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西恩娜说,“你走不走啊?”

兰登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正聚精会神地观赏着大教堂。他赶紧收回了目光。“对不起。”

他们紧贴着广场边缘继续前行。大教堂此刻就在他们的右边,兰登注意到游客早已纷纷从侧面的出口出来,同时在他们必看景点清单上打勾。

耸立在前方的无疑是一座钟塔,也是大教堂三大建筑物中的第二大建筑物。人们平常将它称作乔托钟塔,但它显然是旁边的大教堂的一部分。它的外墙同样装饰着粉红色、绿色和白色大理石,方形的尖顶直插云霄,高度达到了令人目眩的近三百英尺。兰登一直觉得这个细长的建筑数百年来屹立不倒真是个奇迹,因为它不仅经历了数次地震和恶劣天气的蹂躏,而且兰登知道它头重脚轻,顶端的钟塔承受着总重达两万多磅的几个大钟。

西恩娜快步走在他的身旁,紧张地扫视着钟塔背后的天空,显然在留意是否有无人驾驶飞机,但周围并没有它的踪影。虽然天色尚早,这里却早已人头攒动,兰登刻意留在了人群密集的地方。

钟塔附近有一排街头漫画家,正站在画架前,为游客绘制低俗的漫画——一个玩滑板的少年、一个挥舞曲棍球棒的龅牙女孩、一对骑在独角兽上亲吻的蜜月新婚夫妇。兰登不知为何觉得这着实有趣,这样的活动如今能获准就开设在米开朗基罗孩提时架设过画架的神圣鹅卵石街面上。

兰登和西恩娜继续绕着乔托钟塔的底座快步向前,然后右拐,直接在大教堂前穿过了宽阔的广场。这里聚集的人最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将带照相功能的手机和录像机对准了大教堂色彩斑斓的正面。

兰登头也没抬,两眼紧紧盯住刚刚出现在视野中的一个规模小得多的建筑。大教堂主入口的正对面是整个建筑群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建筑物。

这也是兰登最喜欢的地方。

圣约翰洗礼堂。

它的外墙也装饰着与大教堂相同的彩色大理石和条纹壁柱,但它完美的八角外形与恢弘的大教堂截然不同。有人说它像一个多层蛋糕,因为它的八边形结构分为风格迥异的三层,最上方是低矮的白色屋顶。

兰登知道,它的八角形与美学无关,纯粹是出于象征意义的考虑。在基督教中,数字八代表着重生与再生。此处的八角形是一种视觉上的提醒:上帝创造天与地用了六天,另一天为安息日,第八天则是基督徒通过洗礼“重生”或“再生”的日子。八角形已经成为世界各地洗礼堂的普遍形态。

兰登虽然认为洗礼堂是佛罗伦萨最引人注目的建筑之一,却也一直觉得为它所选的地点有些不公平。这座洗礼堂要是建在世上任何别的地方,都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但是,在这里,它笼罩在两座庞大的姐妹建筑的阴影中,给人留下的印象仿如一个小侏儒。

直到你走进去,兰登一面提醒自己,一面想象着里面令人瞠目结舌的镶嵌画——那壮丽的画面曾使得早期的赞赏者声称洗礼堂的天花板就像天堂。兰登曾做着鬼脸告诉过西恩娜,只要你知道去哪里找,佛罗伦萨就是天堂。

数百年来,这座八角形的圣地为无数名人举行过洗礼仪式,其中就包括但丁。

我将作为诗人回归…在我的洗礼盆中。

由于被流放,但丁再未获准回到这神圣的地方,也就他的受洗之所。不过,兰登越来越希望但丁的死亡面具在经历过昨晚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之后,能够最终代替他本人回到这里。

洗礼堂,兰登心想。伊格纳奇奥临死前一定将但丁的死亡面具藏在了这里。他回忆起伊格纳奇奥绝望的电话录音,在一阵颤栗中,他想象着肥胖的伊格纳奇奥紧紧抓住胸口,跌跌撞撞地跑过广场,进入小巷,将面具安全地藏进洗礼堂,然后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大门给你留着。

兰登和西恩娜在人群中穿梭,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洗礼堂。西恩娜急切地快步向前,兰登几乎得小跑才能跟上她。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到洗礼堂厚重的大门在阳光下闪耀。

