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高兴地看到,这个下午大教堂里比较安静。尽管里面仍然有大量人群,但他至少可以自由走动。他穿过一群群人,领着费里斯和西恩娜去往西边的窗户,游客们可以从这里来到外面的阳台上,观看那些铜马。兰登虽然对确认那位总督的身份充满信心,但他仍然在想着此后的下一步行动——找到那位总督本人。他的坟墓?他的塑像?考虑到摆放在这座教堂、地下室以及圆顶坟墓里的塑像多达数百座,那可能还需要其他形式的帮助。

兰登看到一位女讲解员正带领一群人参观,他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讲解。“对不起,”他说,“埃托雷·维奥今天下午上班吗?”

“埃托雷·维奥?”女讲解员用古怪的眼神望着兰登。“是的,当然,不过——”她突然眼睛一亮,停住了。“LeièRobert Langdon,vero?!你是罗伯特·兰登,对吗?”

兰登耐心地笑了笑。“是我。我能和埃托雷聊聊吗?”

“可以,可以!”女讲解员示意自己的旅游团稍等片刻,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兰登和该博物馆的研究馆员埃托雷·维奥曾经一起在一部介绍圣马可大教堂的短纪录片中出镜,而且此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埃托雷撰写了介绍这个大教堂的书籍,”兰登向西恩娜解释说,“有好几本呢。”

西恩娜似乎仍然对费里斯不放心。兰登领着他们穿过二楼,走向西面的窗户时,费里斯一直紧跟在他们身旁。他们来到窗户前,铜马强健的后腿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留下了清晰可辨的侧影。在外面的阳台上,游客们在四处走动,一面欣赏着那些铜马,一面俯瞰着圣马可广场壮观的全景。

“它们就在那里!”西恩娜指着通往阳台的门惊呼道。

“不完全正确,”兰登说,“我们在阳台上看到的这些铜马其实是复制品,圣马可的铜马原物出于安全和妥善保护的考虑存放在室内。”

兰登领着西恩娜和费里斯顺着走廊来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凹室,一模一样的四匹铜马似乎正从砖结构拱门背景中向他们奔来。兰登带着由衷的赞赏指着那些塑像。“这才是原物。”

兰登每次近距离地观看这些铜马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为它们肌肉组织的质地和细节而惊叹。唯其覆盖全身美轮美奂的金绿色铜锈才更凸显出它们起伏不定的皮肤那戏剧性的外观。对于兰登而言,这四匹经历过无数动荡之后仍然完好如昔的铜马,总在提醒着他保存伟大艺术品的重要性。

“它们的项圈,”西恩娜指着马脖子上的装饰性项圈说,“你说那些项圈是后来加上去的?为的是遮挡住切口?”

兰登已经给西恩娜和费里斯介绍过他在ARCA网站上看到的“切割过的马头”的细节。

“显然是的。”兰登说着朝旁边的文字说明牌走去。

“罗伯特!”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你伤到我了!”

兰登转过身,看到埃托雷·维奥正挤过人群向他们走来。埃托雷一脸和气,满头白发,身穿蓝色西装,脖子周围挂着一条吊着眼镜的长链子。“你居然敢来我的威尼斯而不给我打电话?”

兰登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埃托雷,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气色不错。这两位是我朋友,布鲁克斯医生和费里斯医生。”

埃托雷向他们问好,然后后退一步,打量着兰登。“和医生一起旅行?你生病了?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你是想变成意大利人?”

“都不是,”兰登笑着说,“我是来了解一些有关这些铜马的信息的。”

埃托雷顿时来了兴趣。“还有什么是我们的著名教授不知道的?”

兰登放声大笑。“我想知道这些铜马在十字军东征年代的运输过程中,马头被切割下来的事。”

埃托雷·维奥脸上的表情仿佛兰登刚刚询问过女王的痔疮一样。“天哪,罗伯特,”他低声说,“我们不谈这些事。如果你想看看被切割下来的脑袋,我可以带你去看被斩首的卡尔玛涅奥拉或者——”

“埃托雷,我需要知道哪位威尼斯总督切割过马头。”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埃托雷反驳道,“我当然听到过那个传说,但几乎没有任何历史文献暗示有哪位总督干过——”

“埃托雷,求你了,就算卖我一个人情吧,”兰登说,“按照那个传说,究竟是哪位总督?”

埃托雷戴上眼镜,看着兰登。“根据传说,我们这些可爱的马是威尼斯最聪明、最具欺骗性的总督运来的。”

“欺骗性?”

“是啊,这位总督欺骗所有人参加了十字军东征。”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兰登。“这位总督拿着国家的钱远航去埃及…但他将军队带向了其他地方,攻克了君士坦丁堡。”

听上去像是欺诈,兰登暗想。“他叫什么名字?”

