啊,不过没一篇引起反响。”
“噢,得了吧,我听说你写过一篇关于女王与外国人偷情的文章,非常有创意。”
“多谢。”
“嗨,情况正在好转呢。今天晚上你就要在你的电视生涯中留下第一个十五秒。”
格利克咕哝着抱怨了几句。他仿佛已听到了新闻节目主持人的声音。“谢谢冈瑟的重大报道。”然后主持人又骨碌碌转几下眼睛,接着报天气预报。“我真该试试播新闻的。”
麦克丽笑了。“一点儿经验没有就去播新闻? 还留着这样的胡子? 算了吧。”
格利克用手梳理了一下下巴上的一团浅红的毛发。“我觉得那会让我显得更聪明。”
突然车里的手机响了,谢天谢地,这让格利克的另一个失败到此为止。“可能是编辑部的。”他突然满怀希望地说,“你觉得会是他们要直播报道吗? ”
“这条新闻? ”麦克丽笑道,“你就做梦吧。”
格利克用他最纯正的现场报道员的声音答道:“这里是英国广播公司,记者冈瑟·格利克在梵蒂冈为您做现场报道。”
电话那头的人话里带着浓重的阿拉伯地方的口音。“仔细听着,”他说,“我即将改变你的命运。”
49
兰登和维多利亚此时单独站在双层门外,里面就是秘密档案馆的内室。柱廊的装饰极不协调,一面是铺满整个大理石地板的地毯,一面是装在天花板上小天使雕像边对准下面的无线安全摄像头。兰登称之为消毒的文艺复兴。拱形入口旁挂着一块小小的青铜牌,写着:梵蒂冈档案馆馆长:亚奎·托马索神父亚奎·托马索神父。兰登从拒绝他的信中辨认出了馆长的名字,那些信都放在家中他的书桌里。亲爱的兰登先生,我很遗憾地写这封信,拒绝…
遗憾。扯淡。自从亚奎·托马索上台后,兰登就再也没见过一个非天主教的美国学者被允许进入梵蒂冈秘密档案馆。真是个门神,历史学家都这样称呼馆长。亚奎·托马索是世上最顽固的图书馆馆长。
兰登推开门,从拱形入口走进内室,他有点希望看到亚奎·托马索神父全副武装身穿工作服、头戴盔帽、肩扛火箭筒守卫的样子,然而,室内空无一人。
一片寂静。柔和的灯光。
梵蒂冈档集馆。他毕生的一个梦想。
兰登注视着这个神圣的房间,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无地自容。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浅薄的浪漫派。那么多年来他想象中的这个房间的样子与眼前的景象差之千里。他想象着尘封的书架,上面高高地堆着破破烂烂的经籍,牧师们借着烛火和透过彩色玻璃窗的光线给书编目录,修道士们专心致志地阅读古代手卷…
真是连一点边也不沾。
乍一看.这个房间像一个黑乎乎的飞机库,里面建了十二个独立的壁球场。兰登当然知道那些玻璃墙围栏是干什么的。他见到这些毫不惊讶,湿气和热气会腐蚀古代的羊皮纸.妥善的书籍保存需要像这样的封闭储藏室——能隔离空气中的湿气和天然酸性物质的密闭单间。兰登在封闭的储藏室呆过很多次…那滋味儿就像进了一个由图书馆员控制氧气供给的不透气的罐子一样。
储藏室里很暗,甚至有点阴森森的,只有每一个书架一端那小小的圆形灯隐隐照出房间的轮廓。每一个单独的储藏室都是黑乎乎的,兰登觉得周围仿佛站着幽灵似的巨人一般,一个个高耸的书架负载着沉重的历史。这里的收藏真是绝了,维多利亚似乎也看得眼花缭乱了。她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些巨大而透明的储藏间。
时间紧迫,兰登抓紧时间扫视着微暗灯光下的房间,寻找一个图书目录——那是一本装订好的标明图书馆全部收藏的百科全书。然而,他看到的只是分布在房间内的几台电脑终端发出的红光。“看上去他们有一本编目索引。他们的索引都电脑化了。”
维多利亚看上去满怀希望。“那这样该处理起来更快了,”
兰登希望自己也能和她一样兴致勃发,然而他感觉这不是好消息。
他走到一台电脑终端前开始敲击键盘。他的担心很快就被证实了。“老式的方法会更好。”
“为什么? ”
