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布朗

2013年10月30日

谨以此书

献给我的父母

地狱中最黑暗的地方是为那些在道德危机时刻皂白不辨的人准备的。

事实:书中所涉及的艺术品、文献、科学及历史事件皆真实不虚。

“财团”系一私立秘密组织,分部遍及七个国家。鉴于安全和隐私的考虑,隐去其真实名称。

“地狱”一词来自阿利盖利·但丁的史诗《神曲》,指诗歌中所描绘的阴间世界。在但丁笔下,地狱是一个结构复杂严谨的王国,居住此间之物被称作“灵”——那些困在生与死之间的无形魂灵。

楔子

我是幽灵。

穿过悲惨之城,我落荒而逃。

穿过永世凄苦,我远走高飞。

沿着阿尔诺河的堤岸,我夺路狂奔,气喘吁吁…左转上了卡斯特拉尼大街,一直朝北而行,始终隐蔽在乌菲兹美术馆的阴影之下。

但他们还是穷追不舍。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这些追捕者冷酷无情,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尾随着我。他们锲而不舍,使得我只能活在地下…被迫呆在炼狱之中…就像冥府的恶魔,时刻忍受地狱的煎熬。

我是幽灵。

如今浮升尘世,我举目北望,却看不到通往救赎的捷径——那高耸的亚平宁山脉挡住了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我穿过宫殿,把带雉堞的塔楼与单指针的报时大钟留在身后…我钻进圣佛罗伦萨广场的早市里,穿行在小贩们之间,听着他们沙哑的叫卖声,飘着他们口中牛肚包和烤橄榄的味道。在巴杰罗美术馆前的十字路口,我向西急转,朝着修道院的尖顶走去,一直来到楼梯入口的大铁门前。

在这里,所有的犹豫与迟疑都必须抛弃。

我转动把手,打开铁门,踏上楼道,心里明白这将是一条不归路。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全靠意念支撑,在狭窄的梯道里拾阶前行…滑软的大理石台阶盘旋而上,台阶破损布满凹陷。

他们的声音回荡,从楼梯下方传来。听得出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就在我身后,死缠不放,步步紧逼。

他们压根就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这个忘恩负义的世界!

我挣扎着向上攀爬,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淫荡的肉体在火雨中挣扎;贪婪的灵魂在粪水里沉浮;背信弃义的恶徒被封固在撒旦的冰冷之握中。

我爬完最后一截楼梯,来到塔顶。踉踉跄跄、精疲力竭地冲进潮湿的晨雾中。我跑到齐人高的护墙边,透过壁上的裂口向下张望。脚下是那座神佑之城——我一直的避难所,让我躲避放逐我的那些人。

他们已经迫近,就在我的身后,大声地叱喝:“你的所为真是疯狂之举!”

疯狂滋生疯狂。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喊道,“告诉我们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正因为我爱上帝,所以我绝不会泄密。

现在,我被他们堵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无路可退。他们死死盯着我清澈的绿色眼眸,面色阴沉;这次不再软言细语地诓骗,而是赤裸裸地威胁道:“你知道我们的手段。我们有法子让你说出那东西在哪儿。”

正因如此,我才爬到这通往天堂的半山腰。

迅雷不及掩耳,我突然转过身,双臂上探,手指弯曲扣住护墙边缘,用力上拉,同时用膝盖配合着爬上护墙,然后立直身子…摇摇晃晃地站在墙边。尊敬的维吉尔,请指引我,穿越时空的阻隔!

他们冲上前来,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想要来抓住我的脚,但又害怕这样做会使我失去平衡而跌落下去。他们开始好言相劝,乞求我下来,心底里其实已经绝望;而我也已经转身,背对他们。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

从这令人眩晕的高度望下去,红色瓦片的屋顶在我脚下铺展开来——如同乡野间蔓延的火海——照亮了这片美丽的土地,这个乔托、多纳泰罗、米开朗基罗、波提切利等大师曾经生活游历过的地方。

我向前挪了挪脚。

“快下来!”他们大叫,“还来得及!”

哦!任性的无知的人啊!你们难道没看到未来,没明白我创造的辉煌,以及这一切势在必行吗?

我将牺牲自己;我心甘情愿…用我肉身的毁灭,熄灭你们寻找此物最后的希望。

你们绝不可能及时找到它。

数百英尺之下,鹅卵石铺就的广场如同一片宁静的绿洲,在向我召唤。我是多么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啊…但即便我富可敌国,时间也是唯一买不来的商品。

