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停下来,先卖个关子。“奇怪的是,他只写了一个字母…而且连续写了七遍。有人知道这位天使在但丁的前额上写了七遍的那个字母是什么吗?”

“P!”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兰登笑着说:“对,是字母P。这个字母代表着peccatum——拉丁文中的罪孽一词。这个字母连着写了七遍,象征着Septem Peccata Mortalia,也就是——”

“七宗罪!”另一个人大声说道。

“对极了!因此,只有攀越净界山的每一层,你才能赎罪。你每登上一层,一位天使就会拭去你额头上的一个P;到达顶层后,你额头上的七个P都会被逐一拭去…你的灵魂也就洗清了所有的罪孽。”他眨了眼。“这个地方被称作因果炼狱。”

兰登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到洗礼盆对面的西恩娜正瞪视着他。“七个字母P?”她说,一面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一面指着但丁的死亡面具。“你说这是一个信息?告诉我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兰登很快地解释了但丁心目中的炼狱山,这七个字母P代表着七宗罪,以及从前额去除这七个字母的过程。

“显然,”他总结道,“作为但丁的狂热信徒,贝特朗·佐布里斯特很熟悉这七个P,也熟悉从额头上拭去这些字母的过程正是走向天堂的一种方式。”

西恩娜半信半疑。“你认为贝特朗·佐布里斯特在面具上写下这些字母,是因为他希望我们…将它们从死亡面具上擦拭掉?你认为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

“我知道这有点…”

“罗伯特,即便我们擦拭掉这些字母,这对我们又会有什么帮助呢?!最多只是得到一个干干净净的面具而已。”

“也许是,”兰登满怀希望地咧嘴一笑,“也许不是。我觉得眼睛看到的并非就是一切。”他用手指着面具。“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这个面具背后的颜色较浅是由于老化程度不同。”

“记得。”

“我可能错了,”他说,“两面的颜色差异太大,不大可能是因为老化的关系。而且背面的质地有齿。”

“有齿?”

兰登向她展示,面具背面的质地比正面粗糙得多…而且有颗粒感,很像砂纸。“在艺术界,这种粗糙的质地被称作有齿。画家们更喜欢在有齿的表面上作画,因为颜料会附着得更加牢固。”

“我听不明白。”

兰登笑着问她:“你知道石膏底子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画家们用它给画布上底色,然后——”她突然打住,显然明白了兰登的意思。

“正是,”兰登说,“画家们用石膏底子来创造出一个粗糙的纯白表面,有时为了重新使用某块画布,也会用这种方法来覆盖不想要的画作。”

西恩娜顿时兴奋起来。“你认为佐布里斯特可能用石膏底子盖住了死亡面具的背面?”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一面会有齿而且颜色较浅,也许还能解释他为什么希望我们擦掉那七个字母P。”

后一点似乎让西恩娜感到有些困惑。

“你闻闻。”兰登说,他将面具举到她的面前,好似神父在提供圣餐。

西恩娜退缩了一下。“石膏闻起来就像落水狗?”

“并非所有石膏都是这个气味。普通石膏闻上去像白垩土,有落水狗气味的是丙烯石膏。”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它是水溶性的。”

西恩娜扬起头,兰登可以感觉到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她的目光缓缓移到面具上,然后又突然转回兰登身上。她睁大了眼睛。“你认为这层石膏下面有内容?”

“这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西恩娜立刻抓住洗礼盆的八角形木盖,将它推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的水。她拿起一条干净的亚麻毛巾,将它投进洗礼水中,然后将仍在滴水的毛巾递给兰登。“你应该动手。”

兰登将面具脸朝下放在左手掌中,拿起了湿毛巾。他挤掉多余的水,开始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但丁面具前额部分的背面,湿润了写有七个字母P的位置。他用食指将那里很快地擦拭了几次后,又将毛巾浸到洗礼盆中,然后继续。黑色的墨水开始洇开了。

“这层石膏底子正在溶解,”他兴奋地说,“墨水随着它一起被擦掉了。”

当兰登第三次重复这一过程时,他开始以一种虔诚、严峻的单调语气说话,声音在洗礼堂内回荡。“耶稣·基督通过洗礼清除了你的罪孽,并通过水与圣灵带给你新生。”

西恩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兰登,仿佛他失去了理智。

他耸了耸肩。“这样说很恰当。”

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后重新回到了面具上。兰登继续用水慢慢擦拭,丙烯石膏底之下原先的石膏开始显露出来,微微发黄的颜色更接近兰登对这一古老工艺品最初的预期。当最后一个字母P消失后,他用一条干净毛巾擦干那个区域,举起面具,让西恩娜仔细观看。

她惊呼了一声。

果然不出兰登所料,石膏底子之下还真是另有蹊跷:藏有第二层手书字迹,是赫然直接写在淡黄色石膏原件表面的九个字母。然而,这九个字母这次构成了一个单词。

60

“Possessed?”西恩娜说,“我不明白。”我也不敢说我就明白。兰登研究着七个字母P下方出现的文字:一个横穿但丁死亡面具前额背面的单词。

possessed

“就像…‘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原文为possessed by the devil。)中的possessed?”西恩娜问。

