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表,”兰登结结巴巴地说,“它不见了!”没了这块表,他的人生突然不再完整。“我来医院的时候,有没有戴着它?”

西恩娜看了他一眼,露出惊诧的神情,显然难以理解他为何如此纠结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不记得有什么手表。你赶紧把身上收拾干净。我过几分钟就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想想怎样帮你寻求援助。”她转身离开,却在门口站定,双目注视着镜子里的兰登,“趁我出去这会儿,我建议你仔细回忆一下为什么有人想杀你。我猜这是领事馆或者警察会首先问你的问题。”

“等一等,你要去哪儿?”

“你可不能这样半裸着身子跑去和警察说话。我去给你找些衣服穿。我的邻居和你身材差不多。他出门了,我一直帮他喂猫。他欠我人情。”

说完,西恩娜离开了。

罗伯特·兰登转身望着洗脸盆上的那面小镜子,几乎认不出里面那个盯着自己的人。有人想要我死。他脑海中又响起那段录音——他神志昏迷时的呓语: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他绞尽脑汁,想找回些许记忆…哪怕是零星片段。但他脑海里只是空白。兰登只知道自己人在佛罗伦萨,头上还有一处枪伤。

兰登凝视着镜子里那双疲惫的眼睛,怀疑他随时有可能从这场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其实是躺在家中的读书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只空的马蒂尼酒杯和一本《死魂灵》——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喝孟买蓝宝石金酒的时候读果戈理。

7

兰登扯掉身上血迹斑斑的病号服,用一条浴巾裹住腰部。他往脸上泼了些凉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脑后缝针的地方。头皮依然作痛,但当他理顺打结的头发,盖住这块地方时,伤口完全看不出来。咖啡因药片开始发挥作用,他眼前的雾气终于散去了。

想一想,罗伯特。看能不能记起来。

浴室没有窗户,兰登突然感觉幽闭恐惧症要发作了,他赶紧走出浴室,本能地循着一道自然光而去。隔着过道,一道房门半掩着,像是一间简易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廉价书桌,一把破旧的旋转椅,各种各样的书撒了一地,而且,谢天谢地…有一扇窗户。

兰登朝阳光走去。

远处,托斯卡纳上空冉冉升起的朝阳刚刚照到这座苏醒城市一些最高的塔尖上——钟楼、修道院和巴杰罗美术馆。兰登将前额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三月春寒料峭,太阳刚从连绵起伏的群山后面探出一个头,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画师之光,他们这么称它。

在天际中央,一个红砖穹顶直刺苍穹,如同一座丰碑;其尖顶之上饰有一颗镀金铜球,闪耀如灯塔。佛罗伦萨主教座堂。布鲁内列斯基设计建造的巨大教堂穹顶空前绝后;在五百多年后的今天,这座三百七十五英尺高的建筑依旧岿然不动,如同一个矗立在主教座堂广场上难以撼动的巨人。

为什么我会在佛罗伦萨?

兰登这辈子都痴迷于意大利艺术。佛罗伦萨一直是他在欧洲最喜爱的目的地之一。米开朗基罗小时候在这座城市的街巷间玩耍;而后在他的工作坊里,点燃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璀璨火焰。它的美术馆吸引着数以百万计的游客,他们前来瞻仰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莱昂纳多的《天使报喜》,以及这座城市的骄傲和喜悦——《大卫》雕像。

兰登第一眼看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就为之倾倒,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步入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缓慢地走过米开朗基罗未完工的四座《奴隶》雕像所构成的阴森方阵…接着感觉他的目光被向上吸引,无法抗拒地落在这座十七英尺高的旷世杰作上。对大多数初来乍到的参观者来说,《大卫》雕像的宏大的规模与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最让他们震撼;但对兰登而言,最吸引他的是大卫站姿的天才设计。米开朗基罗使用古典主义传统的对应技法,营造一种视觉假象,让人感觉大卫整个身体向右倾斜,左腿基本没有承重;但实际上,大卫的左腿支撑着几吨重的大理石。

《大卫》让兰登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伟大雕塑作品的魅力。现在兰登怀疑自己在过去几天里是否再次去膜拜过这件杰作,他唯一能唤起的记忆就是在医院里醒来,并看着无辜的医生在面前被杀害。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负罪感让他觉得恶心欲呕。我究竟干了什么?