埃托雷皱起了眉头。“罗伯特,我还以为你学的是世界历史呢。”

“没错呀,但这个世界太大了,历史又太悠久,我只能寻求帮助。”

“那好吧,我再给你最后一条线索。”

兰登准备抗议,但随即意识到那样做只是白费力气。

“这位总督活了近一个世纪,”埃托雷说,“这在当时是个奇迹。信迷信的人认为他的长寿源于他勇敢地从君士坦丁堡拯救了圣卢西亚的遗骨,并且将它们带回到威尼斯。圣卢西亚失去了眼睛——”

“他抠出了盲人的骨骼!”西恩娜脱口而出,瞥了兰登一眼,而兰登也刚刚得出相同看法。

埃托雷用怪异的眼神看了西恩娜一眼。“可以这么说吧,我想。”

费里斯突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仿佛刚才穿过广场的那段漫长路程以及后来攀登楼梯的努力还没有让他缓过气来。

“我应该补充一句,”埃托雷说,“这位总督非常热爱圣卢西亚,因为他本人也失了明。他在九十高龄时,仍然站在这个广场上,虽然无法看见,却在鼓动十字军东征。”

“我知道是谁了。”兰登说。

“我希望你已经知道了!”埃托雷微笑着说。

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更多地适用于图像,而不是没有来龙去脉的理念,因此让兰登醒悟的是一件艺术品——古斯塔夫·多雷的一幅著名插图,描绘了一位消瘦、失明的总督,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在鼓动一群人参加十字军。多雷那幅插图的名称依然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丹多洛劝诫十字军》。

“恩里科·丹多洛,”兰登大声说,“那位似乎永远活着的总督。”

“太棒了!”埃托雷说。“我还担心你的记忆老化了呢,老朋友。”

“和我身上的其他部分一起老化了。他葬在这里吗?”

“丹多洛?”埃托雷摇摇头。“不,不在这里。”

“在哪儿?”西恩娜追问道,“在总督府?”

埃托雷摘下眼镜,想了想。“别着急,威尼斯的总督太多,我想不起来——”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位神色惊慌的讲解员跑了过来,将他拉到一边,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埃托雷大惊失色,看着像是被吓坏了。他立刻匆匆走到栏杆旁,望着下面。随即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兰登。

“我马上就回来。”埃托雷大声说,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兰登一头雾水,也走到栏杆边,向下望去。下面出什么事了?

他起初什么也没有看到,那里只有游客在到处乱转。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许多游客都将目光转向了同一个方向,也就是教堂大门。一队威风凛凛、身穿黑色制服的士兵刚刚进入教堂,在教堂前厅呈扇状散开,堵住了所有出口。

身穿黑色制服的士兵。兰登感到自己的双手抓紧了栏杆。

“罗伯特!”西恩娜在他身后喊道。

兰登的视线仍然停留在那些士兵身上。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罗伯特!”她在紧急呼喊。“出事了!快来帮我!”

兰登听到她的呼救声很是诧异,在栏杆边转过身来。

她去哪里了?

他随即看到了西恩娜和费里斯。在圣马可驷马前的地面上,西恩娜正跪在费里斯的身旁…费里斯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口。

77

“我看他是心脏病发了!”西恩娜大声叫道。

兰登立刻赶到费里斯医生趴着的地方,看到他张着大嘴,喘不上气来。

他这是怎么啦?!对于兰登而言,一切都在同一时刻向他涌来。士兵们已经到了楼下,费里斯躺在地上抽搐,兰登顿时感到浑身无力,不知道自己该转向何方。

西恩娜俯身松开费里斯的领带,扯开他衬衣最上面几个纽扣,让他呼吸容易一些。可是就在费里斯的衬衣敞开那一霎那,西恩娜猛地一缩,惊叫一声,用手捂着嘴,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死死盯着费里斯那袒露的胸口。

兰登也看到了。

费里斯胸前的皮肤已经严重变色,他的胸骨上横着一块不祥的青紫色瘀斑,大小如一个葡萄柚。费里斯看上去像是被炮弹击中了胸膛一样。

“这是内出血,”西恩娜抬头望着兰登,惊恐写在她的脸上。“难怪他一整天都喘不上气来。”费里斯扭过头,显然想开口说话,但他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游客开始聚集到他们身旁,兰登感到情况马上就会变得一片混乱。

“那些士兵就在楼下,”兰登提醒西恩娜,“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西恩娜脸上的惊愕和恐惧立刻化作了愤怒。她低头瞪着费里斯,“你一直在欺骗我们,是不是?”

费里斯又想开口说话,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西恩娜粗粗搜查了费里斯的衣服口袋,掏出了他的钱包和手机,将它们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起身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

就在这时,一位意大利老太太挤过人群,怒气冲冲地对着西恩娜大声嚷嚷着。“你击打他的胸口!”她用拳头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

“不!”西恩娜厉声说道。“心肺复苏术会要了他的命!你看看他的胸口!”她转身望着兰登。“罗伯特,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兰登低头望着费里斯,后者正绝望地死死盯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哀求,仿佛他有话要说。

“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兰登急切地说。

“相信我,”西恩娜说,“那不是心脏病。我们必须走,现在就走。”

人群慢慢聚集过来时,游客开始大声呼救。西恩娜一把抓住兰登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硬将他从混乱的现场拽出来,来到了阳台上的新鲜空气中。