两扇大门高达十五英尺,青铜所造,表面镀金,洛伦佐·吉贝尔蒂用了二十多年才完成。大门上装饰着十块图案繁复的嵌板,上面的一些《圣经》人物精妙绝伦,以至于乔治奥·瓦萨里将两扇门称为“各方面都完美无瑕…是有史以来最精美的杰作”。

不过,真正让这两扇大门享誉天下的却是米开朗基罗,他那热情的赞誉给了它们一个绰号,一直沿用至今。米开朗基罗宣称它们精美无比,完全适合被用作…天堂之门。

56

这是青铜铸就的《圣经》,兰登欣赏着眼前这两扇精美的大门,心中暗自赞叹。

吉贝尔蒂所造的“天堂之门”微微发亮,上面有十块方形嵌板,左右两扇门上纵向各排列五块。从伊甸园到摩西直至所罗门王的庙宇,吉贝尔蒂的雕塑在向人们一一呈现着《圣经·旧约》中的重要场景。

这一组震撼人心的场景数百年来在艺术家和艺术史学家们中间激起了旷日持久、参与者甚众的一场争论,从波提切利到现代评论家,每个人都为自己偏爱的“最佳嵌板”辩驳。根据人们大致达成的共识,胜出者当属“雅各与以扫”——即左边中间那一块——当选的原因据说是制作过程中使用了大量艺术手法。不过,兰登猜想这块嵌板真正的优势在于吉贝尔蒂选中在它上面落了款。

几年前,伊格纳奇奥·布索尼曾自豪地带兰登参观过这两扇大门,并且羞怯地承认,经过五百年的洪水、人为破坏以及空气污染,原来的镀金大门已被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悄然替换,真品如今安全地存放在主教座堂歌剧博物馆内,等待修复。兰登出于礼貌没有告诉布索尼,他早就知道这些是制作精良的赝品,而且是兰登见过的第二套吉贝尔蒂所造大门的“复制品”——第一套是他意外发现的,他在研究旧金山格雷斯大教堂的迷宫时发现,吉贝尔蒂的“天堂之门”的复制品自二十世纪中叶起就一直被用做该大教堂的正门。

正当兰登站在吉贝尔蒂的杰作前时,旁边一块简短的文字说明牌引起了他的注意。看到那上面用意大利语写的一个简短词语,他吃了一惊。

La peste nera——“黑死病”。我的上帝啊,兰登心想,我到哪里都能看到它!文字说明牌解释说,这两扇大门是为了向上帝“还愿”而受托制作的,是为佛罗伦萨逃过瘟疫一劫而向上帝表达感激之情。

兰登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回到“天堂之门”上,伊格纳奇奥·布索尼的话再次在他的心中响起。大门给你留着,但是你一定要快。

尽管伊格纳奇奥如此承诺,“天堂之门”却显然紧紧地关闭着,一如往常,它一般只偶尔在某个宗教节日才会打开。游客们通常从另一侧的北门进入洗礼堂。

西恩娜在他身旁踮起了脚,越过人群向里张望。“门上没有把手,”她说,“没有钥匙孔。什么都没有。”

是啊,兰登心想,知道吉贝尔蒂绝对不会让门把手这种世俗的东西毁了自己的杰作。“门朝里开,门锁也在里面。”

西恩娜噘起嘴唇,思索了片刻。“那么从外面…谁也不会知道门是不是上了锁。”

兰登点点头。“我希望这正是伊格纳奇奥的想法。”

他朝右边走了几步,目光顺着洗礼堂北侧扫过去,落在了一个朴素得多的大门上。那是游客入口,旁边一位百无聊赖的讲解员一面抽烟一面用手势打发过来询问的游客,让他们去看入口处的一块告示牌:APERTURA1300——17001(意大利语:开放时间13:00-17:00)。

还要过几个小时才对外开放。兰登心中暗自一喜。还没有人进去过。

他本能地想看一下手表,却再次意识到他的米老鼠手表已经不见了。

当他转身去找西恩娜时,她的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游客,正隔着一道简单的铁栅栏拍照。这道栅栏在“天堂之门”前几英尺,目的是防止游客离吉贝尔蒂的杰作太近。

