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汀颇感意外,但是看她仰着一张笑脸,笑容如此真挚,眼神又这般纯真,也放下芥蒂,诚心劝道:“姑娘初入禁宫,恐怕以后少不得要与各宫来往,打点应酬,湘汀与姑娘虽为初见,但自是诚心相待,这个就免了吧!”
第30节:权妃(3)
若微收了收笑容,眼睛微微湿润:“姐姐真是善心人,我家虽为书香世家,一方大户,但是祖辈父辈都是清俭的读书人,并不是殷实富足之家,即使如此,家人怜我小小年纪独自进宫,所以还是尽力为我准备了所需银两物品,我也知道这些东西只怕有出无入难以应付。可是,与其费心打点那些不相干的人,倒不如把它当作信物赠给喜欢之人,这对耳环还是我娘成亲时戴的呢!我把它送给姐姐,天天看着,也好安慰我的思亲之情,姐姐就收了吧!”
若微说着,走了过去,踮起脚高高地举着手,要亲手给湘汀带上。
湘汀还想拒绝,但是看到她如此真挚,不由心中一热,略为屈膝就着若微的手,任她为自己带好。
换上宫中备好的衣裙,梳好头发,稍加妆点,又略用了一些粥点,若微就跟在湘汀的身后,来到太子妃的寝殿。
太子妃今日神情有些倦怠,仿佛夜间休息的不好,眼圈微微有些发黑,若微小心翼翼,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不露声色,依旧笑嘻嘻地请安,行礼。
看她笑意吟吟,太子妃张妍才稍稍安心:“若微用过早饭了吗?”
“回娘娘,用过了!”若微抚了抚肚子,“宫中的点心真精致,看得人都舍不得吃,所以喝了两碗粥,撑得都快走不动了!”
“呵!”看她一派天真,张妍也不觉莞尔,“这孩子,光喝了粥,不到一会儿就该饿了,今儿还要去城曲堂陪咸宁公主读书,恐怕这午膳也早不了呢!”
“啊?”若微面上一惊,“这可怎么办呢!一会儿陪公主读书的时候,若微肚子叫起来可怎么好呢?公主定我一个失仪之罪,会不会拉下去……”说到此,她惊恐地捂着嘴,一双眼睛求助似的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被她逗得忍俊不禁,连带殿中的侍女太监也都笑出了声。
太子妃张妍招了招手,若微走到她身边,她把若微拉到怀里,细细端详,面上充满爱怜:“你呀,看似伶俐,却内则憨实,咸宁公主是万岁最为宠爱的公主,不仅文才女红出众,就连骑马射箭都样样皆精,命你去给公主伴读,不过就是解个闷罢了,你越以真性情相待,方能让她更喜欢,若是处处拘着自己,小心畏缩,恐怕用不了两日,公主就会把你退回来!”
“哦!”若微眨了眨眼睛,“谢娘娘提点,若微一直以为,公主为金枝玉叶,定是刁蛮得紧呢,想着今天去见公主,我昨儿一夜没睡,现在心里还扑通扑通呢!”
太子妃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真是个孩子。”又转而吩咐湘汀,“领若微到城曲堂”。
“是!”湘汀恭敬地应承着。
第31节:伴读(1)
伴读
西六宫主体建筑坐北朝南,穿过高大的殿宇,来到西南角,这儿是三处小院,重楼复道,总称“城曲堂”。前有月台,宽敞明亮,后有小院,幽雅清秀,隔山石树后又建书楼一座;其南亦有一院,为不规则形状,西南角设假山,又置花木,间置湖石,显得幽曲有趣。
“姑娘,这就是城曲堂,是万岁特意赏给咸宁公主读书用的!”湘汀代为介绍。
“那公主不在这儿住吗?”若微愣愣地问道。
“咸宁公主是徐皇后生育的,自然娇贵,如今皇后故去,陛下特意令王贵妃代为抚育,晚间就住在她的宫中!”湘汀用手抬起低垂的柳条,娓娓道来。
“啊,那太可惜了,我看这处院子比东宫、西宫那些殿宇都要好呢!”若微满是遗憾地嘟囔着。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爽朗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若微驻足定睛一看,开口的正是站在书楼上凭栏低头观望的一位宫妆美人。
她身穿红色烟纹碧霞罗,白色散花如意裙,鬓发如雾,燕尾垂于胸前,斜叉白玉兰翡翠簪子,脸色娇艳眉似春水。
好一位美丽绝伦的大明公主,若微在心中暗叹。
“奴婢参见咸宁公主!”湘汀给若微递了个眼神,立即跪拜。
而若微仍仰着头愣愣地望着咸宁,忽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也学着湘汀的样子:“若微参见咸宁公主!”
