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轻哼一声,又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方宾:“益州之事如何了?”

方宾立即起奏道:“回圣上,在汉王的协助下,山东都指挥卫青、鳌山卫指挥同知王真两位大人全力围剿,唐赛儿、刘信、宾鸿、董彦升等暴民之役已被平息,刘信等人被诛,山东之境已然重获太平了。”

“重获太平!”朱棣脸上突然变色,阴冷肃穆如同冷风飒然吹过殿内百官,朱棣指着方宾说道:“一个小小的村妇,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纠集起数万民众,占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青州卫指挥高凤、都指挥佥事刘忠领五千京营精锐及州府兵围剿无果,两人还死在阵前,若不是煦儿领王府亲兵助阵,局面还不知怎样。你这兵部尚书在做些什么?”

第270节:愚忠尽子职(3)

方宾立即伏身叩头,口称惶恐之极,虽然是满腹苦衷,但在天子面前,又有满朝文武在列,他也实在不好为自己开脱。

可是朱棣却偏偏与他过意不去,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狠狠地丢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方宾面前。

“看看吧!”随后朱棣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方宾怔怔地看了一眼朱棣的神色,然后从地上拾起奏折,用目一瞅,脸上立即变色。方宾的眼中流露出怨愤的神色,坦然说道:“陛下信吗?”

朱棣仿佛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而满朝文武也皆是大感意外,不知这奏折中写的是什么,但是看朱棣阴沉的面色,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朕若信了,你此时还会活着站在殿上吗?”朱棣目光如炬,声音如钟。

方宾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中居然透着一股清冷高傲,他不发一语,只是重重地跪在地上,■地一声,以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

半晌之后,朱棣才开口说道:“三月为限,将那村妇稽捕归案,否则这脑袋就换个地方吧!”

“谢万岁!”方宾依旧伏在地上,只应了这样一句。

“退朝!”甩下这句话,朱棣起身离去。

“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繁复的三拜九叩之礼后,满朝文武才渐渐离去。

朱瞻基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在太子朱高炽的身后率先离开,而是走到殿中,伸手将方宾扶了起来。方宾原本就不擅言谈,此时更加沉默寡言,对着朱瞻基深深一揖,便悄然离去。

大殿外,朱瞻基追上大学士杨荣,轻唤道:“杨学士,瞻基有事相问!”

杨荣止步回眸,在红墙绿瓦的映衬下,朱瞻基突然发现文人出身的杨荣,斯文儒雅中居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虽然沉静内敛如同晓月清风,但此时沐浴在朝阳中却像一把藏于鞘内的宝剑,无端地有些凌厉。

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即逝,当朱瞻基走到杨荣跟前的时候,杨荣笑容如春,依旧是儒雅可亲,他拱手相问:“殿下可是为了益州之事?”

第271节:愚忠尽子职(4)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由笑道:“杨学士真乃奇人,瞻基还未开口,先生就已然知晓了!”

杨荣抚须而笑,笑容中透着些许的苦涩与无奈,目光对上了朱瞻基那年轻的面庞:“此事,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哦?”朱瞻基初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他从杨荣的目光中得到确认,他更加恍惚了。

杨荣冲他揖手行礼:“殿下,下官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朱瞻基拧眉而视,心情难以平静。

太子宫花园内,朱瞻■对着一池春水呆呆地想着心事。以至于太子妃张妍缓缓走到他身旁,他都浑然不知。

“■儿在想什么?”太子妃轻声问道。

“母妃!”朱瞻■这才惊觉,立即回转过头行礼请安。

太子妃轻轻摆手,身后的宫女太监悄悄退下。

宁静地湖边,只留下母子二人面面相对。

“■儿,前几日嘉兴的及笈礼上,满朝文武的千金、京城中的名门淑媛中,你看中了哪个?母妃自会替你做主!”太子妃张妍看着面前的小儿子,在她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最倚重瞻基,那是因为他是长子,是皇太孙,是朱棣钦定的继承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瞻基从生下来,几乎就是在徐皇后与朱棣的呵护下长大的,直到十岁以后,徐皇后崩驾,才重新回到自己身旁,朱瞻基少年老成,有礼有度,对待自己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而二子朱瞻墉性子憨实耿直,可是亦不是她内心中最最疼惜与欣赏的。只有面前这个瞻■,才最得她的心。

清雅之极的英俊,秀美异常的风姿,谦和内敛、温文尔雅,皎皎青竹如雪似兰一般,那感觉居然有三分像他。

张妍有些恍惚了,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丝。

瞻■面色微红,仿佛有些窘意:“母妃,■儿不愿出宫建府,■儿只愿在宫里陪着母妃。”

张妍脸上笑意更浓,她静静地注视着瞻■,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随后叹息一声:“痴儿说的什么痴语?”