他站在窗边,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台笔记本电脑,就放在旁边的书桌上。他突然想到,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在新闻里看到。

如果我能上网,或许可以找到答案。

兰登转身,冲过道大声喊道:“西恩娜?!”

无人应答。她还在邻居的公寓里,给他找衣服。

兰登确信西恩娜会理解自己的冒昧,于是他掀开笔记本电脑,开启电源。

西恩娜的电脑屏幕一闪,显示出桌面——Windows系统标准的蓝天白云背景。兰登立即访问谷歌意大利的搜索网页,输入关键词“罗伯特·兰登”。

如果此刻被我的学生们看到,他开始搜索的时候心中暗想。兰登总是告诫学生们不要去自己谷歌自己——一种怪诞的新型消遣,在美国年轻人中大有市场,反映了他们对个人知名度的执迷。

搜索结果满满一页——几百条点击与兰登有关,涉及他的书、他的讲座。这不是我要找的。

兰登选中“搜索新闻”,缩小搜索范围。

一个新页面打开了:有关“罗伯特·兰登”的新闻搜索结果。

新书签售:罗伯特·兰登将出席…

罗伯特·兰登所作的毕业演说…

罗伯特·兰登出版符号学入门读本,针对…

检索结果列了好几页,但兰登没看到一条最近的新闻——当然无从解释他当下的困境。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兰登继续努力,访问《佛罗伦萨人报》的网站,这是一家佛罗伦萨出版的英语报纸。他浏览了一下报纸头条、突发新闻版块和警务信息栏,里面的文章分别关乎一场公寓大火、一桩政府挪用公款丑闻,以及几起轻微犯罪事件。

来点有用的啊?!

他注意到突发新闻版块的一则报道:昨晚,在大教堂外的广场上,一名市政官员心脏病突发死亡。该官员的姓名尚未公布,但可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兰登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最后只有登录他哈佛大学的电子邮件账户,查看消息,希望能从中找到答案。电子邮箱里都是与同事、学生和朋友的日常邮件往来,大多信件涉及对这一周活动安排的预约。

好像没人知道我不在哈佛。

兰登越看越糊涂,干脆关掉电脑,合上笔记本。他正准备出去,目光却被一样东西吸引了。在西恩娜书桌的一角,一摞旧医学期刊和报纸的上面,放着一张拍立得照片。在这张快照上,西恩娜和她的大胡子同事站在医院走廊上,两人开怀大笑。

马可尼医生,兰登默念道。他带着负罪感拿起照片,细细端详。

兰登将照片放回那一叠书刊之上,惊奇地发现最上面有一本黄色的小册子——一份破旧的伦敦环球剧场的节目单。从封面上看,演出剧目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时间则是将近二十五年之前。

节目单上用白板笔潦草地写了一行字:亲爱的宝贝,永远别忘了你是一个奇迹。

兰登拿起节目单,里面夹着的一叠剪报落在书桌上。他急忙把它们收回去,但当他打开节目单,翻到剪报所在的发黄页面时,不禁为之一怔。

他看到一张儿童演员的剧照,扮演的是《仲夏夜之梦》里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小精灵迫克。照片里的小女孩最多不过五岁,头发金黄,扎着眼熟的马尾辫。

照片下面写着:一颗新星的诞生。

演员简介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位戏剧神童——西恩娜·布鲁克斯——她拥有超乎寻常的智商,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记住了所有角色的台词;而且在首次彩排中,经常给扮演其他角色的演员提词。这个五岁孩子的兴趣包括小提琴、国际象棋、生物和化学。她的父母家资殷厚,住在风景优美的伦敦东南郊的布莱克西斯;而她本人也已经是科学界的名人;在四岁的时候,她曾击败了一名国际象棋大师,并能够用三种语言阅读。

