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和西恩娜躲在第一个,也是最大一个洞室里的中央喷泉后面。周围都是五彩斑斓的雕像,有牧羊人、农夫、乐师、各种动物,甚至还有米开朗基罗四尊奴隶雕像的复制品。所有这些仿佛都在竭力挣脱那湿漉漉的岩石洞壁,不想被其吞噬。在洞顶之上,清晨的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一个圆窗射进来;那地方本来放置着一只巨大的玻璃球,里面盛满清水,还养了鲜红的鲤鱼,在阳光下游来游去。

兰登想知道,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参观者们要是看到一架真正的、他们意大利自己人莱昂纳多·达·芬奇曾天马行空地设想过直升机(达·芬奇曾绘制过直升机设计图,并第一次阐述了直升机原理,被视为直升机的鼻祖。)在洞口盘旋,会作何感想。

就在这时,侦察机尖锐的啸叫声停息了。它的声音不是慢慢减弱、越来越远;它就是…突然一下不响了。

兰登不明就里,从喷泉后探头观望,只见那架侦察机落在地上。此刻,它躺在砾石广场上,发动机空转着,不再那么令人生畏,尤其是因为它前部那个螯刺状的摄像头并没有对着他俩,而是偏向一边,冲着灰色木门的方向。

兰登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形势又急转直下。在距离侦察机一百码的地方,侏儒和乌龟雕像附近,三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大步走下台阶,目标明确地直奔洞窟而来。

这几名士兵都穿着眼熟的黑军装,肩上佩有绿色徽章。走在最前面的肌肉虬结的男子眼神冷漠,让兰登想起了幻觉中见到的瘟疫面具。

我是死亡。

但兰登并没有见到他们的面包车以及那名神秘的银发女子。

我是生命。

转眼间三人已经逼近,其中一名士兵在楼梯底部站定,转过身,面朝外,显然是要阻止其他人再下到这片区域。另两名士兵继续朝洞窟这边走来。

兰登和西恩娜立即再次行动起来——尽管可能只是垂死挣扎,被捉不可避免——他俩手脚并用,倒着爬进洞窟的第二个洞室,这里更小、更幽深、光线也更暗。这儿正中的位置也立有一件艺术品——两名拥抱在一起的恋人——兰登和西恩娜此刻就躲在这尊雕像后面。

兰登藏在阴影之中,小心翼翼地从雕像底座边探出头,观察逼近的两名士兵。他们走到侦察机跟前,其中一人停了下来,弯腰拾起机器,检查它的摄像头。

摄像头刚才拍到我俩了吗?兰登心中忐忑,害怕知道答案。

第三名士兵,就是落在后面肌肉结实、眼神冷酷的那个,仍然用冷冰冰的犀利目光扫视着兰登这边。他一步步逼近了洞窟入口。他要进来啦!兰登准备缩回雕像后面,告诉西恩娜一切都已结束,就在这一刻,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名士兵没有进入洞窟,而是突然转向左边,消失不见了。

他要去哪儿?!难道他不知道我俩在这里面?

又过了一会儿,兰登听到砰砰的声音——拳头砸在木门上的响声。

那扇灰色小木门,兰登明白了,他肯定知道那门通往何处。

碧提宫的保安欧内斯托·拉索从小就梦想着去踢欧洲联赛,但他现在已经二十九岁,而且体重超标,只能慢慢接受儿时的梦想永难实现了这一残酷的事实。过去三年里,欧内斯托在碧提宫担任保安,一直待在一间橱柜大小的办公室里,干着无聊的重复性工作。

他所蹲守的办公室外面有一道灰色的小木门,总有游客出于好奇来敲门,对此欧内斯托已经见怪不怪了。往常他只是不予理会,游客们自然就会消停。但是今天,砰砰的敲门声特别响,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心烦意乱,想让注意力回到电视机上,里面正播着比赛回放——佛罗伦萨对尤文图斯,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敲门声却越来越响。他终于受不了了,骂骂咧咧地出了办公室,沿着狭窄的走廊循着敲门声走去。走廊中间有一道巨大的铁栅栏,通常都是紧闭的,只在特定的时段才打开;他在栅栏前停下来。

他输入门锁密码,打开铁门,将其推到一边。进到门里之后,他按照规定,将铁栅栏在身后锁好。然后才走向那扇灰色木门。

“此门不通!”他用意大利语朝门外嚷道,希望外面的人能听清,“闲人免进!”