咸宁公主看着那小丫头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她想些什么,心中正是好生奇怪,想开口相问,又觉得这样楼上楼下的答话有些不便,于是,冲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进内堂回话。
室内厅堂敞丽,装饰精美,四扇雕花木门将书房与客厅隔离,方正平直的书桌,展现落落大方的风骨;镂空木屏风亦典雅清秀,几竿翠竹掩映其后,虚灵典雅,四周八角形的玻璃宫灯使这原本寂静而充满雅韵的殿宇,更添瑰丽轻灵之感。
第32节:伴读(2)
“喜欢这里?”咸宁公主对着这个小自己很多的女孩充满了兴趣,好端端的父皇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找来个伴读,而且偏偏还是这样一个稚龄女孩儿。
若微点了点头。
满心的疑问在此时都化作好奇和好感,这个女孩灵动的眼神,甜美的笑容,丝毫不见做作、羞涩,比其往日见到的宫眷和官家千金,让人舒服得多,所以不由有意逗她:“这里好虽好,就是太过寂静了,夜晚来临,风声鹤唳,窗子上仿佛鬼影闪过,着实吓人,若是让你独居在此,你可害怕?”
若微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就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鬼神之说古往今来众说纷纭,若微觉得,心自清静即无所惧,‘月照云雾散,心清除外因’,我是个小孩子,每天不过吃饭、睡觉、看书、玩耍,没有害人之心,也自然不会有谁来招惹我。”
“呵呵!”咸宁公主嫣然一笑,“看你小小年纪,倒有几分胆色,你且说说你在家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看书、写字、画画。”若微抬眼看了一下立于室内的几位宫女,眼睛四下张望着,嘴中继续说着,“被娘押着弹琵琶、被紫烟盯着做女红,还有,有时会拉着继宗偷偷跑出去玩儿。”
“姑娘!”湘汀忍不住出言制止,哪知公主正听得有趣,反而一挥手:“你们都下去侍候。”
“是!”不仅湘汀,连着那几位宫女都福礼退到楼下侍候。
“被娘押着?被紫烟盯着?紫烟是谁?继宗又是谁?”咸宁公主问出所疑。
“嗯?”若微这才自知言之有差,吐了一下舌头,有几分忐忐地悄声问道,“公主殿下,若微是不是逾礼了?”
“无妨,在这书楼之上,不管那些规矩,你且说来,我听得仿佛有趣得很。”公主随即拿过桌上的一碟果子,递给若微。
若微以笑相谢,也不推辞,边吃边说:“我娘希望把我培养成十全才女,所以日日紧逼,丝毫不放松,而紫烟是我娘派来的监工,天天盯着我绣花针织,继宗是堂兄,我稍稍得闲,就央求他带我溜出去玩。”
第33节:伴读(3)
“想不到,宫城之外的女孩儿家也是如此,要学这许多技艺,不管爱不爱,都要苦苦研习。”咸宁公主不由叹息连连,“我还道只是生在帝王之家才有这许多的无奈,没想到你也如此!”
“咦?”若微看着公主,“我也没有想到,本想着公主是金枝玉叶,定是想学就学,任性而为,难到也要学这些技艺吗?”
咸宁公主笑了:“当然要学,父皇母妃督促我们很是严格,不然你以为如何?”
“啊,我们民间女子学这些,不过是为了日后嫁个好夫君,可是身为公主,天之骄女,即使什么都不学,天下男儿也会趋之若鹜的。”若微撑着小脸,呆呆地思量着,不经意间竟然把心中所想全数说了出来。
咸宁公主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见她粉面娇颜,一派天真纯净之态,不由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捏:“你呀!你还这么小,竟会有这样的念头。真真好笑。”
两人虽然隔了五六岁,但是相见即相融,谈笑间一晃到了晌午,公主特意留若微一起用膳。
消息传至太子妃宫中,张妍心中喜忧参半,望着案上那本《金刚经》,她自言自语:“敬之,你的女儿,终究与你不同,她没有承继你的淡泊与中庸之道,她比你知进退,也比你积极。”打开经书,再一次从卷首开始悉心诵读。
文华殿内的上书房里,便是东宫皇孙们授学的地方。
听咸宁公主讲,当今圣上对皇孙们的学问要求极为严格,大约是清晨卯辰三刻起读,下午申时以后才可散学,虽严寒酷暑而不辍。一年之中,除了端午、中秋、万寿节、皇孙本人的生日等五日可免入书房读书,除夕可以提早散学外,均没有假日。
若微悄悄跟在咸宁公主身后,看着皇孙们都一个一个依次入内之后,两个人才悄悄趴在窗户上,向内观望。
只见书房内有凳椅四张、高桌四张,书籍笔砚置于桌上。正中为师傅特设桌椅一套。
皇孙们入内之后先向师傅行礼,姚广孝不肯受微微侧立于桌前,于是皇孙们即向座位一揖,以师傅之礼相敬。
第34节:伴读(4)
“皇孙们六岁入学”。咸宁公主小声说道,若微点了点头。
听湘汀说过,皇孙们读书前,还要由皇上亲自下令先举行郑重的仪式,然后才能开读。这就是入阁,朱瞻基入阁就学之初,朱棣便为他选任了一批颇有才学的高级官员,其中便以“靖难”功臣、太子少师姚广孝为首。