栅栏大门由黑色的铸铁制成,顶端为阳光放射般的尖刺,尖刺的顶端还涂了金色油漆,很像郊区住宅周围常见的简单栅栏。不知何故,介绍“天堂之门”的文字说明牌没有被安装在壮观的青铜大门上,却被安装在了非常普通的防护门上。

兰登曾经听说该文字说明牌所放置的位置有时会让游客们感到疑惑,果不其然,就在这时一位身穿橘滋牌运动套装的胖女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瞥了一眼文字说明牌,冲着铸铁大门皱起眉头,不屑地嘲笑道:“天堂之门?去他的,简直像我家的狗栅栏!”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她就已扬长而去。

西恩娜伸手握住起防护作用的大门,漫不经心地隔着铁条瞥了一眼门后的锁具。

“听着,”她转过身,对着瞠目结舌的兰登低声说,“背后的挂锁没有锁上。”

大门给你留着,但是你一定要快。

兰登抬头望着栅栏里面的“天堂之门”。如果伊格纳奇奥真的没有给洗礼堂大门上门闩,那么大门会一推就开。但他们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进到里面,同时不引起广场上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警察和大教堂门卫的注意。

“快看!”身旁一个女人突然尖叫起来。“他要跳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就在那钟塔上!”

兰登猛地从栅栏门旁转过身来,看到在尖叫的女人正是西恩娜。她站在五码开外,用手指着乔托的钟塔,大声喊叫着,“在顶上!他就要跳了!”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天空,搜寻着钟塔顶。周围还有其他人开始用手指向那里,眯起眼睛张望,相互呼喊。

“有人要跳楼?!”

“在哪儿?”

“我看不到他!”

“在左边吗?”

一瞬间,广场上的每个人都惊慌失措,也都跟着将目光转向了钟塔顶端。如同炙热的野火扫过干草田一般,恐惧迅速蔓延了整个广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向上望去,还用手指指点点。

病毒式营销,兰登心想,知道供自己采取行动的时间不多。就在西恩娜回到他身旁那一刻,他飞快地抓住铸铁栅栏门,猛地将它拉开,西恩娜跟在他身后溜进了栅栏里面的小小空间。栅栏门关上之后,他们转过身来面对十五英尺高的青铜大门。兰登希望自己没有误解伊格纳奇奥的意思,他用肩膀抵住巨大的双扇门的一边,然后使劲地蹬腿。

没有任何动静,然后,笨重的大门开始缓缓启动。大门给你留着!“天堂之门”开了大约一英尺,西恩娜立刻侧身钻了进去。兰登跟着侧过身,一点一点地穿过狭窄的开口,进入了幽暗的洗礼堂中。

他们转过身,一起用力朝反方向推动大门,“砰”的一声将巨大的青铜门关上了。外面的嘈杂和喧嚣顿时消弥于无形,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

西恩娜指着脚边地板上的一根长木梁,那显然是装在两扇大门的托架上充当门闩的。她说:“一定是伊格纳奇奥为你搬开的。”

他们合力托起木梁,将它放回到托架中,不仅有效地锁上了“天堂之门”…也将他们自己安全地封闭在了室内。

兰登和西恩娜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会儿,身子靠着大门,慢慢调整好呼吸。与外面喧闹的广场声相比,洗礼堂内就如天堂一样祥和。

圣约翰洗礼堂外,戴着Plume Paris眼镜、系着涡纹花呢领带的男子穿过人群,全然不顾那些留意到他身上血淋淋皮疹的人不安的目光。

他刚刚来到青铜大门前,罗伯特·兰登和他那位金发伙伴刚刚机敏地消失在里面;即便是在门外,他也听到了大门被人从里面闩上的沉闷响声。

这边进不去了。

广场里的气氛慢慢恢复了正常,那些引颈凝望的游客们已经兴味索然。没有人跳楼。大家继续各行其是。

男子再次感到一阵瘙痒,他的皮疹加重了,指尖肿了起来,正在开裂。他将手伸进口袋,免得自己忍不住用手抓挠。在开始围着八角形的洗礼堂寻找另一个入口时,他的胸口一直在怦怦地悸动。

