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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读过书的人吧?天下大事倒是知道的不少。”看着这个显然是极少出远门的年轻人,老刀眼里再度有了讥诮之意,“可你不知道敦煌为何如此对魔教赶尽杀绝么?”
“为何?”年轻人诧然反问。
老刀在驼峰中间舒舒服服的靠着,冷锐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风沙中慢慢显露出来的敦煌古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低低一句话:“因为公子舒夜。”
“安西节度使?敦煌城主高舒夜?”果然是见识广博,年轻人脱口低呼,眼神不易觉察地一变。
“呵呵,什么节度使、敦煌城主…只有来往客商才这样称呼他。”老刀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却是看着黄土高墙背后鼎盛的人烟,“敦煌这一带的百姓、他门下的三千门客、十万神武军,都还是习惯叫他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年轻人喃喃重复了一句,忽地低头不语。
“是啊。”老刀干裂的脸在风沙中微笑起来,露出满是砂子的黄牙,“他是老城主原配夫人的独子,也是敦煌高氏的嫡长子。三岁的时候,城主元配夫人早逝,老城主继娶了瑶华夫人,但依然极其疼爱这个娃儿,敦煌来往多有奇人异士、老城主便悉心拜访,为儿子请了各种各样的高人,教授诗书曲艺、文武骑射。”
顿了顿,老刀又道:“公子舒夜非常聪明,学的很快,据说他三岁的时候便能背三百诗词,五岁的时候通晓六个国家的语言,十岁的时候、便已经能在父亲外出时代理敦煌城主的事务,接见各路各国的商队。嘿,真是神童啊!”
年轻人沉默着,随着老刀的叙述眼神阴晴不定。
“可是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公子舒夜忽然一夕之间就失踪了。”老刀叹了口气,“整整五年啊,死活都不知道…谁都以为公子是不会回来了。老城主最后拗不过瑶华夫人,立了十岁的幼子连城为新世子——偏偏那时候,公子舒夜忽然间回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刀沉默了一下——十年前那时候,他正好也在城中,依然记得公子奔入敦煌时的样子:从急奔的快马上滚落在地,胸口上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他是昏迷着被人绑在马背上、然后任马狂奔入城的。那时候没有人认出这个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世子:公子失踪的时候、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而归来的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男子。但不知道是谁在马头上用剑刻下了四个血字:公子舒夜!——围观的人看到了,立刻哄传开来。登时全城震动,无不欢欣雀跃。
老刀想起当年世子生还时全敦煌的喜悦,眼里也有感慨,“可公子回来后就有点变了:以前他可是个活泼聪明的娃儿,回来后却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有时候阴枭反复得有点怕人——老城主原本想要重新立他为敦煌世子,可瑶华夫人极力反对。于是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说到这里,老刀看着越来越近的敦煌城,忽然沉默下去:“后来的事…唉,不知怎么说才好。瑶华夫人忽发急病死了,竟是比老城主还早去世了几日。公子舒夜以嫡长子身份继承了城主的位置,然后立刻把亲弟弟送去了长安、做了质子。他奶奶的,也真是狠啊!”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东控中原、西连各国,因此大胤王朝对此丝路重镇极为重视。历代城主在继任之时,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心、都要送一个最亲的人去帝都作人质。
年轻人沉默地听着老刀的话,然而听着这样的叙述、表情也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
“瑶华夫人死得古怪,可谁都不敢说什么,连夫人的贴身丫鬟绿姬也被关了起来。”老刀摇着头,叹息,“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狠毒——我想啊,他一定是在魔教手里吃了大苦头,所以下手不容情。这几年来凡是想穿过敦煌去中原传教的,统统在傩礼祭祀中被处斩。下手那个狠啊…眉头都不皱一下。”
“公子舒夜。”仿佛没有在听老刀的唠唠叨叨,年轻人只是低头重复了一遍。
“不过那些魔教的教徒也真是不怕死——一批批的被处死,依然一批批的涌进来!乔装的改扮的,混在客商里,试图穿过敦煌往东,到中原去弘扬他们的明尊教意,为此连命都不要了。”老刀抽了抽鼻子,皱眉,“这些日子帝都下了旨意要剿灭魔教,江湖的名门正派又逼得紧——中原那边一吃紧,波斯总坛那边来的教徒便更多,看来公子有的忙了。”
“公子舒夜!”年轻人似是没听半句,忽地大叫一声,吓了老刀一大跳。
“公子舒夜!”年轻人对着风沙怒吼,手腕一翻、刀光掠起,一刀斫在了风里,刀气凛冽刺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公子舒夜!”