有可能吧。兰登抬头望着头顶上的镶嵌画,画中的撒旦正在吞噬那些没有能洗清自己罪孽的可怜灵魂。但丁…鬼迷心窍?这似乎说不太通。

“应该还有更多文字,”西恩娜说着便从兰登的手中接过面具,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不一会儿,她开始频频点头。“是的,你看这个单词的前后两边…两边应该都有更多文字。”

兰登再次细看,终于注意到“possessed”这个单词前后两边湿润的石膏底子下隐隐约约出现了更多的文字。

西恩娜急不可待地夺过毛巾,继续在单词周围轻轻擦拭。更多古雅的花体字显露了出来。

哦,有着稳固智慧的人啊

兰登轻轻吹了声口哨。“哦,有着稳固智慧的人啊…请注意这里的含义…就藏在晦涩的诗歌面纱之下。”西恩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

兰登兴奋地解释说:“这段文字摘自但丁的《地狱篇》中最著名的一个诗节,是但丁在敦促最聪明的读者去寻找隐藏在他那神秘诗作内的智慧。”

兰登在讲解文学象征主义时经常以这段文字举例,这些诗句近似一位作者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大声喊叫:“嗨,读者!这里有一个象征性的双关语!”

西恩娜开始擦拭面具的背面,比刚才更加用力。

“你小心点!”兰登提醒她。

“你说得对,”西恩娜边说边使劲擦拭掉石膏底子。“但丁的其他几句原文都在这里,与你回想起来的一模一样。”她停下手,将毛巾伸进洗礼盆中清洗。

兰登惊慌地看到溶解的石膏将洗礼盆中的水变成了乳白色。我们得向圣约翰说声抱歉,他想,为这神圣的洗礼盆被用作洗涤槽而大感不安。

西恩娜将毛巾从水中提上来时,它还在滴水。她草草将它拧了拧,就把湿透的毛巾放在面具的中央,像在洗肥皂盒一样转动着毛巾。

“西恩娜!”兰登提醒她。“那是一个古…”

“背面全是字!”她一面擦拭着面具的里边一面告诉他。“而且用的是…”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将脑袋朝左一歪,将面具转向右边,似乎正试图斜着读里面的文字。

“用什么写的?”兰登看不到,只好问她。

西恩娜已经擦拭完面具,正用一块干毛巾将它揩干。她将面具放在他面前,两个人可以一起细究擦拭后的结果。

兰登看到面具里面时,一时愣住了。整个凹面写满了字,有将近一百个单词。从最上方那句“哦,有着稳固智慧的人啊”开始,这段只有一行的文字不间断地续了下去…从右边弯向底部,在那儿颠倒过来继续折返穿越底部,再上行至面具的左边向上回到开始处,然后在一个较小的圈里重复类似的路径。

这段文字的轨迹诡异地令人联想起炼狱山上通往天堂的盘旋上升之路。兰登这位符号学家立刻辨认出了精确的螺旋。对称的顺时针阿基米德螺旋。他还注意到,从第一个单词“哦”到中间的句号,旋转次数也是一个熟悉的数字。

九。

兰登摒住呼吸,慢慢转动面具,阅读着上面的文字。它们沿着凹面向内盘旋,一直呈漏斗状通向正中央。

“第一诗节是但丁的原文,几乎一模一样,”兰登说,“哦,有着稳固智慧的人啊,请注意这里的含义…就藏在晦涩的诗歌面纱之下。”

“其余部分呢?”西恩娜问。

兰登摇摇头。“我认为不是。它采用了相似的诗歌格式,但是我认不出它是但丁的原文,更像是有人在模仿他的风格。”

“佐布里斯特,”西恩娜小声说,“一定是的。”

兰登点点头。这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猜测。毕竟,佐布里斯特修改过波提切利的《地狱图》,这显露出他有通过借用大师的作品与篡改艺术杰作来满足自己需求的癖好。

“其余部分非常怪异,”兰登再次旋转面具,向内阅读。“它提到了…切断马的头…抠出盲人的骨头。”他快速读到在面具中央写成一个紧密圆圈的最后一行,倒吸了一口凉气。“它还提及了‘血红色的水’。”

西恩娜皱起了眉头。“就像你关于银发女人的幻觉?”

兰登点点头,为这段文字感到困惑。血红色的水…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看,”她越过他的肩膀阅读着里面的内容,指着涡旋中间的一个单词低声说。“一个具体的地点。”

兰登看到了那个词,第一次快速阅读时他没有注意到。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独特的城市之一。兰登打了个冷颤,知道那恰好也是但丁·阿利基耶里被传染上那致命的疾病并最终去世的地方。

威尼斯。

兰登和西恩娜沉默不语地研究了一会儿这些神秘的诗句。这首诗令人忧心忡忡、毛骨悚然,同时又十分费解。用到的总督和泻湖这两个词令兰登深信不疑,这首诗提及的的确是威尼斯——一座由数百个相连的泻湖构成的独特的意大利水城,而且数百年里它一直为被称作总督的威尼斯元首所统治。

乍看起来,兰登无法确定这首诗究竟指向威尼斯的什么地方,但它显然是在敦促看到它的人听从它的指令。

将你的耳朵贴在地上,聆听小溪的流水声。

“它所指的是地下。”西恩娜说。她也随着他一起看下去。

兰登读到下一句时,不安地点了点头。

下到水下宫殿的深处…因为在这里,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

“罗伯特?”西恩娜不安地问,“什么怪物?”

