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人却已死在他的剑下,他居然还在这个人死后,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

  ——加答不是跟着班察巴那,在那边陲小城中出手过?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会和吕三的属下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说他错了?为什么要说他对不起小方和卜鹰?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想。

  他惟一想到的,就是在那个窄小的帐蓬,加答将自己惟一珍惜的皮靴送给他,要他快逃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情。

  如果现在有人能看见小方的脸,一定会很惊异。

  因为他的脸几乎已变得和这死人一样了。

  因为他的脸上也同样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难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为什么总要将人逼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死角里?为什么总要拨弄人们去做一些他本来死也不肯去做的事?

  风暴已平息,尸体已掩埋。

  对小方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经验。他经历过风暴,也掩埋过尸体。惟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

  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朋友。

  小方以剑作杖,挣扎着往前走。

  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体力,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一股求生的意志,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因为小燕。

  他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呻吟声。

  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确定他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

  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还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绝不肯停下来。

  他一定要找出解答来。

  他终于找到了。

  就在他几乎已经倒下,永远无法再站起来时,他看见了齐小燕。

  太阳又升起,大地又变得酷热如烘炉。

  小方忽然发现她正向他走过来。赤着脚走在滚烫的砂粒上,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撕裂。漆黑的头发披散,苍白美丽的脸已被打肿,眼睛里充满泪水。

  再往前看,就可以看见独孤痴。

  他全身赤裸着,躺在酷热的太阳下。他的剑仍摆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的人看来却似已虚脱,因满足而虚脱。

  无论谁看见这情况,一定都可以想像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事了。

  小方在噩梦中看见的那些事,在现实中无疑也同样发生过。很可能比他在噩梦中见到的更悲惨,更可怕,更令人心碎。

  ——有谁能说出一个人真正心碎时是什么感觉?

  小方也说不出,但是他已经感觉到。

  小燕已经走到他面前,痴痴的看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描绘得出,但是无论谁看见都会心碎的表情。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

  她伸开双臂迎接他的拥抱。但是小方却已从她面前冲过,扑向独孤痴。

  他当然不会去拥抱独孤痴。

  他扑过去,因为他的掌中仍有剑,他只想一剑刺穿独孤痴赤裸的咽喉。

  痛苦和愤怒已激发出他每一分力量,所以他还有力量挥剑扑杀。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

  独孤痴的剑仍在伸手可及处。他这一剑还没有刺下去时,独孤痴的剑很可能已刺穿他的脸膛。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小方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是因为独孤痴已伸手取剑先将他刺杀。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觉得很奇怪。

  他刺的是独孤痴的胸膛,是一杀必死的要害。

  但是他一剑刺下时,独孤痴居然没有伸手取剑,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脸色也完全没变。

  他的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不是怪事!

  独孤痴的脸上本来就没有表情,一直都没有表情。

  奇怪的是,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和以前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完全不一样。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也是种表情,甚至可以给人非常强烈的感受。

  以前独孤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人一看见就会有种冷酷阴森可怕的感觉。

  现在他给人的感受却不同了。

  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会让人觉得痛苦。一种只有在人们已经觉得完全失败绝望时,才会有的痛苦。

  他是强者,是胜者,占有者,掠夺者。

  他怎么会有这种痛苦?

  小方不懂,所以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虽然没有刺下去,却随时可以刺下去。

  他的剑锋已在独孤痴咽喉间,距离独孤痴的咽喉最多只有一寸。

  独孤痴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没有表情的绝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他很希望小方这一剑能刺穿他的咽喉,将他刺杀于烈日下。

  ——难道他想死?

  ——只有失败的人才想死,他为什么想死?

  小燕也在看着独孤痴。

  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脸也被打肿。可是她在看着这个人时,眼中并没有愤怒仇恨,反而充满讥刺怜悯。

  她忽然走过来拉住小方握剑的手说:“我们走吧!”她说:“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你已经用不着杀他。”

  “没有用?”小方不懂:“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他已经不是男人。”小燕的声音里也充满讥刺:“他想占有我,可惜他已经完全没有用。”

  独孤痴还躺在那里,躺在滚烫的砂粒上,酷热的太阳下。

  小方已经走了,就这样留下了他。

  ——一个已经没有用的男人,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经不值得别人出手。

  他们虽然知道让他这样子躺在那里,日落前他就会像烤炉上的炙肉般被烤焦。

  他们却还是走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人能救得了他。

  齐小燕接过了一件小方默默递给她的衣服,披在她几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

  她看来虽狼狈,神情却远比小方镇定。

  她问小方:“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小方沉默着。看看这一片赤热的大地,看看自己一双空手。

  过了很久他才反问她:“现在我们能到哪里去?”

  “你想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小燕说得很轻松,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倒下。

  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我想回拉萨。”