风沙呼啸,周围的几个客商本来没有听到引导者和年轻人说什么,但此刻齐齐都被蓦然爆发出的怒喝惊动,回过头、看着漫天黄沙里年轻人迎风一刀刀斩落,厉声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斩在风中斩成碎片。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老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刀斩沙风时,半空中依稀有白色的影子掠过,急速消失在城头。
隔着大漠沙风,似乎是有另外一支队伍、在不远开外和他们一起到达了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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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什么感应,在城外沙风中斩碎这个名字时、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动了一下。
深碧色的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落下了一颗石子,旋即平静无波。
“有人来了么?是谁?…是他?还是她?”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假面背后的唇中滑落,喃喃,“——墨香,你小子算的真准啊。果然时候一到,他们都来了。”
此时是大胤景帝十八年十月,正当北方高原冷风南下的季节。半空时不时有狂风绞动,呼啸着带起千百道砂龙,卷舞在绿洲上方,吹得胡杨树簌簌作响。然而敦煌城里却是欢乐的海洋,万巷人空、所有百姓都汇聚到了城中央的广场上,观看着隆重的大傩仪式——这样驱邪魔、送鬼疫的仪式是百年沿袭的传统,然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祭祀的内容便增加了一项:拿魔教教徒来血祭上天。
鼓角声轰然而起、歌吹之声震动云天,大傩仪式正式进入了尾声。五百带着假面的侲子鱼贯而上,围着火堆,伴着乐伎高唱的《呼神名》列队起舞,象征向着四个方向将邪魔驱走。
白玉面具后的眼睛闪了一下,从胡榻上起身,张开了双臂,示意侍从加衣。
“公子,绿姬尚未到。”身后有侍从恭恭敬敬地禀告——虽然被幽禁着,可绿姬是敦煌城里最有名的女巫,傩礼上的龟、兆、易、式四种卜筮哪一样都缺不了她。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挥了挥手,低声:“不管她了,另外找人代替。今日早点结束为好。”
“是!”一袭雪白的外袍被恭恭敬敬地加到了身上,轻如无物——那是猎自贵霜国最高雪峰中的巨熊之皮,是西来的商队进贡给城主的宝物。带着白玉面具和黑豹紫金冠的敦煌城主刚起身穿上外袍,四围的百姓里轰然发出了欢呼,无数手臂举了起来:“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
广场四周都是酒楼客栈,楼上的多为各处巨贾客商,抱着歌姬胡女取乐。此刻看到榻上之人站起,连忙搁了酒杯纷纷立起,涌到了窗边,对着敦煌城主深深弯腰行礼。
披着雪熊大氅、带着白玉假面的城主长身立起,张开双臂对着四围百姓客商致意。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敦煌城,随着风沙被卷上九天。敦煌城中,无人不对这个铁腕城主敬畏有加。而公子舒夜生性放诞旷达,不拘形迹,每次大傩的仪式的末尾,都要亲自扮演男巫的角色、带领驱傩。和五百名侲子一样带着假面,穿着熊皮大氅,将邪神恶鬼驱赶到东城门口,然后杀牲以血祭天。
“绿姬怎么还不来?一个被幽禁的女人还敢不听号令。”在城主汇入了那片人海时,侍从门客依然在焦急的低语,“公子也不言语,只怕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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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嚷中,谁都没有注意有一袭绿衣匆匆穿过幽巷,悄然走过沸腾的人群,似是急着趁这个机会避开众人视线、往城外赶去。
绿姬提着裙裾奔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难得遇上一次傩礼祭祀,她可以趁着机会逃出府邸来。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连城二公子,就要回来了。
一眼看去、在无数青色的侲子中,公子舒夜一袭白衣翩然起舞,如一只清拔的孤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