兰登从显示器前后退一步。“因为真正的书是没有密码保护的。我想物理学家并不是天生的黑客吧? ”
维多利亚摇摇头。“我只会掰开牡蛎,就是这样。”
兰登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向有着奇珍异藏的透明储藏室。他朝最近的一间走去,乜斜着眼睛看着昏暗的里面。兰登认出,玻璃墙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普通的书架、羊皮纸箱和检查台。他查看着每一个书架的一头那闪着红光的指示标签。在所有的图书馆里,这些标签都表明了那一排书的内容。他沿着透明墙往下查看着那些分类题名。
彼得·莱埃雷米塔…莱·克罗恰蒂…乌尔巴诺…莱万托…
“这些书都有标签,”他边走边说.“但不是按照作者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的。”他对此毫不惊讶。古代档案几乎从不按照字母顺序编目,因为有太多作者是佚名。按标题查找也不管用,因为许多古代档案都是无标题的文献或羊皮纸残篇。太多数目录都是按时间顺序来编制的。然而,令人沮丧的是,这些资料也不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
兰登觉得宝贵的时间正在悄悄溜走。“好像罗马教廷总有它自己的一套。”
“真是出人意料。”
他又仔细查看了那些标签。这些资料的时间跨越几个世纪,但他发现,所有的关键词都是互相关联的。“我猜这是按照主题来分类的。”
“按主题? ”维多利亚说,听上去像个不以为然的科学家一样。“好像太差劲了。”
实际上…兰登想,他更仔细地斟酌着,这也许是我见过的最高明的分类法。他总是竭力主张他的学生要理解一个时期艺术的整体风格和主题,而不要陷人琐碎的日期和具体的作品中迷失了方向。似乎梵蒂冈档案馆就是按照一个类似的理念来进行资料编目的。粗略地勾画…
“这个储藏间里的一切,”兰登说.此时他感到信心更足了,“几个世纪的资料,都跟十字军有关,这是这个储藏间的主题。”他意识到,那些资料全都在这儿了。历史记录、文学作品、艺术作品、社会政治数据、当代分析.全都放在一处…这有助干对一个主题的深入理解,太高明了。
维多利亚皱皱眉。“但是那些资料可以同时跟多个主题相关。”
“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与代书牌相互参照的原因。”兰登指着玻璃墙里插在资料中的彩色塑料牌说道。“这些牌子标明了次一等的资料的位置,那些资料按照它们的首要主题放在别处。”
“哦。”她说道,显然对此不再理会了。她把手撑在臀部,环视着这个巨大的空间,然后看着兰登说道:“那么,教授,我们要找的这个伽利略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
兰登不禁笑了。他还没搞懂自己怎么就站在这个房间里了。就在这里,他想,黑暗中某个地方,那个东西就在那儿等着。
“跟我来。”兰登说。他轻快地沿着第一条过道走去,查看每一个储藏间的指示牌。“还记得我怎么告诉你光明之路的吗? 还有光照派怎么通过一个精心策划的考验来招募新人? ”
“寻宝。”维多利亚紧跟上去说,“光照派面临的难题在于,他们安置了那些标识之后,得想法让科学界知道这条路确实存在。”
“那是自然,”维多利亚说,“否则就没人知道怎么去找那条路了。”
“对,而且即使科学家知道了这条路不是子虚乌有,也没法知道路从哪里开始。毕竟,罗马太大了。”
“没错。”
兰登走到第二条过道上,一边说话一边扫视着指示牌。“大概十五年前,巴黎大学的一些历史学家和我发现了一批光照派的书信,上面多处提到那个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