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那部寓意深刻的著作充满了对宗教、政治和哲学的隐晦评论,兰登经常建议他的学生像钻研《圣经》那样去研读这位意大利诗人——在字里行间努力发掘更深层的含义。兰登继续说道:“研究中世纪寓意式作品的学者们通常将自己的分析分成两类——‘文本’和‘意象’…文本指作品的文字内容,意象指象征信息。”

“好吧,”费里斯急切地说,“那么这首诗从这一行开始——”

“意味着,”西恩娜插嘴道,“我们如果只看表面文字,那我们只能发现其中的一部分含义。真正的含义有可能深藏不露。”

“差不多是这样吧。”兰登将目光转回到文字上,继续大声念出来。

寻找那位欺诈的威尼斯总

他曾切断马的

抠出盲人的骨

兰登说:“嗯,我无法确定无头马和盲人的骨头,但我们似乎应该寻找一位具体的总督。”

“我认为…或许是总督的坟茔?”西恩娜问。

“或者塑像或画像?”兰登说。“威尼斯已经几百年没有总督了。”

威尼斯总督类似意大利其他城邦的公爵,在公元六九七年后的一千年里,总共有一百多位总督统治过威尼斯,他们的世系在十八世纪后期随着拿破仑的征服而终结,但他们的荣耀和权力仍然是令历史学家们特别着迷的话题。

“你们可能知道,”兰登说,“威尼斯两个最受人欢迎的旅游景点——总督府和圣马可大教堂——都是由总督为总督们自己修建的。许多总督就安葬在那里。”

西恩娜望着那首诗,“你是否知道有哪位总督被视为特别危险?”

兰登看了一眼那行诗。寻找那位欺诈的威尼斯总督。“这我不知道,但是这首诗并没有使用‘危险的’这个词,而是用了‘欺诈的’。这里面有区别,至少在但丁的世界里有区别。欺诈是七宗罪之一,而且是其中最恶劣的罪行,罪人在地狱的第九圈也就是最后一圈中接受惩罚。”

但丁所定义的欺诈是背叛自己所爱的人的行径。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是犹大背叛他心爱的耶稣,但丁视这项罪为最大的邪恶,因而将犹大打入地狱最深的核心处,并且以其最不光彩的居民的名字将这里命名为犹大环。

“好吧,”费里斯说,“那么我们要寻找一位有欺诈行径的总督。”

西恩娜点头表示赞同。“这将有助于我们缩小范围。”她停下来,继续阅读那首诗。“可是下一行…一位‘切断马的头’的总督?”她抬头望着兰登。“有没有一位总督切断过马的头?”

西恩娜的这个问题,让兰登的心中浮现出了《教父》中那个可怕的画面。“我想不起来,不过按照下面一句,他还‘抠出过盲人的骨头’,”他扭头望着费里斯,“你的手机能够上网吧?”

费里斯立刻掏出手机,然后举起他那肿胀、患有皮疹的指尖。“我可能很难操作按键。”

“让我来。”西恩娜接过他的手机。“我来搜索威尼斯总督,同时输入无头的马和盲人的骨头。”她开始在小小的键盘上飞快地按动。兰登又快速浏览了一遍全诗,然后继续大声朗读。

跪在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内,将你的耳朵贴在地上,聆听小溪的流水声。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博学园这个词。”费里斯说。

“这是一个古词,意思是受缪斯女神保护的庙宇,”兰登说,“在古希腊早期,博学园是智者们相聚的地方,他们分享观点,讨论文学、音乐和艺术。第一座博学园是托勒密在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内修建的,比耶稣诞生还早几个世纪。此后,世界各地便出现了几百座博学园。”

“布鲁克斯医生,”费里斯满怀希望地看了西恩娜一眼,“你能不能查找一下威尼斯有没有博学园?”

“威尼斯其实有几十座博学园,”兰登顽皮地笑着说,“它们现在叫做博物馆。”

“啊…”费里斯说,“我估计我们得在更大的范围里搜寻。”

西恩娜一面继续在手机键盘上按键,一面平静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心二用对她来说似乎根本不成问题。“好吧,我们在查找一座博物馆,并且将在那里发现一位切断过马头、抠出盲人骨头的总督。罗伯特,有没有哪座特别的博物馆会是查找的好地方?”

兰登已经在思考威尼斯所有最著名的博物馆——学院美术馆、雷佐尼科宫、格拉西宫、佩姬·古根海姆美术馆、科雷尔博物馆——可似乎没有一座符合这些描述。

他又将目光转回到诗歌上。

跪在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内…

兰登苦笑了一下。“威尼斯倒是的确有一座博物馆完全符合‘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的描述。”

费里斯和西恩娜一起满怀希望地望着他。

“圣马可大教堂,”他说,“威尼斯最大的教堂。”

费里斯似乎不敢肯定。“那座教堂是博物馆?”