门还是被擂得咚咚响。

欧内斯托恨得牙痒痒。这些纽约佬,他猜测应该是美国游客,他们为所欲为。他们的红牛足球队在世界舞台上能取得成功,唯一的理由就是挖了一位欧洲最好的教练。

敲门声还在持续,欧内斯托极不情愿地打开门锁,推开一道几英寸的小缝:“此门不通!”

擂门声终于停止了,欧内斯托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当兵的;这个人的双眼如此冷酷,逼得欧内斯托不自觉后退两步。

“Cosa succede?!”欧内斯托大声质问,给自己壮胆。出什么事了?!

在他身后,另一名士兵蹲在地上,摆弄着一架像是玩具直升机的东西。更远处,还有一个守在楼梯那里。欧内斯托听到了附近回荡的警笛声。“你会说英语吗?”这个人的口音绝对不是纽约的。应该是欧洲什么地方的?

欧内斯托点点头。“会的,一点点。”

“今早有人从这扇门经过吗?”

“没有,先生,没有人。”他一半英语一半意大利语。

“很好。把门锁紧。决不允许旁人出入。明白吗?”

欧内斯托耸耸肩。这不就是他的工作吗。“好的,明白。谁都不准进,谁都不准出。”

“请告诉我,这道门是不是唯一的入口?”

欧内斯托思考着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从技术角度来说,如今这道门应该算是出口,这正是它朝外的一面没有把手的原因,但他能听明白这个人的问题。“是的,只有这道门。再没别的路了。”碧提宫内最早的入口已经被封闭多年。

“波波利庭园里还有其他隐蔽的出口吗?除了正门之外?”

“没了,先生。到处都是高墙。这是唯一的秘密出口。”

士兵点点头。“感谢你的配合。”他示意欧内斯托关门落锁。

欧内斯托尽管心存疑惑,还是依言照做。他沿着长廊返回,来到铁栅栏前,开锁、通过、再次落锁,然后回去继续观赏他的足球比赛。

31

兰登和西恩娜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就在那名肌肉发达的士兵用力敲门的时候,他俩继续朝洞窟深处爬去,挤进最后一个洞室。这里空间更小,装饰着制作粗糙的马赛克和萨梯神的图案。正中间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沐浴的维纳斯》,维纳斯似乎在紧张地扭头回望,倒是十分应景。

兰登和西恩娜隐藏在雕塑狭窄底座朝里的一面。他俩静静地等候,凝视着长在洞窟最里面那堵墙上的一柱孤零零的圆球状石笋。

“所有出口均已排查完毕!”外面有名士兵朝里面喊道。他的英语稍稍带点口音,兰登也说不上是哪里的:“把侦察机带上去。我去检查一下这个洞穴。”

兰登能感觉到身旁的西恩娜身体僵硬发直。

几秒钟之后,洞窟里响起了沉重的军靴声。来人迅速穿过第一个洞室,然后进入第二洞室,脚步声越来越响,径直冲他俩逼近。兰登和西恩娜紧紧挤作一团。

“嗨!”突然又有人在远处呼叫,“我们找到他们啦!”