在这最后的几秒钟,我凝视着脚下的广场,发现了令我惊讶的一幕。

我看到了你的面庞。

在阴影里,你仰头望着我。你的眼中溢满悲伤;从中我感到你对我壮举的崇敬。你知道我别无选择。为了芸芸众生,我必须保护我的杰作。

即便此刻它仍在成长…等待…在那血红的湖水之下酝酿,那里的泻湖不会倒映群星。

于是,我抬起头,不再看你的双眼,转而将视线投向远方的地平线。在这高居于艰难尘世上方之所,我做了最后一次祷告。

我最亲爱的上帝,我祈祷世人能记住我之名——不是作为一个可怕的罪人,而是作为一名荣耀的救世主——你知道这是真正的我。我祈祷世人会弄懂我留下的礼物。

我的礼物是未来。

我的礼物是救赎。

我的礼物是地狱。

想着这些,我结束祷告,轻声念出“阿门”…然后迈出最后一步,踏入无底深渊。

1

回忆慢慢成形…就如同那汩汩的气泡,从深不可测的漆黑井底浮上水面。

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罗伯特·兰登望着她到达河对岸。隔着被鲜血染红的翻腾河水,女子与兰登相对而立;她纹丝不动,庄严肃穆,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一只手攥着一块蓝色布料,上面印着带唇兰的花纹;她举起这块布料,向脚边河水中成片的死尸致哀。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

去寻找,女子低声道,你必然会发现。

在兰登听来,这女子仿佛就在他脑袋里面言语。“你是谁?”他张嘴大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时间无多,她接着说,去寻找,你会发现。

兰登朝河里迈出一步,但眼前的河水变得血红,而且深不可渡。兰登抬头再次望向蒙面女子,她脚下的尸体成倍地堆积。现在足有几百人,或许几千;有些还残存一口气,在痛苦地扭动挣扎,承受匪夷所思的死法…被烈焰焚烧,被粪便掩埋,或者相互吞噬。哪怕身在对岸,他仍能听到空中回荡着人类的惨叫。

女子朝他走来,伸出纤纤细指,仿佛要寻求帮助。

“你究竟是谁?!”兰登再次大声发问。

女子闻言,抬手慢慢掀起脸上的面纱。她美得惊心动魄,但比兰登猜想的要年长许多——或许有六十多岁了,仪态端庄、身材健美,如同时光未曾留痕的雕塑。她有着棱角分明的下巴,深邃热情的眼眸,银灰色的长发打着卷儿瀑布般地披在双肩上。她脖颈间挂着一块天青石护身符——上面的图案是一条蛇缠绕在权杖上。

兰登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且信任她。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呢?

这时,女子指向两条扭动的人腿,它们上下颠倒地从泥里伸出来,显然属于某个被头朝下埋到腰部的倒霉鬼。这个男子的大腿惨白,上面还有一个字母——是用泥巴写成的——R。

字母R?

兰登陷入沉思,不甚明了:难道代表…

罗伯特(Robert)?“指的是…我?”

女子面如止水。去寻找,你会发现,她又说了一遍。

毫无征兆地,女子突然通体射出白色光芒…越来越耀眼。她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接着,轰隆声大作,她裂成千余块发光的碎片。兰登大叫一声,猛地惊醒。房间里灯光明亮,只有他一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医用酒精刺鼻的味道。屋内某处摆着一台仪器,发出嘀嘀声,正好与他的心跳节奏合拍。兰登试着活动一下右臂,但一阵刺痛让他只能作罢。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静脉注射器扯着他前臂的皮肤。

他的脉搏加快,仪器也跟着加速,发出越来越急促的嘀嘀声。

我这是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兰登的后脑一阵阵悸动,是那种锥心刻骨的剧痛。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没有静脉注射的左臂,用手轻轻触碰头皮,想找到头痛的位置。在一团打了结的头发下面,他摸到一道硬疤,大概缝了十几针,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他闭上双眼,绞尽脑汁回想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事故。

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一片空白。

再想想。

只有无尽的黑暗。

一名身着外科手术服的男子匆匆赶来,应该是收到了兰登的心脏监护仪过速的警报。他上唇和下巴上都留着蓬乱、厚密的胡须;在那副过于浓密的眉毛下面,一双温柔的眼睛透着关切与冷静。

“我这是…怎么了?”兰登挣扎着问道,“是不是出了意外?”大胡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然后跑到走廊上,呼叫大厅里的某个人。

兰登转过头,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头痛欲裂,像有一颗长钉打进颅骨一般。他长吸几口气来消除疼痛。随后,他加倍小心,动作轻缓而有条不紊地打量起所处的这个无菌环境。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没有鲜花,没有慰问卡片。在旁边的操作台上,兰登看到了自己的衣服,叠好后放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衣服上面血迹斑斑。

我的上帝啊。事情肯定很严重。

此时,兰登一点一点地扭动脖子,面对着病床边的窗户。窗外漆黑一片。已经是夜里了。在玻璃窗上,兰登能看到的惟有自己的影子——一个面如死灰的陌生人,苍白、疲倦,身上插满各种管线,埋在一堆医疗设备之中。

走廊里传来了说话声,越来越近,兰登将视线挪回屋内。那名医生回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名女子。

她看上去三十出头。穿着蓝色的外科手术服。浓密的金色长发挽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走起路来,马尾辫在身后有节奏地摆动着。

“我是西恩娜·布鲁克斯医生,”进门时,她冲兰登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今天晚上,我和马可尼医生一起当班。”