兰登点点头。“很像梵蒂冈博物馆,而且圣马可大教堂的内部完全由纯金箔片装饰,并因此而闻名于世。”

“一座金碧辉煌的博学园。”西恩娜显得由衷的兴奋。兰登点点头,确信圣马可大教堂就是诗歌中提到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几百年来,威尼斯人一直将圣马可大教堂称作黄金教堂,兰登认为它的内部是全世界所有教堂中最炫目的。

“诗中还说‘跪’在那里,”费里斯补充道,“而教堂是合乎情理的下跪之所。”

西恩娜再次运指如飞地按动手机键盘。“我在搜索内容中再加上圣马可大教堂。那一定是我们寻找那位总督的地方。”

兰登知道他们会发现圣马可大教堂里到处都是总督,因为那里实际上曾经就是总督们的教堂。他感到自己有了信心,再次将目光转向那首诗。

跪在金碧辉煌的神圣智慧博学园内,将你的耳朵贴在地上,聆听小溪的流水声。

流水?兰登有些不解。圣马可大教堂的下面有水?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太愚蠢。整个威尼斯城的下面都是水。威尼斯的每座建筑都在慢慢下沉、渗水。兰登的脑海里浮现出圣马可大教堂的形象,他想象着里面什么地方可以跪下来聆听小溪的流水声。一旦听到了…我们该做什么?

兰登将思绪拉回到那首诗上,大声将它念完。

下到水下宫殿的深处…

因为在这里,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淹没在血红的水下…

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好吧,”这个画面让兰登深感不安,“我们显然必须顺着小溪的流水声…一路跟踪到某个水下宫殿。”

费里斯挠了挠脸,显得有些泄气。“冥府怪物是什么?”

“地下的,”西恩娜主动说,手指仍然在按着手机键盘,“‘冥府’的意思就是‘地下’。”

“部分正确,”兰登说,“但这个词还有另一层历史含义,通常与神话和怪物相关。冥府怪物指一整类神话中的神和怪物——比如厄里尼厄斯、赫卡特和美杜莎。他们被称作冥府怪物是因为他们居住在冥府,与地狱相关。”兰登停顿了一下。“他们在历史上曾经从地下来到过地上,在人间肆行暴虐。”

三个人沉默良久,兰登意识到大家都在思考着同一件事。这个冥府怪物…只可能是佐布里斯特的瘟疫。

因为在这里,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淹没在血红的水下…

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不管怎么说,”兰登尽量不让话题跑得太远。“我们显然要寻找一个地下场所,这至少可以解释诗中最后一行的所指——‘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有道理,”西恩娜说着从费里斯的手机上抬起头来。“如果泻湖位于地下,那么它当然无法有天空的倒影。可是威尼斯有这样的地下泻湖吗?”

“我不知道,”兰登回答说,“但是一座建造在水上的城市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万一这个泻湖位于室内怎么办?”西恩娜突然望着他俩问道。“这首诗提到了‘水下宫殿’和‘黑暗中’。你刚才说总督府与大教堂有关,是吗?那意味着那些建筑具备许多这首诗提到的特点——一个神圣智慧的博学园、一座宫殿、与总督有关——而且就位于威尼斯的大泻湖之上,在海平面上。”

兰登思考了一下。“你认为诗中的‘水下宫殿’是总督府?”

“为什么不是呢?这首诗首先要我们在圣马可大教堂下跪,然后顺着流水的声音向前。也许流水声会将我们带到总督府的隔壁。那儿可能有地下喷泉之类的东西。”

兰登多次参观过总督府,知道它体积巨大。这座宫殿是个向四周延伸的建筑群,里面有一个规模庞大的博物馆,还有名副其实的迷宫般的机构办公室、公寓和庭院,外加一个分散在多个建筑中的庞大监狱系统。

“你的话或许有道理,”兰登说,“可是盲目地在那座宫殿里搜寻会花上数天时间。我建议我们严格按这首诗中所说的做。首先,我们去圣马可大教堂,找到这位欺诈总督的坟墓或者塑像,然后跪下来。”

“然后呢?”西恩娜问。

“然后,”兰登叹了口气,“我们使劲祈祷,希望能听到流水声…它总会将我们带向某个地方。”

在此后的沉默中,兰登想象着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伊丽莎白·辛斯基那张焦急的脸,她在河对岸呼唤着他。时间无多。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他想知道辛斯基如今身处在何方…她是否没事。那些穿黑制服的士兵现在肯定已经意识到兰登和西恩娜逃走了。他们会用多久追上我们?