第272节:愚忠尽子职(5)

她话锋一转,又开口道:“此次圣上隆恩,特意让你借嘉兴的宴席在大臣之女中择妃,这是何等的恩典与破例。这样的自主,就是你皇兄、你父王都不曾有过的。你还不趁此机会,择一良人,早结秦晋之好,也好了却母妃一桩心事。”

“母妃!”瞻■眼神儿微黯,“一定要选吗?”

张妍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朱瞻■,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怎么,那么多的名门淑媛,难道你一个也没有看上?”

远远的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二皇孙朱瞻墉,他微微有些气喘,一边走口里一边喊道:“母妃,母妃!”

张妍责怪道:“墉儿,何事如此焦急?”

“母妃!”人还未到近前,朱瞻墉已经开口喊了出来,“那个方大人家的千金,就是那个舞剑的方子衿,就赐给儿子吧!”

“墉儿!”张妍又气又笑,面色微沉,不由瞪了朱瞻墉一眼,“哪里轮到你来挑?原本是为■儿的婚事!”

而朱瞻■却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将朱瞻墉拉来当作挡箭牌:“既然二哥有心仪的女子,母妃就允了吧。”

“是是是,就是!”朱瞻墉喜滋滋地央求着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沉了脸训道:“你府中的妃妾已经不少了,怎的还要添人?再说,又偏偏看上那个方子衿,她性情乖张、高傲难驯,恐非良配,本宫是断断不会允的!”

“母妃!”朱瞻墉还待再求,太子妃凤眼一扫,盯着他们兄弟二人说道:“你们二人虽不比你皇兄,但是府中妃妾也要选至纯至善的贞静淑女,绝不允许选那样的女子入门!”说罢,又转而盯着朱瞻■:“再给你两日,好好考虑一下,三日后就要确定人选禀明圣上,到时自会令礼部择日册封的,如果■儿实在没有主意,也就只好由母妃与你父王为你定夺了!”

“母妃!”朱瞻■如珠似玉的明眸就像染上微尘般顿时失去了颜色。

太子妃张妍心中一荡,这神情是何等的相似,就像当日朱瞻基得知要娶胡善祥时那副表情如出一辙,难道■儿心中已有了意中人?那他为何又不明讲?难道这个人不是名门淑女,不及匹配?

第273节:愚忠尽子职(6)

太子妃秀眉微挑,压下满腹疑问拂袖而去,留下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

兵部尚书方宾府中书房内。

方宾眉头紧锁,对着案上那本奏折看了又看,那上面的每句话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满纸胡言,但是他却没有力证能够为自己辩驳。三个月,万岁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要抓住山东民变的首领,那个所谓的白莲圣母吗?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不是出自方宾之口。

倚门而望,故意装出一脸愁苦之态的正是他的女儿方子衿。

“丫头!”方宾冲女儿招了招手,又下意识地合上案上的奏折。

而方子衿则走到近前,偏偏伸手抢了奏折来看,初是粉面微愠,紧接着便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爹爹!这是何人如此诬陷爹爹?”

“女儿!”方宾立即轻喝一声,随即从地上拾起那本奏折,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态度恭敬异常。

“爹爹,那山东之事原本就是民变,若是百姓们能得温饱自会安居乐业,怎会又有民变?既然是民变,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爹爹自然不能向对待敌人一样刀剑相伐,以怀柔之策劝导,自然是为国为民为君,怎么还会有人诬陷爹爹心存不轨,刻意纵敌?”方子衿又急又恨,说着说着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方宾伸手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叹道:“丫头,你当这个道理圣上不知吗?”

“爹爹?”方子衿仰起脸,似有不明。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圣上所言那般,如果圣上不明,你爹爹的命早就没了!”方宾虽然心知肚明,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第274节:开口与谁亲(1)

第四十六章开口与谁亲

皇太孙府迎晖楼书房内,若微一袭白衣,乌黑的头发如云似雾般倾泻在身后,静静地立于桌前,案上是平铺的上等宣纸,手执玉管小狼毫,却迟迟不曾下笔。

一个身影悄悄上楼,秉退侍女,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把头埋在她的稍显凌乱的发丝中,喃喃低语着:“怎么,才女也有才思停滞的时候?”

若微不语,凝神静气提笔而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朱瞻基轻声诵出,不由心中暗暗吃惊:“苏轼的《行香子》,怎么好端端地想起它来了?”

若微双目含水,眉宇间隐着一丝忧郁:“快到爹爹的生辰了,以前远隔千里,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只在心中为他祈福。如今同在京城,竟也不能得见。这思念却像野草般疯长,只想写几句话或是作幅画儿给他当做寿礼。只是提起笔后,方觉不知该写什么。”

“哦?”朱瞻基这才想起,听小善子说过,胡妃的父兄赏了千户之职,并调入京中安置,而若微之父兄也在京中供职,只是自己当时并未在意,此时听她提及,立即觉得十分愧疚,更是和言细语地轻哄着:“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让你与家人团聚,不如明儿个叫人请你娘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