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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上去,你好像是佐布里斯特的粉丝。”
“我是真理的粉丝,”她激动地说,“哪怕接受真理是件痛苦而艰难的事。”
兰登陷入沉默,此刻又奇怪地感觉到自己与西恩娜之间的隔膜。他试着去理解她身上激情与超然的怪异结合。
52
西恩娜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罗伯特,你听我说,我并非赞同佐布里斯特所说的一场足以夺走世上一半人性命的瘟疫就是解决人口过剩的办法。我也不是说我们应该停止治疗病人。我只是说我们目前的道路是走向毁灭的一个简单公式。人口增长呈指数级,就发生在一个空间和资源非常有限的体系中。末日会突然到来。我们的体验将不是逐渐没有汽油…而更像是驱车驶下悬崖。”
兰登吁了口气,试图理解他刚刚听到的这番话。
“既然说到这里,”她伤感地指向右边的空中补充道,“我相信佐布里斯特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兰登抬头张望,看到他们正好经过右边巴杰罗博物馆简朴的石头外墙,它后面是锥形的巴迪亚塔,高耸于周围建筑之上。他盯着塔尖,想知道佐布里斯特为什么跳楼,希望他跳楼的原因最好别是他干了什么可怕的事,而无法面对最后的结果。
西恩娜说:“那些批评佐布里斯特的人喜欢指出他的自相矛盾之处,也就是说他研发的许多遗传技术现在极大地延长了人的寿命。”
“而这只会进一步加剧人口问题。”
“正是。佐布里斯特曾经公开地说,他希望他能够将妖怪重新装回到瓶子里,消除掉他对延长人类寿命所做的贡献。我认为这在同一个思想体系之内说得通。我们的寿命越长,我们用在赡养老人和资助病人上的资源也就越多。”
兰登点点头。“我在报刊上看到过,美国约百分之六十的医疗保健支出都花在了维系病人生命的最后六个月上。”
“对。虽然我们的大脑在说,‘这很愚蠢,’我们的心却在说,‘让奶奶尽量多活一段时间吧。’”
兰登点点头。“这是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之战——神话中一个著名的困境。那是大脑与心灵,理性与感性的古老战争,这两者绝少做出相同的选择。”
兰登听说过,美国嗜酒者互诫协会聚会时会引用这一神话故事来形容紧盯着一瓶酒的酗酒者,他的大脑知道那有损他的身体,但他的心却渴望着美酒的慰藉。这里传递的信息显然是:你并不孤独,就连神也左右为难。
“谁需要阿加苏西亚?”西恩娜突然小声问。“什么?”
西恩娜瞥了他一眼。“我终于想起了佐布里斯特那篇文章的标题,《谁需要阿加苏西亚?》”
兰登从未听到过阿加苏西亚这个词,但他还是根据希腊语词根进行了猜测——阿加、苏西亚。“阿加苏西亚的意思…是‘善意的牺牲’?”
“差不多吧。它确切的意思是‘为造福人类而做出自我牺牲’。”她停顿了一下。“也被称作仁慈的自杀。”
兰登以前的确听到过这个说法——一次是与某位破产的父亲相关,这位父亲选择了自杀,目的是让他的家庭得到他的人寿保险;另一次则被用在了一位悔恨交加的连环杀手身上,他因为害怕自己无法控制杀人的冲动而选择了自杀。
不过,兰登能够回忆起来的最令人恐惧的例子,却是一九六七年问世的长篇小说《我不能死》。在书中描绘的未来社会里,每个人都高兴地同意在二十一岁时自杀,这样既充分享受了青春,又避免了人口数量或者年迈问题给这座星球有限的资源增加的压力。如果兰登记得没错的话,《我不能死》的电影版将“终结年龄”从二十一岁提高到了三十岁,显然是为了让这部影片更加吸引构成票房主体的十八至二十五岁年龄段的观众。
“那么,佐布里斯特的这篇文章…”兰登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理解了它的标题。‘谁需要阿加苏西亚?’他这样说是讥讽吗?就像谁需要仁慈的自杀…我们全都需要那样?”
“其实不是,这个标题是个双关语。”
兰登摇摇头,没有明白。
“谁需要自杀——谁——W-H-O——世界卫生组织。佐布里斯特在文章中猛烈抨击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伊丽莎白·辛斯基博士,她一直霸占着这个位置,而且据佐布里斯特说,她并没有认真对待人口控制问题。他在文章里说,如果辛斯基总干事选择自杀的话,世界卫生组织的情况会好得多。”
“仁慈的家伙。”
“我猜这就是天才所面对的险境。他们才华出众,能够比其他人更专注,但代价却是情感成熟度方面的缺陷。”
兰登想起了介绍小西恩娜的那些文章,智商达208的神童,还有超出智力测试题表极限的才能。兰登想知道,她在谈论佐布里斯特时,是否在也在某种程度上谈论她自己。他还想知道,她打算将自己的秘密隐瞒多久。
兰登看到前方出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地标性建筑。他领着她穿过雷昂尼大街,来到了一条异常狭窄的街道十字路口。这其实更像一条小巷,上面的路牌上写着但丁·阿利基耶里街。
“好像你对人的大脑非常熟悉,”兰登说,“你在医学院主修的就是这个领域吗?”