脚步声戛然而止。

这时,兰登能听到有人跑过砾石人行道,冲向洞窟,踩得碎石嘎吱作响。“身份吻合!”同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布,“我们刚问到一对游客。大约十几分钟之前,该男子与该女子找他们问路,要去碧提宫的服装博物馆…就在广场的西头。”

兰登瞄了一眼西恩娜,她脸上正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那名士兵缓过气来,继续汇报:“西边出口是最早封闭的…我们极有信心将他俩堵在波波利庭园里。”

“执行你的任务,”靠近他俩的士兵指示道,“一旦得手马上通知我。”

砾石人行道上又传来匆匆撤退的脚步声,侦察机再度嗡嗡起飞,再然后,谢天谢地…一切重归寂静。

兰登正准备向一边扭动身子,从基座后探出头看看外面的动静,西恩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动。她举起一只手指,放在双唇上,然后点头示意后壁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带头的那名士兵一言不发,仍然默默地站在洞窟入口。

他还在等什么?!

“我是布吕德,”他突然开口,“我们把他俩困住了。我很快会再给你确认。”

原来男子正在打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近得让人不安,好像就站在他俩跟前一样。整个洞窟像一个抛物面反射式传声器一样,将他在洞口发出的所有声音都搜集起来,然后在洞底深处放大。

“还有,”布吕德说,“鉴定人员刚送来最新报告。那女人的公寓好像是转租的,简单装修,短期暂住。我们找到了生物试管,但投影仪下落不明。我重复一遍,投影仪下落不明。我们估计它还在兰登手上。”

听到这名士兵提及自己的名字,兰登不禁打了个冷颤。

脚步声越来越响,兰登意识到此人正在往洞窟里面走。但他的步伐不像几分钟之前那么坚定有力,听起来他像是在遛达,一边打电话,一边在洞里随意查看。

“是的,”男子说,“鉴定人员同时确认,就在我们冲进公寓之前,有一通电话拨出去了。”

美国领事馆,兰登心道,想起他们的通话交谈以及紧跟着出现的那名刺猬头刺客。这个女杀手仿佛消失了,被一整支训练有素的军人所取代。

我们终归逃不出他们的掌心。

男子的军靴踏在石头地面上,从声音判断离他俩只有二十英尺了,而且还在靠近。男子已经进入第二个洞室,如果他继续往前走到底,肯定会发现有两个人躲在维纳斯雕像的底座后面。

“西恩娜·布鲁克斯。”男子突然提到西恩娜的名字,声音异常清晰。

兰登身边的西恩娜被惊了一跳,她转动双眼向上看,还以为那个士兵正从高处俯视着自己。但上面并没有人。

“他们正在检查她的笔记本电脑,”声音还在继续,离他俩只有大约十英尺远,“我还没拿到报告,但应该和我们追踪到兰登登录其哈佛电子邮箱所用的电脑是同一台。”

听到这个消息,西恩娜简直不敢相信似的转向兰登,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震惊…以及被人背叛的愤怒。

兰登同样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是这样追踪到我们的?!当时他根本没有料到后果如此严重。我只是需要找一些信息!兰登还没来得及表达歉意,西恩娜已经扭过头,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确实如此。”男子说着已经迈入第三个洞室,距离兰登和西恩娜仅有六英尺。他再走两步,就肯定会发现他俩。

“完全正确,”他大声道,又向前迈了一步。他突然在原地停下:“先别挂,等一下。”

兰登一动不动,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

“请别挂电话,我听不清,”男子说着后退几步,回到第二个洞室,“信号不好。请继续说…”他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然后答道:“好,我同意。但我们至少得知道是在和谁打交道。”

说话间,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离开洞窟,穿过砾石路面,然后完全消失了。

兰登紧绷的弦终于松下来,他转身面对西恩娜,看到她眼中燃烧着愤怒,还有恐惧掺杂其中。

“你用了我的笔记本电脑?!”她质问道,“为了查看你的电子邮件?”

“抱歉…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得找出——”

“他们就是这样找上门的!而且现在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了!”