他刚转过街角,便突然感到喉结处一阵剧痛,随即他意识到是自己又在挠痒。

57

据说,只要一进入圣约翰洗礼堂,你就会身不由己地往上看。兰登虽然已经来过这里多次,却仍然感到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他将目光慢慢转向头顶的天花板。

高悬于头顶上方的洗礼堂八角形拱顶表面的跨度超过八十英尺。它闪闪发光,仿佛是用正在燃烧的煤块建造的。它那光洁的琥珀金色表面反射着来自一百多万片彩色玻璃片发出的不均匀的外界光线。这些从一种玻璃状硅釉中纯手工切割出来的马赛克小片,被排列成六个同心圆环,上面描绘着《圣经》中的场景。

仿佛是为了给该建筑金碧辉煌的上半部增添强烈的戏剧效果,自然光穿过屋顶的中央圆孔照射进来,划破黑暗的空间——这一点很像罗马的万神庙。高处的一系列深凹小窗也投下一道道光线,它们紧密地聚焦在一起,几乎看似固体,宛如以千变万化的角度起着支撑作用的房梁。

兰登和西恩娜一起向洗礼堂更深处走去。他看到了天花板上传奇般的镶嵌画——以多层的方式展现的天堂与地狱,与《神曲》中的描绘非常相像。

但丁·阿利基耶里童年时曾看过这幅镶嵌画,兰登心想。来自上方的灵感。

兰登凝视着镶嵌画的正中央。主祭坛的正上方有一个二十七英尺高的耶稣基督塑像,坐在那里审判所有被拯救和被诅咒的人。

在耶稣的右手边,正直的人得到的回报是永生。

但是,在耶稣的左手边,背负罪孽的人有的被施以石刑,有的被串在铁杆上炙烤后成为各种怪兽的盘中餐。

目睹这一苦痛场面的是一幅巨型镶嵌画中的撒旦,撒旦被描绘成来自地狱的吃人怪兽。兰登每次见到这一形象时都会有些畏惧。七百多年前,这一形象也曾向下怒视着年幼的但丁·阿利基耶里,让他胆战心惊,并最终给了他灵感,使他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隐藏在地狱最后一环中的一切。

头顶这幅恐怖的镶嵌画描绘了一个头上长角的恶魔,正在从头开始吞噬一个人。牺牲品的双腿从撒旦的嘴里垂下来,仿佛但丁笔下恶沟中被掩埋了一半的罪人胡乱摆动的双腿。

Lo'mperador del doloroso regno,兰登想起了但丁的原文。那个苦恼国的大王。

两条巨蛇扭动着身子,从撒旦的耳朵里爬出,也开始吞噬罪人。这给人的印象是撒旦有三个脑袋,与但丁在《地狱篇》最后一章中的描述一模一样。兰登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回想起了但丁描绘的一些片段。

他的脑袋有三个面孔…他的三个下巴喷出混合了血的涎沫…他的三张嘴就像磨石…一次就咬掉三个罪人。

兰登知道,撒旦的这种三重邪恶具有象征意义:这让他与圣三位一体的三重荣耀形成了完美的平衡。

兰登抬头凝望着那可怖的画面,试图想象这幅镶嵌画对年幼的但丁产生的影响。但丁每年都参加这座教堂举行的各种宗教仪式,每次祈祷时都会看到撒旦在低头怒视着他。但是,兰登这天早晨却有着一种不安的感觉:恶魔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赶紧将目光转向洗礼堂的二楼阳台和走廊——妇女们获准在这个僻静之处观看洗礼过程,然后再往下转向伪教皇约翰二十三世的悬棺——他的遗体安详地平躺在高高的墙壁上,既像一个史前穴居人,又像魔术师用悬停魔法抬起的道具。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华丽的砖地上,许多人都相信它的图案与中世纪天文学有关。他的目光顺着错综复杂的黑白图案一路延伸,直至停在屋子的几乎正中央。

就在那儿,他想,心里明白自己凝视着的正是十三世纪后半叶但丁·阿利基耶里受洗的地方。“‘我将作为诗人回归…在我的洗礼盆中,’”兰登大声说道,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回荡,“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