“不是,不过我小时候看过很多书,对大脑科学感兴趣是因为我…有一些医疗问题。”
兰登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大脑…”西恩娜静静地说,“与大多数孩子的大脑不同,因而带来了一些…问题。我花了大量时间,试图弄明白我究竟怎么啦。在这个过程中我对神经科学有了很多了解。”她与兰登四目相对。“是的,我的脱发情况与我的病情有关。”
兰登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为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而感到尴尬。“别担心,”她说,“我已经学会了伴随它生活下去。”
他们走进覆有建筑物阴影的凉爽小巷。兰登思考着他刚刚听到的一切,佐布里斯特,还有他那令人不安的理念。
有个问题不断地折磨着他。他问:“那些想杀了我们的士兵,他们是谁?这根本说不通。如果佐布里斯特在某个地方放置了一种潜在的瘟疫,大家不是都在同一条战线上,都要阻止它被释放出来才对吗?”
“那倒不一定。佐布里斯特或许是医学界的贱民,但他可能也有许多笃信他的理论的粉丝。这些人也认定,剔除老弱病残是为了拯救地球的必行之恶。就我们所知,这些士兵正试图确保佐布里斯特的理想能够得以实现。”
佐布里斯特拥有一支由追随者组成的私人部队?兰登思考着这种可能性。诚然,历史上不乏出于各种疯狂念头而选择自杀的狂热分子和邪教组织,他们相信自己的领袖就是救世主,或者相信宇宙飞船就在月亮背后等待着他们,或者相信最后的审判日近在眼前。相形之下,对于人口控制的推断至少建立在科学根据之上,但尽管如此,这些士兵仍然让兰登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我只是无法相信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会赞同杀害无辜百姓…同时还得一直担心自己也有可能得病而死。”
西恩娜有些不解地望着他。“罗伯特,你认为战士们上战场是去干什么的?他们杀死无辜的人,同时自己也会冒生命危险。只要人们相信那是出于正当的理由,任何事便都有可能发生。”
“正当的理由?释放某种瘟疫?”
西恩娜望着他,褐色的眼睛在探寻着。“罗伯特,正当的理由不是释放瘟疫…而是拯救世界。”她停顿了一下。“贝特朗·佐布里斯特的那篇文章有一个段落引起了广泛的议论,它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假设性问题。我希望你能回答它。”
“什么问题?”
“佐布里斯特是这么问的:如果你打开一个开关,会随机地消灭地球上的一半人口,你会这样做吗?”
“当然不会。”
“好吧。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假如你不立刻打开这个开关,人类将在一百年内灭绝,你会怎么做?”她停顿了一下。“你会将它打开吗?哪怕这意味着你有可能谋杀朋友、家人甚至你自己?”
“西恩娜,我不可能——”
“这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她说,“你会为了不让我们物种灭绝而杀死今天一半的人口吗?”
他们正在讨论的这个话题令人毛骨悚然,也让兰登深感不安,因此当他看到前方一栋石头建筑的一侧出现了一面熟悉的红色横幅时,他如释重负。
“看,”他指着那里说,“我们到了。”
西恩娜摇了摇头。“就像我说过的。否认。”
53
但丁故居坐落在圣玛格丽特街,非常容易识别,因为建筑物的正面石墙上有个大横幅,悬挂在小巷半空中:但丁故居博物馆。
西恩娜望着横幅,有些不确定。“我们要去但丁故居?”
“不完全是,”兰登说,“但丁故居在前面的街角,这更像是但丁…博物馆。”兰登出于对里面艺术品收藏的好奇,曾经进去过一次,结果发现那些艺术品只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与但丁相关的艺术杰作的复制品。不过,看到它们集中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是很有意思的事。
西恩娜突然充满了希望。“你认为这里面会展出《神曲》的某个古代版本?”
兰登扑哧一笑。“不,但我知道他们有一个礼品店,里面出售巨幅招贴画,上面用微型字体印出了但丁《神曲》的全文。”
她惊愕地望着他。
“我知道,可这总比没有强。唯一的问题是我的视力在下降,只能靠你去阅读上面的小字了。”
看到他们走到门口,一位老人大声说道,“èchiusa,èil giorno di riposo。”
安息日?闭馆?兰登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望着西恩娜。“今天不是…星期一吗?”