兰登一时什么也看不见。直接照射在他的眼前的太阳,已经低垂到了圣马可广场的西端,整个阳台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西恩娜拉着兰登的手,左转沿着二楼露台向前,穿过刚刚走到外面观看广场和圣马可驷马复制品的游客人群。

他们顺着长方形大厅的前面部分快步前行,正前方就是泻湖。湖面上一个怪异的侧影引起了兰登的注意——一艘极其现代的游艇,外观像某种未来派的战舰。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和西恩娜一起再次往左拐,顺着大教堂西南角的阳台奔向“告示门”。这是大教堂与总督府相连的附属建筑,之所以被称作“告示门”,是因为总督们总是将各种法令张贴在那里,让公众阅读。

不是心脏病突发?费里斯那青紫色胸口的画面牢牢地印在了兰登的脑海里,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听到西恩娜对费里斯真实病情的诊断,他突然感到万分恐惧。不仅如此,情况似乎急转直下,西恩娜不再相信费里斯。难道这就是她早些时候想引起我注意的原因吗?

西恩娜突然猛地站住脚,将身子探到典雅的栏杆外,偷偷看着下面圣马可广场一个隐蔽的角落。

“混蛋,”她说,“我没有料到这儿有这么高。”

兰登凝视着她。你想从这里跳下去?!

西恩娜看上去被吓坏了。“罗伯特,我们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

兰登转身对着大教堂,望着他们正后方那扇用铸铁和玻璃制造的沉重大门。游客们进进出出,如果兰登的估计没有错,他们只需穿过那道大门就能重新回到教堂后半截附近的博物馆中。

“他们把所有出口都堵死了。”西恩娜说。

兰登思考着他们的逃跑选项,最后只想出了一条。“我想我看到里面有一样东西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兰登甚至都没来得及细想,就领着西恩娜回到了大教堂里。他们绕着博物馆转了一圈,尽量混迹在人群中,不暴露自己。许多游客都将目光转向了斜对面,观望着宽阔的中殿另一边费里斯周围的骚动。兰登注意到那位怒气冲冲的意大利老太太正将两个身着黑制服的士兵带到外面的阳台上,向他们透露兰登和西恩娜逃跑的路线。

我们得快点,兰登心想。他扫视着周围的墙壁,终于在一大块壁毯附近看到了他在寻找的东西。

墙上的设备呈鲜黄色,上面贴着一个红色警示不干胶:消防报警器。

“火警?”西恩娜说。“这就是你的计划?”

“我们可以随人群一起溜出去。”兰登伸手抓住报警手柄。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假思索地立刻行动,用力往下一拉,看着上面的机械装置干净利落地砸碎了里面的玻璃小圆筒。

兰登所期待的警报声和混乱场面并没有出现。

周围一片寂静。

他又拉了一下。

没有任何动静。

西恩娜呆呆地望着他,仿佛他疯了一样。“罗伯特,我们这是在一座石头大教堂里,周围到处都是游客!你认为这些公用火灾报警器会处于启动状态吗,只要有一个捣乱者——”

“那当然!美国的消防法——”

“你这是在欧洲。我们没有那么多律师。”她指了指兰登身后。“而且我们也没有时间了。”

兰登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刚刚穿过的那道玻璃门,两名士兵正匆匆从阳台进来,冷酷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兰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那名肌肉发达的特工,他们逃离西恩娜的公寓时,就是他向三轮摩托上的他们开了枪。

兰登和西恩娜几乎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只能溜进一个关闭的旋转楼梯间,重新回到一楼。他们来到楼梯口时,在楼梯间的阴影中停顿了一下。圣殿的对面站着几个士兵,把守着出口。他们正密切扫视着整个屋内的情景。

“我们要是走出去,肯定会被他们看到。”兰登说。

“这个台阶还可以往下。”西恩娜小声说。她指着脚下的台阶,那里有一块帷幕,上面写着游客止步,将下面的台阶隔绝了开来。帷幕背后的旋转台阶变得更为狭小,最下面一团漆黑。

馊主意,兰登心想。下面是地下室,而且没有出口。

西恩娜已经跨过了帷幕,正摸索着顺旋转台阶下到地下室里,消失在黑暗中。

“下面是空的。”西恩娜从下面悄声说。

兰登并不感到意外。圣马可大教堂的地下室与许多其他地方不同,因为这是一座仍在使用的礼拜堂,会定期在圣马可的遗骸面前举行仪式。

“我好像看到自然光了!”西恩娜小声说。

这怎么可能呢?兰登竭力回忆自己以前参观这个神圣的地下空间时的情景,猜想西恩娜看到的大概是长明灯——位于地下室中央圣马可坟墓上方永远亮着的电灯。不过,听到上方传来了脚步声后,兰登根本来不及细想,就飞快地跨过帷幕,并且确保自己没有移动它,他将手掌贴在粗糙的石墙上,摸索着顺旋转台阶下行,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西恩娜正在台阶底部等着他,她身后的地下室隐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团漆黑中。这是一个低矮的地下室,古老的柱子和砖砌拱道支撑着低得令人心慌的石头天花板。整个大教堂的重量都压在这些柱子上,兰登心想。他的幽闭恐惧症已经开始发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