而读书的方式、方法也很讲究,最初是讲官讲一句,皇孙们跟着照读一句,或五遍,或十遍,读重于讲。
十岁之后,便注重为辩学。
老师会像给学生留作业一样,挑选一些政治问题让皇孙们处理,或是口头裁决,或是笔答,以此将书本上的知识与实际相连,活学活用。
今日辨学的题目就是看似简单实则内涵深远的内容即是:儒学之要义。
与瞻基一同在东宫书房读书的是太子四位年长的皇孙,除了瞻基以外,还有同母弟弟瞻墉,太子侧妃郭氏所生的瞻垲,太子侍姬李选侍所生的瞻■。
题目一出,瞻墉与瞻垲当下便奋笔疾书,瞻■则低头深思。若微抬眼向里望去,只看到瞻基稍加思索片刻,即低头执笔,这才略略安心。自入宫那天起,不知不觉,便将自己与他的一举一动连在了一起。
稍后,各人将答案呈至太子少傅姚广孝面前。他展卷一一阅览,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片刻之后,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殿内的诸子。
他的目光最后投向了左侧第二排的瞻墉,“将你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听!”
“是!”瞻墉起身答道,“孔子的学问博大精深,瞻墉认为,唯‘君子’是为第一要义,因为它简单明确,就是通过树人,以达到世事的平和。论语中说道,君子有五仁:恭、宽、信、敏、惠。而君子的成功还要有:仁、知、永,仁是刚刚提及的五仁,知是知识,见识,领悟,经验等,永是勇敢,永恒,坚持。 所以,瞻墉认为儒学精髓是,树人作君子,而仁就是做君子的要义。”
姚广孝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认为儒学精义与王道的关系呢?”
若微暗暗偷笑,原来这才是朱棣将他派作太子少傅,督学皇孙们的真正目的。
瞻墉想了想,才回答:“孔子儒学中的‘以和为贵、天人合一’,‘以德施政’和‘礼下庶人’均是最高的治国思想境界,仁就是王道!”
这样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又似乎过于狭隘地只理解了字面的意思,若微摇了摇头,默默地一声叹息。
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轻叹,让她显现了原形。
“谁在叹息?看来有人对越郡王的话并不赞同!” 姚广孝目光如炬,向窗边射来。
第35节:辩学(1)
辩学
若微手心里全是汗,一阵心慌,就在这时,坐在窗下的瞻基站起身,只见他缓缓答道:“墉弟所说的确实极有道理,如果为君子,做到五仁,做到知、永,即为圆满。可是如果为君,以此为王道,则有些偏颇!”
“为何?”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站在窗外的若微不禁吃了一惊,这句话显然不是姚广孝问出的,也不是一脸不服气的瞻墉问出来的,而是从门口进来的一个中年男子,俊朗的五官,带着与生俱来的一种霸气,深幽的眼神暴露了他的睿智和野心,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又似乎有些孤独和冷傲。
此人是谁呢?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眼熟,来不及细想,只听瞻基不慌不忙地说到:“王叔一定听过论语中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求诸已,小人求诸人’的话吧?”
“是二皇兄,”咸宁公主凑近若微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二皇兄?就是汉王了,若微点了点头。
“本王六岁的时候就知道,其意思就是说君子胸怀坦荡宽大,小人心地阴森恐怖;君子注重道义,小人只讲效益;君子遵章守纪,小人只求实惠;君子承担责任,小人推卸责任。对吧?”汉王低下头,看着瞻基,一脸的骄傲又有些刻意的戏谑。
姚广孝则站立一旁,笑看着他们对答。
“叔王说的极是,只是叔王可曾想过,那小人是从何处来的?为何会有小人?小人与君子有如此大的差异,那么当君子遇到小人时,该如何是好呢?为王者又该如何调和?如何权衡?”看着渐渐落入圈套中的汉王,若微心中不由暗笑,一生杀伐无数,以武力帮助朱棣夺取皇权的汉王一心一意想取太子之位而后快,太子懦弱多病,不足为惧,可是偏偏出了一个贤名远播的皇长孙,虽然只是长孙,但是近年来似乎朱棣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栽培他上,有意要立其为皇太孙。
第36节:辩学(2)
所以朱瞻基虽然年纪尚幼,却也成了汉王面前的一块绊脚石。
这时,一个看起来比瞻墉还小的衣着华丽的皇孙出列了,他便是瞻垲,只见他站在瞻基对面义正词严地说:“我们可以多设学馆,教化众人,把小人变成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