她点点头。“佛罗伦萨人更愿意把星期一当做安息日。”
兰登呻吟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佛罗伦萨与众不同的日历安排。由于游客收入主要依靠周末,许多佛罗伦萨商人选择将基督教的“安息日”从星期天移到星期一,以防止安息日过多地影响他们的生意。
兰登意识到,不巧的是,这大概也将另一个可能性排除在外了:“平装本交换中心”。那是兰登最喜欢的佛罗伦萨书店之一,里面肯定有《神曲》。
“还有别的办法吗?”西恩娜问。
兰登想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附近有一个但丁迷们的聚集地。我相信在那里我们能借到一本《神曲》。”
“那里也有可能关门了,”西恩娜提醒他,“佛罗伦萨几乎每个地方都将安息日移到了星期一。”
“那个地方绝对不会。”兰登笑着回答。“那是教堂。”
在他们身后约五十码处,患有皮疹、戴着金耳钉的男子一直躲在人群中,此刻他靠着墙,利用这个机会喘口气。他的呼吸状况并没有好转,而脸上的皮疹却越来越明显,尤其是眼睛上方敏感的皮肤。他摘下Plume Paris眼镜,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眼窝,尽量不把皮肤弄破。他重新戴上眼镜时,可以看到目标在继续移动。他强迫自己跟了上去,尽量放轻呼吸。
在兰登和西恩娜身后几个街区,布吕德特工站在五百人大厅内,眼前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刺猬头女人。他单腿跪地,拿走她的手枪,小心翼翼地取出弹夹后递给一名手下。
身怀六甲的博物馆主管玛塔·阿尔瓦雷兹站在一旁。她刚刚向布吕德简单地介绍了自昨晚以来的这段短暂时间里发生的一系列与罗伯特·兰登有关的惊人之事…包括一条布吕德仍在琢磨的信息。兰登声称他得了遗忘症。
布吕德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的铃声响了三下,他的上司接了电话,声音显得非常遥远、飘忽。
“什么事,布吕德特工?请讲。”
布吕德说得很慢,以确保他说的每个词对方都能听懂。“我们仍然在寻找兰登和那个姑娘,但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布吕德停顿了一下。
“如果这个情况属实…一切就都改变了。”
教务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竭力克制着不再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酒,同时强迫自己正视这场越来越严重的危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还从来没有出卖过客户,也从来没有毁过约。他此刻当然也无意打破这一传统。但与此同时,他怀疑自己有可能卷入到了一个复杂的行动中,其意图与他当初的想象大相径庭。
一年前,著名遗传学家贝特朗·佐布里斯特登上了“门达西乌姆号”,请求给他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进行工作。教务长当时认为佐布里斯特是在计划开发某种秘密医疗程序,申请专利后将进一步增加佐布里斯特的财富。“财团”以前也曾受雇于一些疑神疑鬼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他们喜欢在完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工作,以防自己的奇思妙想被人剽窃。
基于这一判断,教务长接受了这位客户。在得知世界卫生组织的人开始寻找佐布里斯特时,他并没有感到意外。甚至当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伊丽莎白·辛斯基博士亲自出面查找佐布里斯特的下落时,他也没有多想。
“财团”所面临的对手向来都很强大。
“财团”如约履行了与佐布里斯特之间的合同,没有问过任何问题,并且在这位科学家的整个合同有效期内挫败了辛斯基寻找他的一切尝试。
几乎是整个合同有效期。
合同到期前不到一个星期,辛斯基终于获悉佐布里斯特在佛罗伦萨。她立刻出马,侵扰并追捕他,逼得他自杀身亡。教务长第一次未能如约提供保护,而这一点…以及佐布里斯特自杀时的怪异情形一直让他无法释怀。
他选择了自杀…而不愿意被抓?
佐布里斯特究竟在保护什么?
佐布里斯特死后,辛斯基没收了他保险箱里的一件物品,而“财团”此刻正在佛罗伦萨与辛斯基短兵相接,展开了一场高风险的寻宝大战,想找到…
找到什么?
教务长本能地将目光转向了书架,转向眼神迷乱的佐布里斯特两星期前送给他的那本巨著。
《神曲》。
教务长取出那本书,拿着它走回办公桌旁,重重地丢在桌上。他用颤抖的手指将书翻到第一页,又看了一遍佐布里斯特的题词。
我亲爱的朋友,感谢你帮助我发现这条路径。
整个世界也会因此感谢你。
教务长想,首先,我和你从来就不是朋友。
他将题词又看了三遍,然后将目光转向他的客户用红笔在日历上画出的鲜艳圆圈,明天的日期赫然在目。
他转过身,久久地凝视着天边。
四周一片寂静,他想起了那个视频,想起了协调员诺尔顿早些时候在打给他的电话里说的话。我认为你或许想先看看,然后再上传…里面的内容非常令人不安。
这个电话仍然让教务长感到不解。诺尔顿是他最优秀的行动协调员之一,提出这样的请求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他应该知道规矩,不能超越协议规定的范围提出建议。
他将《神曲》放回书架,走到威士忌酒瓶旁,又倒了一杯。
他得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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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玛格丽特教堂也被称作但丁教堂,它的圣所与其说像教堂,还不如说更像一个小礼拜堂。虽然只有一间小小的礼拜室,这儿却是但丁信徒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敬畏这个圣地,将它视为伟大诗人一生当中两个关键性事件的发生地。
据说,就是在这座教堂里,年仅九岁的但丁第一次见到贝雅特丽齐·波提纳里。他对她一见钟情,一辈子都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让但丁痛彻心扉的是,贝雅特丽齐后来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年仅二十四岁便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