“西恩娜,我向你道歉。我当时没意识到…”兰登心中满是愧疚。

西恩娜转过身,望着后墙上的球状石笋,一脸茫然。接下来一分多钟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兰登怀疑西恩娜是不是想起了书桌上堆放的那些私人物件——《仲夏夜之梦》的节目单,以及介绍她神童事迹的新闻剪报。她是不是怀疑我看过这些了?就算是,她也没有问,而兰登明白自己已经让她心存芥蒂,他也不想再提起。

“他们知道我是谁了。”西恩娜重复道,她的声音如此微弱,兰登差点没听清。接下来十多秒里,西恩娜几次调整呼吸,仿佛试着接受这一新的现实。在这个过程中,兰登感觉到她正在下定决心。

西恩娜突然站起身来。“我们该走了,”她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俩不在服装博物馆。”

兰登也跟着站起来:“没错,但是…去哪儿呢?”

“梵蒂冈?”

“你说什么?”

“我终于想通了你之前的意思…波波利庭园和梵蒂冈有一点是相同的。”她示意灰色小木门的方向,“那里是一个入口,没错吧?”

兰登勉强点点头:“确切说来,那是一个出口,我曾认为值得一试。不幸的是,我们根本进不去。”兰登已经听到士兵与保安交谈的大部分内容,知道这条路再也行不通。

“但是,假如我们能进去,”西恩娜说,她的语气中又恢复了那一丝调皮,“你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吗?”她唇间掠过淡淡的笑意:“那就意味着,你和我在一天之内,两次受惠于同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

兰登忍俊不禁,几分钟之前他也有过同样的想法:“瓦萨里。瓦萨里。”

西恩娜的笑容更加灿烂,兰登觉得她应该已经原谅了自己,至少暂时如此。“我想这也是天意吧,”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应该从那道门进去。”

“好吧…难道我们就直接从保安身边走过?”

西恩娜一边捏着指关节,一边往洞外走去。“不,我打算和他谈谈,”她回头看了看兰登,眼里重新燃起了怒火,“相信我,教授。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很有说服力。”

灰色小门上再次响起敲击声。

坚定有力,持续不断。

保安欧内斯托·拉索牢骚满腹,却也无可奈何。显然那个莫名其妙、眼神凌厉的大兵又回来了,但他也太不会挑时候了。电视里的足球比赛已经进入补时阶段,佛罗伦萨队被罚下一人,形势岌岌可危。

敲门声没有停下的意思。

欧内斯托并不傻。他知道今天早晨外面出了一些麻烦——到处都是军警,警笛大作——但他一向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原则。

总在看别人做什么的人是疯狂的。

另外,那个当兵的一看就地位颇高,得罪这种人物太不明智。如今想在意大利找一份工作可不容易,哪怕是无聊至极的工作也一样。欧内斯托恋恋不舍地瞄了最后一眼比赛录像,朝木门走去。

他至今都几乎不敢相信,只要整天坐在他那间小办公室里看电视,就会有工资领。一天大概两次吧,会有一支VIP旅行团从乌菲兹美术馆那边走到这里。欧内斯托负责迎接,替他们打开铁栅栏,让旅行团通过小木门,从而进入波波利庭园。

敲门声越来越响,欧内斯托打开铁栅栏,来到门外,拉上门,随手锁好。

“谁啊?”他一边匆匆忙忙跑向木门,一边大声问道。

没人应答。敲门声还在继续。

还有完没完!他打开锁,推开木门,准备迎接刚才那副死气沉沉的眼神。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门外的面孔要令人赏心悦目得多。

“你好。”一位漂亮的金发女子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她递上一张折叠的纸条,而他不假思索就伸手接过来。他握住纸条才发现这只是一张从地上捡的废纸,但为时已晚。金发女子伸出纤纤细手扣住他的手腕,大拇指死死按住他掌根腕骨所在的位置。

欧内斯托感觉手腕就像被刀切掉一般。巨痛之后,又袭来一阵被电击的麻木感。金发女子凑前几步,手腕处承受的压力急剧增强,刚才先痛后麻的循环又来一遍。他踉踉跄跄向后退,想挣脱胳膊,但他两腿发麻,跟着一软,紧接着便双膝着地瘫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