“冥府,”兰登回答道,“这个词中的c-h不发音,意思是‘住在地下的’。”

兰登还没有说完,洗礼堂内便响起了固定门闩被人打开后发出的当啷声。游客入口显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Grazie mille。”脸上长有皮疹的男子说。万分感谢。

洗礼堂的讲解员神情紧张地点点头,将五百美元现金装进了口袋,并环顾四周,以确保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Cinque minuti。”讲解员提醒对方,悄悄打开门闩,把大门推开一条小缝,刚好可以容得了皮疹的男子溜进去。讲解员关上门,将男子关在里面,也将一切声音阻挡在了外面。就五分钟。

这名男子声称他专程从美国赶来,为的就是在圣约翰洗礼堂里祈祷,希望他那可怕的皮肤病能被治愈。讲解员起初拒绝对他施以怜悯,但他的同情心最终还是被唤醒了。只为在洗礼堂里单独呆上五分钟而给出的五百美元报价无疑起了促进作用…再加上他不断增长的恐惧,他担心这个看似罹患传染病的男子会在他身旁站上三个小时,直到洗礼堂开门。

此刻,在偷偷溜进这个八角形的圣地之后,男子感到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头顶上方。我的天哪。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花板。一个长着三颗脑袋的恶魔正俯视着他,他赶紧将目光转到地面。

这地方好像空无一人。

他们究竟在哪里?

男子环顾四周,他的目光落到了主祭坛上。那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大理石,置于一个神龛中,前面由小立柱和缆绳围成的障碍,将观众挡在外面。

这个祭坛似乎是屋内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而且其中一根缆绳正在微微晃动…仿佛刚刚被人碰过。

兰登和西恩娜蹲在神龛后,不敢出声。他们差点没来得及收好脏毛巾,将洗礼盆盖摆正,就带着死亡面具一起躲到了主祭坛的背后。他们计划藏在那里,等到洗礼堂内满是游客时,再悄悄混入人群中出去。

洗礼堂的北门肯定刚刚打开过,至少打开过片刻,因为兰登听到了外面广场传来的声音,但是门突然又被关上了,周围重新恢复了宁静。此刻,重归寂静之后,兰登听到一个人顺着石板地面走过来的脚步声。

是讲解员?为今天晚些时候向游客开放而先来查看一下?

他没有来得及关上洗礼盆上方的聚光灯,心里琢磨着讲解员是否会注意到。显然没有。脚步在快速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在兰登和西恩娜刚刚跨过的缆绳旁停了下来。

久久没有动静。

“罗伯特,是我,”是一个男人生气的声音,“我知道你就在后面。你快出来,亲自给我一个解释。”

61

假装我不在这里已经毫无必要。

兰登做了个手势,示意西恩娜继续安全地藏好,握紧但丁的死亡面具。面具已被重新放入密封塑料袋中。

兰登慢慢起身,像一位神父那样站在洗礼堂的祭坛后,凝视着面前这个人。这位陌生人长着一头淡棕色的头发,戴着名牌眼镜,脸上和脖子上生了可怕的皮疹。他神情紧张地挠着瘙痒的脖子,肿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困惑与怒火。

“罗伯特,能告诉我你究竟在干什么吗?!”他厉声说道,然后跨过缆绳,朝兰登走来。他说话带着美国口音。

“当然,”兰登礼貌地说,“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对方蓦然停住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兰登觉得此人的眼睛里隐约有些熟悉的东西…他的声音也似曾相识。我见过他…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兰登平静地重复了刚才的问题。“请告诉我你是谁,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对方难以置信地举起了双手。“乔纳森·费里斯?世界卫生组织?飞到哈佛大学去接你的家伙!?”

兰登试图弄明白自己听到的这番话。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对方责问道,仍然在搔挠着脖子和脸颊——那里已经发红起泡。“我看到你和一个女人一起进来的,她究竟是谁?你现在是为她工作吗?”

西恩娜在兰登身旁站了起来,并迅速采取了主动。“费里斯医生?我叫西恩娜·布鲁克斯,也是一名医生。我就在佛罗伦萨工作。兰登教授昨晚头部中弹,得了逆行性遗忘症,因此他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过去两天内他都遭遇了什么。我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我在帮助他。”

西恩娜的话在空荡荡的洗礼堂内回荡,可那男子仍然歪着脑袋,一脸的茫然,仿佛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一阵恍惚过后,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扶着一根立柱站稳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