我的天啊,兰登直咂舌,西恩娜。这一来有些事情就说得通了。

兰登联想到哈佛大学的一位著名毕业生索尔·克里普克,他也是一个神童,六岁时自学了希伯来文;不到十二岁就读完了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所有的著作。再往近一点,兰登想起曾读过一篇报道,关于一个叫凯孝虎的年轻天才。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获得学士学位,平均分高达4.0,并在全美武术锦标赛中获奖;十四岁时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叫《我们能做到》。

兰登捡起另一张剪报,是一则报刊文章,配有七岁西恩娜的照片,文章标题是:天才儿童,智商高达208。

兰登没想过人的智商可以有那么高。照这篇文章的说法,西恩娜·布鲁克斯是一名小提琴大师,能够在一个月内精通一门新的语言,并且正在自学解剖学和生理学。

他看着另一张从医学期刊上截下来的剪报:《思想的未来:并非所有大脑生来都是平等的》。

文章还配有一张西恩娜的照片,那时她也许有十岁了,仍然是一头淡黄色头发,站在一台大型医疗器材旁边。文章中有一段访谈,被采访的医生解释,根据西恩娜的PET扫描结果,她的小脑在生理构造上与众不同:她的小脑比常人更大、形状更具流线型,能够处理视觉空间内容的方式是大多数人类所无法想象的。该医生将西恩娜的生理优势等同于一种异常加快的脑部细胞生长,与癌症很相似,只不过加速生长的是有益的脑部组织,而非危险的癌细胞。

兰登又发现一则摘自小镇报纸的报道。

《天才的诅咒》

这次没有照片,报道讲述了一个年轻天才,西恩娜·布鲁克斯,试着去普通学校读书,但因为无法融入学校生活,被其他同学取笑嘲弄。文章还提到天赋过人的年轻人往往社交能力有欠缺,与他们的智商极不相配,他们常常受人排斥,并感到隔绝、孤立。

这篇文章提到西恩娜八岁的时候曾经离家出走,而且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独自一人生活了十天没被发现。最终人们在伦敦一家高档酒店里找到了她,她假装成一名房客的女儿,偷了一把钥匙,并点了房间送餐服务,当然都是别人买单。据说她利用一个星期读完了长达1600页的《格雷氏解剖学》。当警察问她为什么要读医学教科书时,她告诉他们是因为她想知道自己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兰登对这个小女孩充满了同情。他难以想象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孩子该有多么孤独。他将这些剪报重新折好,又最后望了一眼那张西恩娜五岁时扮演小精灵迫克的照片。兰登不得不承认,考虑到今早他与西恩娜相遇的离奇经历,这个爱搞恶作剧、诱人入梦的精灵形象似乎特别适合她。兰登只希望自己也能像剧中人物那样,一觉醒来,假装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兰登小心翼翼地将所有剪报放回原来的页面,合上节目单。他再次看到了封面上那行字:亲爱的宝贝,永远别忘了你是一个奇迹,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悲。

这时,节目单封面上一个熟悉的装饰符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全世界大多数剧院的节目单都使用同样的希腊早期象形图作为装饰——一个有着二千五百年历史的符号,已经是戏院的同义词。

面具。

代表喜剧与悲剧的两张标志性面孔向上盯着兰登,兰登耳朵里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嗡嗡声——仿佛脑子里有一根弦被慢慢地拉紧。他的头一下就像裂开了一般,剧痛不止。眼前浮现出一只面具的幻影。兰登大口喘着粗气,在书桌旁的转椅上坐下,痛苦地闭紧双眼,慢慢举起双手,紧摁着头皮。

虽然他视线模糊,但那怪异的幻觉又铺天盖地回来了…格外鲜明,格外生动。

带着护身符的银发女子又一次隔着血红的河水向他呼唤。她绝望的叫喊刺透腐臭的空气,盖过那些受折磨和将死者的哀嚎,清晰可辨。而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他们痛苦翻滚的躯壳。兰登再次看到那倒立的双腿,以及上面的字母R,半埋在土中的躯体扭动着,两腿在空中拼命地蹬踏。

去寻找,你会发现!女子向兰登呼喊,时间无多!