兰登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布鲁克斯医生身材高挑,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间带着运动员般的自信。肥大的手术服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婀娜与优雅。兰登看得出她并没有化妆,但她的皮肤却异常光滑;唯一的瑕疵就是嘴唇上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眸,虽然颜色稍浅,但好似具备非同寻常的看透人心思的魔力,仿佛它们已经见过许许多多她同龄人极少遭遇的事情。

“马可尼医生不太会说英语,”她挨着兰登坐下,解释道,“所以他让我来填写你的病历表。”她又微微一笑。

“谢谢。”兰登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好的,我们开始吧,”她立刻换成严肃认真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会儿:“罗伯特…兰登。”

她用笔形电筒检查了一下兰登的眼睛:“职业?”

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花了他更长时间。“教授。艺术史…和符号学专业。哈佛大学的。”

布鲁克斯医生放下手中的电筒,看上去一脸震惊。而那位浓眉医生也同样惊讶。

“你是…美国人?”

这话问得兰登摸不着头脑。

“只是…”她欲言又止,“今晚你入院的时候,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当时你穿着哈里斯花呢外套和Somerset牌(英国奢侈品牌)路夫鞋,所以我们猜你应该是英国人。”

“我是美国人。”兰登再次向她确认,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来解释自己对剪裁精良衣物的偏好。

“哪里感觉到痛吗?”

“头痛。”兰登答道,电筒刺眼的光线让头痛得愈发厉害了。谢天谢地,她终于将电筒收到口袋里,然后抓起兰登的手腕,检查他的脉搏。

“你刚才醒来的时候一直在大叫,”女医生问道,“你还记得什么原因吗?”

蒙面女子被那些扭动挣扎的躯体所包围的奇怪画面再次掠过兰登的脑海。去寻找,你会发现。“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了什么?”

兰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布鲁克斯医生边听边在写字夹板上做记录,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知道有可能是什么引发这个噩梦吗?”

兰登使劲回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动作一大,他的脑袋就撕心裂肺地痛。

“好的,兰登先生,”她还在做记录,“下面是几个例行问题:今天星期几?”

兰登考虑了一会儿:“周六。我记得在今天早些时候,我穿过校园…去参加一个下午的系列讲座,然后就…这差不多就是我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了。我是不是摔了一跤?”

“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兰登给出最合理的猜测:“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在哈佛大学附近)?”

布鲁克斯医生又写了些什么:“有谁是我们可以帮你联系的?比方说你的妻子?或者孩子?”

“没有,”兰登脱口而出。尽管一直以来,他很是享受选择单身生活给他带来的孤独与自由;但在当下的情形中,他不得不承认,他宁愿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相伴左右。“有几个同事可以联系,但没那个必要。”

布鲁克斯医生停下手中的笔,年长些的男医生走了过来。他将浓密的眉毛向后捋了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录音笔,向布鲁克斯医生示意了一下。她心领神会,点点头,又转身面向病人。

“兰登先生,今晚你被送到医院时,口中一直在不停地念叨一些话。”她望了一眼马可尼医生,马可尼医生举起录音笔,按下按钮。是一段录音。兰登听到自己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反复地咕哝一个词组:“Ve…sorry。Ve…sorry。”

“照我看,”女医生说,“你好像是在说‘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兰登觉得应该没错,但依然没有丝毫印象。

这时布鲁克斯医生突然紧张不安地盯着他:“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这样说吗?你是不是抱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兰登竭力在黯淡的记忆深处细细搜寻,他又看到那名蒙面女子。她伫立在血红河流的堤岸上,周围全是尸体。死亡的恶臭也回来了。

突然之间,兰顿感觉被一种油然而生的危险感所笼罩…不仅自己有危险…每个人都危在旦夕。心脏监护仪发出的嘀嘀声频率急剧加快。他浑身肌肉紧绷,想坐起来。

布鲁克斯医生马上伸手按住兰登的胸口,不容商量地让他躺回去。她扫了一眼大胡子医生,大胡子走到旁边的操作台,开始准备治疗。

布鲁克斯医生面对着兰登,低声说道:“兰登先生,对脑部损伤患者来说,焦虑是很正常的,但你得将心率降下来。不要移动。不要激动。静卧休息。你会好起来的。你的记忆也会慢慢恢复的。”

大胡子拿着一只注射器过来。布鲁克斯医生接过注射器,将药推进兰登的静脉注射器里。

“这只是一种轻度的镇静剂,为的是让你平静下来,”她解释道,“还能缓解疼痛。”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兰登先生,你会好起来的。睡上一觉。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按床边的按钮。”

她关上灯,和大胡子医生一起离开病房。

兰登躺在黑暗中,感到药效几乎在霎那间席卷全身,将他整个人拖回那口深井里,而他刚从那里面爬出来。他拼命反抗这种感觉,强迫自己在漆黑的病房中睁开双眼。他试着坐起身,但身体却像凝固了的水泥,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