兰登重新将目光转向那首诗,竭力摆脱一阵倦意。他望着最后一行诗,心中闪过另一个想法。他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否值得一提。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他的想法虽然可能与他们的寻找不相干,但他还是决定与大家分享。“还有一点我应该提一下。”

西恩娜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但丁的《神曲》的三个部分,”兰登说,“《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堂篇》,都以同一个词结束。”

西恩娜颇感意外。

“哪个词?”费里斯问。

兰登指着自己抄写的文字的最下方。“这首诗的结尾也用了同一个词——‘群星’。”他拿起但丁的死亡面具,指着螺旋文字的正中央。

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而且,”兰登接着说,“在《地狱篇》的最后部分,我们看到但丁在一个深坑中聆听小溪的流水声,并且顺着它穿过了一个洞口…走出了地狱。”

费里斯的脸色微微发白。“上帝啊。”

就在这时,“银箭”钻进了一个隧道,包厢内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呼呼声。

兰登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尽量放松大脑。他想,佐布里斯特或许是个疯子,但他的确读懂了但丁。

66

劳伦斯·诺尔顿感到如释重负。

教务长改变了主意,想观看佐布里斯特制作的视频了。

诺尔顿伸手拿出深红色的记忆棒,将它插进电脑中,与老板一起观看。佐布里斯特那段长达九分钟的怪异信息一直压在他的心头,他盼望着能有另一双眼睛来审视它。

这将不再是我的事了。

诺尔顿屏住呼吸,开始播放。

显示屏变暗,水花的轻柔拍打声充盈着整个隔间。摄像机穿越了地下洞窟的微红色迷雾,虽然教务长没有露出任何明显的反应,诺尔顿还是察觉到他不仅感到困惑,而且有些惊慌。

摄像机不再向前运行,转而慢慢向下倾斜,对准了泻湖的表面,然后突然扎入水下几英尺深处,画面上出现了一块钉在湖底的抛光的钛金属牌。

就在此地,正当此日,世界被永远改变。

教务长微微退缩了一下。“明天,”他望着那日期低声说。“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可能是哪里吗?”

诺尔顿摇摇头。

摄像机的镜头转向了左边,显示出水下的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有一种黄褐色的凝胶状液体。

“那是什么东西?!”教务长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眼睛死死盯着那左右摇晃的塑料袋,它如同一个系着绳子的气球般悬浮在水下。

录像还在继续播放,但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不一会儿,画面一片漆黑,然后洞窟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长着鹰钩鼻的奇怪身影,他开始用晦涩的语言说话。

我是幽灵…

被迫藏匿地下,被放逐到这个黑暗的洞窟里。血红的河水在这儿聚集成泻湖,它不会倒映群星。我的宣告必须从地球深处向全世界发布。

可这就是我的天堂…孕育我那柔弱孩子的完美子宫。

地狱。

教务长抬头看了一眼。“地狱?”

诺尔顿耸耸肩。“我说过,这段视频非常令人不安。”

教务长重新将目光转向显示屏,目不转睛地观看。

长着鹰钩鼻的身影继续演说了几分钟,谈到了瘟疫,谈到了需要净化人口,谈到了他本人在未来的光荣作用,谈到了他与那些试图阻止他的无知灵魂之间的战斗,也谈到了少数几个忠心耿耿的人——他们意识到过激行动是拯救地球的唯一办法。

不管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诺尔顿一上午都在琢磨财团是否在为错误的一方效力。

那个声音在继续往下说。

我已经制造出了一个拯救人类的杰作,但我的努力所得到的回报不是赞美和荣誉…而是死亡威胁。

我并不怕死…因为死亡能将预言家变成殉道者…将崇高的思想变成强大的运动。

耶稣。苏格拉底。马丁·路德·金。

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所创造的杰作就是上帝本人的作品…是来自上帝的礼物,因为上帝赋予了我创造这个杰作所需的智慧、工具和勇气。现在,那一天越来越近。

地狱就沉睡在我的身下,准备从它湿漉漉的子宫里跳出来…在冥府怪物及其所有复仇女神目光的关注下。

尽管我的壮举很高尚,但我也像你们一样罪孽深重。就连我也犯有七宗罪中最黑暗的一种——面对它的诱惑,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

骄纵。

我在录下这段信息的同时,已经屈从于骄纵的煽动…急于确保整个世界知道我的成就。

为什么不呢?

人类应该知道自己的救赎之源…知道永远封上地狱敞开的大门的那个人的名字!

每过去一小时,结果都会变得更加确定。数学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无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生命的无限繁荣也几乎毁灭了人类生命,同样将成为人类的救赎。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不管它是善是恶——它的美在于它将毫无杂念地遵循上帝的法则。

多产并繁殖吧。

于是,我将用火…来对付火。

“够了。”教务长说话的声音太低,诺尔顿几乎没有听到。

“你说什么?”

“把视频停下来。”

诺尔顿暂停了播放。“先生,结尾部分其实最可怕。”

“我已经看够了。”教务长看似很不舒服。他在隔间里来回踱步,然后突然转过身来。“我们需要联系FS-2080。”

诺尔顿思考着这步行动。

FS-2080是教务长最信任的一个联系人的代号,正是这个联系人介绍佐布里斯特成为了“财团”的客户。此时此刻,教务长肯定在责备自己相信了FS-2080的判断;推荐贝特朗·佐布里斯特为客户已经给“财团”结构微妙的世界带来了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