兰登再度感到当务之急是去救她…救每一个人。他像疯了一般,隔着血红的河水向她狂喊:你到底是谁?!

又一次,女子抬手掀起面纱,露出美丽夺目的面庞,和兰登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是生命,她答道。

话音未落,她的上空毫无征兆地冒出一个巨型身影——他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面具,上面有一个鸟喙状长鼻子,两只炯炯有神的绿色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正死死地盯着兰登。

那…我是死亡,低沉而洪亮的声音回荡着。

8

兰登猛地睁开双眼,倒吸一口凉气。他还坐在西恩娜的书桌旁,双手捧头,心脏怦怦狂跳。

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银发女子以及鸟喙面具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是生命。我是死亡。他想赶走这幻觉,但它却像永远烙在记忆里一般根深蒂固。在面前的书桌上,节目单上的两副面具仰面凝视着他。

你的记忆将是模糊、杂乱的,西恩娜曾告诉他,过去、现在和你的想象全都混在一起。

兰登感到头晕目眩。

不知从公寓的什么地方,传来了电话铃声。是那种刺耳的老式铃音,从厨房里飘出来。

“西恩娜?!”兰登站起身,大声唤她。

没人答应。她还没回来。电话又响了两下,接通了留言机。

“你好,是我,”西恩娜用意大利语欢快地宣布她在外不能接听电话,“请留言,我会给你回话。”

嘀声之后,一个女人开始留言,听上去她被吓坏了。她那带有浓重东欧口音的声音在门厅回荡。

“西恩娜,我系丹妮科娃!你哪儿呢?!太瞎人啦!你的朋友马可尼医生,他死了!医院闹翻了天!警察也来啦!他们跟警察说你跑出去救一个病人?!为啥啊!?你都不认识人家!现在警察要找你谈话!他们拿走了员工档案!我晓得上面的信息是错的——地址不对、没有电话、工作签证也是假的——所以他们今天找不着你,但迟早会!我打电话提醒你。抱歉,西恩娜。”

电话挂断了。

兰登的心里又掠过一波自责。根据电话留言判断,是马可尼医生同意西恩娜在医院工作的。兰登的出现不仅害马可尼丢了性命,而且西恩娜出于本能搭救一个陌生人,也给自己的未来蒙上阴影。

这时公寓另一头传来砰的一声,有人关门。

她回来了。

没一会儿,电话留言机响起:“西恩娜,系丹妮科娃!你哪儿呢?!”

知道西恩娜将听到什么消息,兰登选择逃避。趁着播放留言的时机,兰登迅速将节目单放好,整理一下书桌。然后他退出房间,回到对面的浴室,心中怀着对窥探西恩娜过往的愧疚。

过了十秒钟,浴室门上响起轻柔的敲门声。

“我把衣服留在门把手上。”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变化。

“非常感谢。”兰登答道。

“等你收拾好了,请到厨房来一下,”她补充道,“在我们打电话求助之前,我得给你看一件重要的东西。”

西恩娜沿着走廊回到简陋的卧室,身心俱疲。她从衣橱里取出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毛衣,走进卧室的卫生间。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抬起手,揪住那浓密的金色马尾辫,用力向下一扯,假发滑落,露出她光秃秃的头皮。

一个三十二岁的光头女人在镜子里与她对视。

西恩娜这一生从不缺乏挑战。尽管她一直在训练自己依靠理性智慧去战胜困难,但如今的困境却在情感深处将她击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